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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甚好。”崇光帝双手合十,缓缓咳了两声,“务必让纪云中尽心竭力,朕重重有赏。”
魏昭连连称“是”,“想必是太后福泽深厚,加上皇上的诚心感动苍天,才求得诸天神佛庇佑。”
崇光帝神色莫辨,因着这冷风浸骨,透出几分脆弱的病色。
魏昭连忙上前搀他,“皇上也得保重龙体,太后忧心您得紧。”
“无碍。”崇光帝摆摆手,“朕心里有数,倒是劳累母后日夜为我操劳,你二人,太后既然有召,就速去,莫耽搁。”
“是,臣告退。”东西二府两位相公沉声道。
崇光帝颔首示意。
元朗上前为两人引路,几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传朕口谕。”崇光帝站在宣政殿外目光沉冷,“将陆青衍囚于将军府,非召不得出。”
谢明夷敛眸称“是”。
皇帝口谕,下面自然有人去办。
等她出了宣政殿宫门,陆青衍还跪在必经之路上,保持着伏拜的姿势,出气没有进气多,瞧着是已经昏过去了。
几个洒扫的小内宦挤在她周围,顶上给撑了把青骨纸伞,遮不住风雪,挡不住严寒。
她看这人遍体鳞伤,只觉得分外可怜。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①。
她虽未能亲眼得见,但从晋西军雪花般飘落的军情急报里,能窥见边境百姓的举步维艰。
水涧城是北境百姓耗费数十余年修筑的堡垒,开垦荒田,屯军戍边,是大周边境最坚不可摧的防线,陆天明有难辞其咎的罪责,这绝非一句“进退失据”可以掩盖。
殿外隐约能听见崇光帝压抑的低咳,值守殿门两侧的内宦纷纷往殿内去,宣政殿大太监封恒从里面跑出来,“谢大人。”
谢明夷转身瞧他,颔首道:“封公公。”
“皇上感念大人辛苦,这天寒地冻的,特地吩咐奴才送大人一程。”封恒满脸笑意,怀中拥着件大氅。
“烦请公公替我谢恩。”谢明夷抬手接过鹤氅,腰间银鱼袋随风而摆,她五官生得玲珑,冲淡了常年行走御前的威严,举止间端雅方正。
“大人有礼。”封恒站在她身侧,低头时笑意散开,“只是这陆青衍......陆大人晕得可不赶巧儿,这么冷的天儿,容易落下病根儿。”
谢明夷看了眼陆青衍,温声淡淡地说:“刚才皇上的口谕公公可是听见了,暂居将军府,待来日再审。”
“是是是。”封恒对着她笑了笑,“奴才知晓,方才两位相公在殿前争辩得厉害,皇上困乏,奴才不敢打扰,只是如何把人安然无恙地送回将军府倒成了难题。”
把人押解回去倒是容易,怎么送?如何送?这里头水深着呢。
“陆大人还未被革职,公公秉公办吧。”谢明夷撂下一句话,毫无留恋地抬步离开了。
等她刚走,封恒眉目轻拧,低声呵斥周边洒扫的小内宦,“快快快,一群没长眼的东西,没听见谢大人的话吗,还不赶紧去拿几件干净的衣袍!”
小内宦们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把陆青衍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手脚麻利地给换了长靴裹上厚衣,两三个人把人抬着疾步往宫门口走。
陆青衍被这动静晃醒,她仰躺在竹架上,身子烧得厉害,新鲜的雪往脸上扑,竟凉得有些畅快,冷汗顺着两颊往下滴,五脏六腑先是被冰煎,接着被火熬,恍惚间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
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失神地望着消失在苍茫雪地里的绯色衣角。
她想,她不该活的。
在神都的每时每刻,贺兰谷的惨状都不断在眼前重现,盾牌压在她的腹下,腰上拖着残肢断臂,小将死在冲锋陷阵,蛮子用套马绳拴住他的脖子,骑着马在前面驰骋,他一边儿掐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儿使劲蹬着泥巴,血肉零落成泥抚平了马蹄踏出的痕迹。
他用呜咽声求她,陆青衍掷了把短刃,杀了他。
斥候被狼啃了腿,他冲锋得最慢,几次突围都在最后,先锋军血战到第四个夜晚,敌人终于抓住了他,这块死里逃生的硬骨头被剥了皮。
湿漉漉的两脚羊挂在树梢上,在痉挛,在哭泣,蛮子说:“有疤痕的皮我们是不要的,做战鼓的皮还是要女人的最细腻,可是他是勇士,我们朔漠部敬佩勇士,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承平的援军姗姗来迟,和陆青衍预计得分毫不差。
她浴血奋战,玄甲染成赤甲,先锋军最后的将士掩护她撤退,这是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陆青衍记得他,从六谷部的沙漠逃出来的奴隶,走投无路投靠到水涧城。
陆青衍给他上了户籍,亲手把人调入了骑兵营。
他说:“都尉!大人!我是漠北的沙,我生下来命就贱......您是大人物,得走,得逃,将军在北边,将军还在北边!”
执戈同战,死而无憾,她没做到。
陆青衍该死。
竹架两个人抬,一脚深一脚浅,吱呀吱呀动起来,小内宦不敢高声语,只低低地说:“手脚稳当些。”
陆青衍歪过头,抱着双臂瑟瑟发抖,不知何时又晕了过去。
封恒没跟着去,宫门快落锁,皇上跟前儿要有人伺候。
他安排完琐事,赶着去寝殿回话,昏昏的光从朱红雕漆的门窗里泄出来,封恒身上淋了几分暖意,恭敬地站着。
崇光帝气若游丝的声音传出来,“明夷...咳咳...可说什么了?”
封恒垂眸,如实道:“谢大人说秉公处置。”
与此同时,成直门外,停了辆低调的马车。
禁军正在有条不紊地换防,两列披坚执锐的兵噤若寒蝉,明光铠,斩马/刀,神臂弓,半步都不容逾越。
直到一声“谢大人”打破了寂静。
宫门口的禁军整齐划一地行着礼,随着声音落下的是谢明夷拢着鹤氅的翩然身影。
为首的少年瞧见,抬臂示意禁军继续巡防,悠哉悠哉地打马而来,走近勒绳,口吻熟络,“卑职也向大人请安。”
少年眼里藏着几分薄笑,同值守时肃立如松的模样截然不同。
宫门两侧灯笼高悬,衬得谢明夷面如白玉,她懒懒地抬眸,“谢长淮,皮痒了是不是?”
谢长淮立即从马上跳下来,手里握着鞭绳,眉开眼笑地鞠了一躬,“大人厚此薄彼,对别人都是和颜悦色的,怎么偏对我这般凶。”
在明亮处,两人的样貌竟有八分相似,特别是眉眼处,含了几分缱绻的春情,落在女子脸上恰如其分,落在男子的脸上少年清朗。
“长淮。”谢明夷眼里浸着笑,神色如常地说:“方才去哪儿了?脸上怎么沾了泥。”
谢长淮怔愣片刻,摸摸左脸,擦擦右脸,拍了拍袖上的灰尘,说:“今夜该我轮值,上半夜在梅里巷巡防,那处道路泥泞,许是不小心蹭到的。”
“没擦干净,过来些,让阿姐仔细瞧瞧。”谢明夷招手,脸上的笑容愈发和善,她的眼生得狭长,眼尾上挑,星芒暗藏,巧夺天工的一笔。
谢长淮不疑有他,倒是周围稀稀拉拉还有几位同僚,让他不好意思同阿姐过分亲近,“没关系,阿姐,我自己擦干净就是了。”
谢明夷眉梢一挑,“长进了。”
“什么?啊——”谢长淮咧嘴轻呼,顿了顿,低声说:“阿姐,这可是在皇城,能不能给我留几分薄面。”
谢明夷掐着他的虎口,用了七八分的力,“已经顾全你的脸面,顺便教教你兵不厌诈的道理。”
谢明夷是科举出身,入翰林院就职,是不折不扣的文臣,但因着年幼家贫,她领着弟弟过了很久朝不保夕的日子,偏她生得唇红齿白,谢长淮雌雄莫辩,两人受尽了欺辱。
有次钻狗洞偷食,阴差阳错地进了神都附近的白云观,观主怜两人年幼,力排众议,破例收留,师父们从天南海北的地方而来,教她们些杂乱的功夫。
谢明夷倒是想让谢长淮读书致仕,毕竟大周重文抑武,但依着谢长淮的原话,“我的好阿姐,求求你放过我吧,你瞧瞧那些字,像不像叽叽喳喳的蝉,吵得我脑袋都要炸了。”
后来发迹了,谢明夷给谢长淮请了禁军教习,把这些年的江湖气都撇了去,留下一身融汇百家的好身手。
不过谢明夷志不在此,并未再精进武学,但以她的力气,想让他疼还是轻而易举的。
谢长淮泫然欲泣道:“原来阿姐是要去国子监当先生,那狄院长怕是喜极而泣了,什么时候我也去听听课。”
谢明夷拿着帕子擦了擦手,“长淮倒是长了张好颜色,即便不在殿前司当值,阿姐也能为你寻个好去处。”
“阿姐才是人间姝色。”谢长淮插科打诨。
谢明夷抬手。
谢长淮立即双手抱头,“阿姐,我错了,我错了。”
谢明夷把帕子扔给他,严肃些,“禁军的本事没学会几招,油嘴滑舌学了个十成九。”
谢长淮见她如此,不敢再闹了,“阿姐今日出宫的时辰可晚了些。”
“处理些琐事耽搁了。”谢明夷若有所思,瞧着他,“怎么?你应当下值了,怎么守在这里不回家?”
谢长淮支支吾吾的,“没......没啊,阿姐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特别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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