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烽烟》

作者:金碧辉煌bx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错位数字


      晨光再次灌满稽核处办公室时,第七十三页已经摊开在红木桌面的正中央。
      伊世欢的手指悬在第四行上方,指尖隔着毫厘,没有真正触碰纸张。那是一串看似寻常的数字:046728。对应的采购项目是“冬季被服三万套”,金额十二万元整。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但程长风昨夜在电话里说:“这个数字不该出现。”
      “程副处长,”伊世欢抬眼,对面的人正在泡今天的第二壶茶,蒸汽氤氲了他清瘦的侧脸,“关于昨晚你说的那个数字——”
      “账册。”程长风放下白瓷茶壶,伸出手。
      手指相触的瞬间,伊世欢感觉到对方指尖微凉,是一种缺乏血色的、久坐之人的凉。程长风接过账册,又从笔筒里抽出两支铅笔,一红一蓝,再铺开一张崭新的白纸,动作利落得像在布置手术台。
      “军需采购编码规则,”程长风用红笔在纸上写下拆解,“前两位是年份缩写,04代表三十七年;第三位是部门代码,6是军政部;第四位是物资类别,7代表被服;最后两位是序列号。”
      伊世欢凝神看着:“所以046728,是三十七年军政部的被服采购,第28号。哪里不对?”
      程长风没有立刻回答。他用蓝笔在旁边写下另一个数字:046628。“这是我昨晚调阅的,去年同期的被服采购编号。”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如深潭,“注意第三位——是6,不是7。”
      “编码规则今年改了?”
      “我查了军政部今年一月下发的《军需物资编码细则》修订版。”程长风起身,从身后档案柜第三排抽出一本薄册,快速翻到某一页,推过来,“第六条明确写着:第三位部门代码中,6仍为军政部,7为宪兵司令部。”
      办公室骤然安静。窗外的黄浦江汽笛声遥遥传来,沉闷,拖沓,像一声咳不净的叹息。
      伊世欢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阳光从百叶窗缝隙切进来,在“046728”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痕,那数字仿佛在纸上微微凸起,有了温度,有了重量。
      “所以,”他缓缓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意外的平静,“这个046728,表面是军政部的被服采购,实际上编码显示……它属于宪兵司令部?”
      “更准确地说,”程长风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几乎被自己的呼吸声盖过,“这是一笔以军政部名义走账、资金流向军政部账户,但实际用途和支配权归宪兵司令部的款项。十二万元,冬季被服只是幌子。”
      “实际用途是?”
      程长风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关上那扇一直敞着的窗,然后拉下了百叶窗。咔嗒,咔嗒,咔嗒……木片依次落下,将阳光切割、隔绝,办公室的光线骤然暗了几度,空气也变得滞重。
      他走回桌前,没有坐下,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蓄势的鹤,清瘦,但绷着某种内在的力。
      “我昨晚,”他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灰尘,“去了一趟总行档案室。”
      伊世欢抬眼看他。
      “调了宪兵司令部今年上半年的特别经费账。”程长风继续说,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确称量。
      “你能调那个?”伊世欢问,手指无意识地转了一下扳指。
      “不能。”程长风直视他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坦然,“所以我用了点……非常手段。”
      伊世欢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了一拍。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而是程长风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那种卸下所有日常伪装、主动将把柄递出的、近乎托付的神情。
      “宪兵司令部今年三月,有一笔特别行动经费,正好十二万元。”程长风从中山装内侧口袋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对折着,边缘已经磨损。他小心展开,里面是一张复印件,字迹有些模糊,但勉强可辨。
      他将复印件推到伊世欢面前,手指点在一行被红笔圈出的小字上:
      情报人员抓捕、审讯设施增设、线人酬金及特别行动开支。
      字很小,挤在一堆冠冕堂皇的“治安维护”、“城市肃清”条目之间,像躲在阴影里的虫。
      “城市肃清。”伊世欢重复这个词,每个音节都像浸过冰水,“在上海?”
      程长风点头:“而且这笔钱的申请日期是三月十五,批准拨付是三月二十,执行期从四月开始。”他顿了顿,“和我们账上那笔‘被服采购’的时间,完全吻合。”
      四月。正是伊世欢奉命来上海的前一个月。也正是老陆上次紧急联络时,用沉重语气提到的“困难时期”——上海地下党三个交通站暴露,八位同志被捕,其中两人至今下落不明。
      十二万元。足够把上海滩像筛子一样过几遍,足够买通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巴,足够让许多人无声无息地消失。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灰尘在仅存的光束里缓缓沉浮。
      “这份明细,”伊世欢终于开口,目光没从复印件上移开,“你怎么拿到的?”
      程长风沉默了几秒。阴影中,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某种艰难的东西。
      “我恩师,吴志芳先生。”他说得很慢,“退休前,曾是宪兵司令部的财务顾问。他……留了一些资料给我。”
      吴志芳。又是这个名字。
      伊世欢向后靠进椅背,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转着扳指,银质的环在指间滑动,微凉。他在想两件事:第一,程长风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这近乎交底。第二,程长风知不知道,吴志芳这个名字,在另一份名单上,在另一个世界里,意味着什么?
      “程副处长,”伊世欢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润,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你把这些告诉我,是希望我……做什么?”
      “这笔账需要平。”程长风说,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账册上,“不是会计账面上的平,是真正地让它消失——从账目上,从流转记录里,从任何可能被查到、被关联、被记住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只要它一直在这里,”程长风的手指,重重地点在“046728”这个数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就会一直有人记得,宪兵司令部在三十七年春天,用十二万元,在上海抓了人。就会一直有人去查,抓的是谁,为什么抓,抓到了没有,还打算抓谁。”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刀子一样划开凝滞的空气:
      “而有些人,是不应该被记住的。有些事,也是。”
      伊世欢感觉自己的呼吸,在某个瞬间停滞了。不是为这句话里赤裸的暗示,而是为程长风说这句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痛楚——那是一种亲眼见过什么,并为之愤怒过、绝望过、最终却只能选择掩埋和沉默的痛楚。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在镜子里,在深夜无人时,他见过无数次。
      “你认识……那些人?”伊世欢问,声音很轻。
      程长风没有回答。他低下头,开始慢慢整理桌上散落的铅笔,将它们一支支插回笔筒,动作细致,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过了很久,久到伊世欢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开口,声音平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死水:
      “我兄长,程长河。档案上写的是:码头搬运工,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十七日,因货箱意外坠落,工伤,当场死亡。”
      伊世欢记得那份资料上的简短记载。简单,清晰,合乎逻辑,像无数底层工人千篇一律的悲剧。
      “但那天,”程长风的声音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裂纹,“他本该休班。他是去替工的。替的那个人,前一天晚上……被抓走了。抓人的,就是宪兵司令部。”
      百叶窗的缝隙里,一缕侥幸漏网的阳光,正好斜斜照在程长风的手背上。伊世欢看见他手背的血管微微凸起,青蓝色,像地图上蜿蜒的、干涸的河流。
      “后来,”程长风从随身的皮夹最里层,取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纸袋,小心翼翼,像对待易碎的瓷器。纸袋里,是一张泛黄、脆弱的纸条,对折着,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他将纸袋轻轻放在桌上,推向伊世欢。
      隔着玻璃纸,能看清上面一行潦草的字迹,是用劣质铅笔写的,笔划仓促而用力:
      “若我不归,勿寻,勿问,勿念。”
      “这是——”伊世欢的喉咙有些发紧。
      “那个人留给我兄长的。”程长风将纸袋收回,贴胸放好,手指在胸口按了按,仿佛要确认它的存在,“我花了三年时间,才勉强拼凑出那个人是谁。一个在码头夜校教书的先生,教工人识字、算数,不收钱。宪兵司令部说他‘煽动工人,图谋不轨’。抓捕那天,他本来约了我兄长,在码头三号仓库后面见面。”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成了固体,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伊世欢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遥远而陈旧的故事,又像在照一面蒙尘的镜子——镜子里,是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另一个因为失去至亲、目睹不公而被迫走上某条隐秘小径的人。
      “所以你想让这笔账消失,”伊世欢的声音干涩,“不只是为了保护可能还在被抓捕的人,也是为了——”
      “为了让我兄长替他去死这件事,”程长风打断他,抬起眼时,眼中已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至少有一个……干净的结局。伊特派员,你可以选择不参与。这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
      伊世欢笑了。不是社交场上那种笑容,而是真的觉得荒谬,觉得这世道讽刺,从心底里涌上来的一种冰凉的笑意:“程副处长,现在才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你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摆在我面前了。我要是现在走出去,走到对面保密局上海站,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你猜会怎样?”
      程长风也笑了。很淡,几乎没有弧度,但眼底有一丝真实的、近乎解脱的微光:“你不会。”
      “这么确定?”
      “确定。”程长风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加一等于二,“因为如果你会,昨夜电话里,你就该追问那火车汽笛声——但你一个字都没提。”
      伊世欢怔住了。他确实没提。不是忘了,是刻意回避。因为那悠长苍凉的汽笛声,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里某个尘封的盒子——老顾被捕前夜,也是这样的春夜,窗外也有远处火车驶过的声音,沉闷,绵长,像告别的序曲。有些问题,不敢问,不是不想知道答案,是害怕答案的重量,会压垮眼下勉强维持的平衡。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确认的沉默。
      “怎么让它消失?”伊世欢终于问。
      程长风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套崭新的、空白账页。“重做第七十三页。”他将账页铺开,“把046728改成046628,金额不变,但采购内容从‘冬季被服’改成‘办公设备例行维护与耗材补充’。这样,编码合理了,而且办公维护这种账目,通常不会有人细究。”
      “那原始的采购申请、合同、发票这些凭证呢?”
      “烧了。”程长风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昨晚,在总行档案室后巷的废纸焚化炉里。”
      伊世欢盯着他:“程长风,你这是——”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程长风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背对着他,肩胛骨的轮廓在灰色的布料下清晰可见,“我也知道,如果被发现,会是什么后果。所以,我再说一次:你可以不参与。”
      伊世欢也站起来,走到程长风身边。两人并肩站在昏暗的窗前,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不远不近。他能闻到程长风身上极淡的皂角气味,混着墨水和旧纸张特有的气息,还有一种……清苦的,像是常年饮茶、熬夜、思虑过重的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微涩。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程长风侧过脸看他。这么近的距离,伊世欢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能看清他瞳孔深处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白西装、看起来与这个残酷世界格格不入的、漂亮的倒影。
      “你是军政部特派员,有权限调阅并签收原始凭证。”程长风说,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气音,“今天下午,你去总行地下档案库,以‘核查疑点、需原件比对’的名义,把第七十三页对应的所有原始单据调出来,办完签收手续,带出档案库。然后——”
      “然后‘不小心’把它们弄丢?或者‘不小心’泼上茶水?”伊世欢挑眉。
      程长风摇头:“太刻意,容易引人怀疑。你只需要正常调出,正常签收,正常带离。剩下的,”他转回头,看着窗外被百叶窗分割成条状的街景,“我来处理。”
      “你要怎么做?”
      “上海春季潮湿,江边尤甚。总行地下档案库年代久远,防水不尽完善。”程长风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部分纸质档案因受潮霉变,字迹模糊无法辨识,按规程需作废销毁,并由经办部门重制补齐——是时有发生、合情合理的事情,对吧?”
      伊世欢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程长风,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不只是来对账的?”
      这话问得突然,也危险。但程长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神深了几分,像潭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在深处荡开。
      “我想过。”他说,语气平静,“但从你走进这间办公室开始,从你看那些数字的眼神,从你昨晚接电话时的停顿……我就知道,无论你是谁,来干什么,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让那十二万元,和它背后代表的东西,彻底消失。”
      目标一致。四个字,简单,又重如千钧。
      “好。”伊世欢说,“下午两点,我去调凭证。”
      ---
      下午一点五十分,伊世欢站在总行地下档案库那扇厚重的铁门前,手里拿着刚填好的调阅单。军政部四厅的公章鲜红刺目,他的签名潇洒流畅——“伊世欢”三个字,写得行云流水,漂亮,却轻浮,像他展示给世人的模样。
      档案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干瘦老头,姓胡,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像一尊风干的雕塑。他接过调阅单,凑到灯下看了半晌,又从镜片上方抬起眼,打量伊世欢:“伊特派员要调三十七年三月的军需采购原始凭证?”
      “是,李厅长亲自嘱咐,有些疑点需核对原件。”伊世欢笑得温和,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因麻烦他人而产生的歉意,“胡老先生,劳烦您了。”
      老头嘟囔了一句什么,慢吞吞地起身,佝偻着背,消失在柜台后那排排高耸至天花板的、密集如迷宫的灰绿色铁架后面。档案库很大,顶棚很高,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惨白冰冷。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受潮产生的霉味、陈年油墨味,还有浓烈的樟脑丸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遗忘与尘封的气味。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很长。伊世欢靠在冰冷的金属柜台边,手指在光滑的水磨石台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嗒,嗒,嗒……节奏稳定。他想起了老顾,想起他最后的话:“最危险的时刻,往往不是枪顶在额头的时候,而是你觉得最安全、最顺利的时候。”
      因为那时,人会放松警惕。
      “找到了。”胡老头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抱着一个厚重的牛皮纸档案袋走回来,重重放在柜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三十七年三月,军需采购专项,一共四十七笔。所有原始单据,都在这里了。”
      伊世欢打开档案袋的绕线,快速翻检。他的手指很稳,心跳也很稳。多年的训练,让他在这种时刻反而进入一种奇异的冷静状态,感官变得格外清晰——他能听到远处水管滴水的细微声响,能闻到档案袋上淡淡的牛皮纸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温度。
      第七份文件。他抽出来。正是046728对应的全套凭证:采购申请单(上有周处长熟悉的签名),审批单(盖着鲜红的“准”字章),供货合同,三张连号的发票……一式三份,用棉线装订得整整齐齐。
      齐全得令人心惊。
      他快速清点,确认无误,然后在胡老头推过来的签收簿上,流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时间。
      “原件珍贵,请伊特派员妥善保管,按时归还。”胡老头推了推眼镜,例行公事地嘱咐。
      “自然。”伊世欢将档案袋夹在腋下,转身离开。
      走廊很长,灯光昏暗,他的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响声。嗒,嗒,嗒……像某种倒计时。
      就在他走到楼梯转角,准备上楼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伊特派员,留步。”
      伊世欢停步,转身。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堆着笑容,但那笑意只停留在嘴角,未达眼底。他的眼睛很亮,像两把磨得很锋利的锥子。
      “您是?”伊世欢微笑,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保密局上海站,行动科副科长,赵启明。”男人掏出证件,在伊世欢眼前一晃,动作熟练,“刚才在楼上就看见伊特派员下来了,没想到在这儿碰上,真是巧。”
      伊世欢记得这张脸。昨天在程长风办公室门外,就是他。
      “赵科长。”伊世欢颔首,“有事?”
      “没什么大事。”赵启明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伊世欢的脸,最后落在他腋下的牛皮纸袋上,“就是最近我们在查一个案子,可能……涉及到一些军需采购方面的资金流向。所以想问问,伊特派员在核对账目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异常?”
      问题像一把裹着棉布的钝刀,慢慢地,不容拒绝地抵过来。
      伊世欢笑了,笑得轻松自然,甚至还带着点被无故盘问的无奈:“异常?赵科长说笑了。我才看了两天账,头昏眼花,满本子都是数字,能看出什么异常?不过若是赵科长需要,等我对完账,可以把整理好的疑点清单复印一份,送到贵处。”
      “那倒不必麻烦。”赵启明也笑,眼睛依旧没笑,“我就是随口一问。毕竟现在时局特殊,上面要求我们多留意经济领域的‘非常规动向’。伊特派员,继续忙。”
      他侧身,让开了楼梯口。伊世欢点点头,夹紧档案袋,继续上楼。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拐过弯,消失在楼梯上方。
      回到三楼稽核处走廊时,程长风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伊世欢推门进去,反手锁上。
      “有人拦你了?”程长风头也不抬地问,手里正用裁纸刀仔细地修剪一叠空白账页的边缘。
      “保密局的赵启明。”
      程长风修剪的动作顿了顿,刀锋在纸缘停留了一瞬,然后继续,稳稳地切下一条细如发丝的纸边。“他说什么?”
      “问有没有发现异常。”伊世欢将档案袋放在桌上,“我觉得,他可能不是在查什么案子,而是在……等人露出异常。”
      程长风终于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判断:他们已经被盯上了。不是因为今天这件事,而是在更早之前——或许从伊世欢踏进这栋大楼开始,或许从程长风调阅宪兵司令部账目开始,或许更早。
      “凭证在这里。”伊世欢解开档案袋的绕线,“你打算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走廊里突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步伐很重,很快,正向这边逼近。
      程长风脸色微变,几乎是本能地,他一把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将整个档案袋塞进去,然后迅速从桌上拿起一本厚重的、封面空白的备用账册,严严实实地盖在上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到三秒。
      几乎同时,粗暴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毫不客气的呵斥:
      “程副处长!开门!保密局例行检查!”
      是赵启明的声音。
      程长风看了伊世欢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慌乱,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的平静。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拧开了门锁。
      门被猛地推开。赵启明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特务,都穿着便衣,但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佩了枪。
      “赵科长,”程长风挡在门口,语气礼貌,但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这是什么意思?”
      “抱歉,程副处长,打扰了。”赵启明嘴上说着抱歉,人已经挤了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房间里扫视,“刚接到线报,说这层楼可能混进了可疑人物。职责所在,每个房间都得查查。”
      他的目光扫过书架,扫过档案柜,扫过程长风平静的脸,最后,落在了坐在藤椅上的伊世欢身上。
      “伊特派员也在啊。”赵启明笑容加深,“正好,一起做个见证。”
      伊世欢跷着腿,手里转着一支钢笔,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客厅:“赵科长要查就快些,我们还有一堆账本没对完,耽误了进度,李厅长问起来,我可不好交代。”
      赵启明呵呵一笑,示意手下开始搜查。两个年轻人动作麻利,打开档案柜翻检,检查窗户插销,甚至蹲下身掀开了地毯的一角。程长风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只有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了拳。
      伊世欢的心跳开始平稳地加速。不是恐惧,是计算——计算如果抽屉被打开,他该如何应对;计算如果程长风暴露,他该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保他;计算最坏的情况下,如何将损失和牵连控制在最小范围。
      他的手,悄悄探入西装内袋,指尖触到了那枚铜钱。冰凉,坚硬,像一个沉甸甸的承诺,也像一道悬在头顶的诅咒。
      一个特务走到了红木办公桌前。他的手,放在了最底层抽屉的青铜把手上。
      程长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那个抽屉里,是我的私人物品。”
      特务的手停住,转头看向赵启明。
      赵启明踱步过来,脸上笑容不变:“私人物品?程副处长,例行检查,还请配合。打开看看,若是私人物品,我们自然不会动。”
      “赵科长,”程长风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像结了冰,“我是中央银行稽核处副处长,是政府委任的官员,不是你们保密局的犯人。你要搜查我的办公室,可以,请出示淞沪警备司令部或更高层签发的搜查令。否则,”
      他上前一步,挡在抽屉前,瘦削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弓,“我有权拒绝。”
      空气骤然绷紧,像拉满的弓弦。赵启明的脸色沉了下去,右手缓缓按在了腰侧的枪套上。伊世欢慢慢站起身,手里的钢笔停止了转动。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另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
      “赵科长!赵科长你怎么在这儿?”
      稽核处的王处长匆匆走进来,看看剑拔弩张的场面,又看看程长风和伊世欢,眉头紧紧皱起:“这是干什么?胡闹!”
      赵启明立刻换上一副笑脸:“王处长,您别误会,我们就是例行检查,接到线报……”
      “检查到我稽核处头上了?”王处长语气不善,他是央行老人,资历深,并不太怵保密局,“程副处长正在配合军政部特派员核对重要军需账目,这是上峰交代的紧急任务!你们这么一闹,耽误了工作,影响了金融稳定,谁负责?你赵科长负责吗?”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王处长体谅……”
      “奉谁的命?命令文件拿来我看看!”王处长伸出手,毫不退让。
      赵启明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挤出一个干笑:“误会,看来是误会。可能线报有误。打扰了,打扰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他朝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三人匆匆退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王处长看着他们离开,才重重叹了口气,转向程长风:“长风,以后这些人再来,直接让人叫我。简直无法无天!”他又对伊世欢客气地笑笑,“伊特派员受惊了,这些人整天疑神疑鬼,您别往心里去。”
      “不会。”伊世欢微笑,“多谢王处长解围。”
      王处长又叮嘱了几句,也离开了。门再次关上,落锁。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片劫后余生般的寂静。
      沉默持续了整整一分钟。只有窗外隐约的市声,和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然后,程长风走到办公桌前,拉开那个抽屉,取出牛皮纸档案袋。他的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伊世欢:
      “今晚。”
      “什么?”
      “今晚就处理掉。”程长风说,声音有些沙哑,“不能等了。”
      伊世欢走到窗边,将百叶窗拉开一条细缝。街对面,那个卖烟的小贩还蹲在老位置。但今天,他旁边多了个擦鞋匠,正低头卖力地擦着一双皮鞋,然而眼角的余光,始终牢牢锁定着银行的大门。
      “我们被监视了。”伊世欢说,“不止一个。”
      “我知道。”程长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所以,得用别的法子。”
      伊世欢转过身。程长风已经从档案袋里抽出了那套完整的凭证,摊在桌上。然后,他拿起一支削尖的铅笔,在采购申请单最不起眼的右下角空白处,用极细、极小的笔迹,写下了一串数字。
      伊世欢走近去看。那串数字他很熟悉:73-4-046728-120000。
      “这是什么?”
      “一个标记。”程长风放下笔,声音平静,“如果我出了事,会有人……看到这个标记,知道该怎么做。”
      “谁会看到?”
      程长风没有回答。他收起笔,将凭证重新叠好,然后做了一个让伊世欢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拿起桌角那盒印着银行徽章的火柴,抽出一根,划燃。
      嗤的一声,橙黄的火苗在昏暗的室内亮起,跳动,映亮他半边脸颊,明明灭灭。
      “你要烧了它?”伊世欢上前一步,按住了他拿火柴的手腕。触手微凉,皮肤下有脉搏在快速跳动。
      “不是烧。”程长风看着他,眼神在火光中显得异常深邃,“是送它去该去的地方。”
      他拿着那根燃烧的火柴,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黄铜痰盂,是老式办公室的标配,擦拭得很干净。程长风将火柴扔了进去,火苗在空荡的铜盂里跳跃了一下,旋即熄灭,只剩一缕青烟。
      然后,他回到桌前,拿起那叠凭证,开始撕。
      不是胡乱撕扯。他沿着装订线,先将整份凭证整齐地撕成两半,再对折,撕成四半,再对折,撕成更小的碎片……动作稳定,细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仿佛每一撕,都是在斩断一段过往,或是在埋葬一个秘密。
      撕碎的纸片,被他投入黄铜痰盂,渐渐堆起一个小丘。
      伊世欢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昏黄的光线下,程长风的侧脸线条清晰而冷硬,嘴唇抿得发白。这一刻,他看起来异常脆弱,又异常坚决。
      最后,所有凭证都变成了无法辨认的碎片。程长风划燃了第二根火柴,轻轻扔进痰盂。
      轰的一声,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那些写满数字、签章和罪证的纸片。火光摇曳,映得两人脸上光影浮动。在火焰最盛的一刹那,“046728”这个数字在焦黑的纸片边缘最后闪现了一下,随即扭曲,蜷缩,化为飞灰。
      烟从痰盂口升腾起来,带着纸张燃烧特有的、微呛的气味。程长风快步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傍晚的风灌进来,将烟雾吹散,也吹动了桌上未合拢的账册,纸页哗哗作响。
      “没了。”他说,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
      伊世欢看着痰盂里那堆渐渐黯淡下去的灰烬,又看看程长风。这个人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像一件过于精致、一碰即碎的瓷器。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伊世欢问,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程长风转过身,看着他。黄昏最后的天光在他眼中染上一层朦胧的暖色,但那底色,依然是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因为如果有一天,”他说,每个字都清晰而沉重,“我需要一个人,来证明我做过这件事……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这句话太重了。重得像一个托付,一个赌注,一个将彼此命运悄然绑在一起的约定。
      窗外,华灯初上,霓虹初绽。上海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帷幕,带着它所有的繁华、喧嚣、醉生梦死和深不见底的秘密。而在这间安静的、弥漫着灰烬气味的办公室里,两个本该互相提防、互相算计的人,因为一堆灰烬,被绑上了同一条摇晃的小船。
      “程长风。”伊世欢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嗯?”
      “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长风笑了。不是那种公式化的、敷衍的笑,而是一个真正的、从眼底漾开、带着深深疲倦和一丝释然的笑。
      “和你一样,”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一个想在乱世里……勉强做点对的事的人。”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骤然响起,尖锐,急促,像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划破了室内凝重的空气。
      两人同时看向那台黑色的电话机。
      程长风走过去,接起:“喂?……是,王处长。……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他挂断电话,看向伊世欢:“王处长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可能是为了下午的事,做个说明。”
      “我等你?”
      “不用。”程长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你先回去吧。明天……明天我们继续。”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顿了顿,回过头:
      “伊世欢。”
      “怎么?”
      “谢谢。”
      门轻轻合拢。伊世欢一个人站在渐渐被暮色彻底吞没的办公室里,看着痰盂里那堆已经凉透的、轻轻一吹就会四散的灰烬。它们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走到程长风的办公桌前。那把他用过的算盘静静躺在那里,黄铜的框架,乌木的算珠,油亮温润。伊世欢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拨动了一颗珠子。
      啪。
      清脆的响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像一声叩问,又像一声应答。
      他的目光,落在算盘旁边——那里摊开着一本普通的牛皮封面笔记本,是程长风用来演算和记录零碎思路的。伊世欢随手翻开一页。
      那一页的角落,用极淡的HB铅笔,写着一串数字。不是账目数字,排列方式奇特。伊世欢凝神看了几秒,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是一种密码。不是他熟悉的组织内部密码,但结构有相似之处,是一种移位替换加密。如果破译出来,第一个词应该是——
      “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谁?
      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远去,渐渐消失。
      伊世欢迅速合上笔记本,退到窗边。他再次拉开百叶窗一条缝,向下望去。
      正好看见程长风走出银行大门,走向那辆黑色福特。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车边,低头看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撕成碎片,随手抛进路边的排水沟。
      碎片在晚风中飘散,像一群仓皇的白蝶。
      然后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发动,尾灯亮起红光,缓缓驶离,汇入外滩傍晚的车流,最终消失在拐角。
      伊世欢站在彻底暗下来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银扳指,金属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温热,像一个无声的烙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堆灰烬,那个密码,那张被撕碎的纸条……所有这些碎片,都隐隐指向一个他既隐隐期待、又本能畏惧的答案。
      而答案,或许就在明天的账册里,或许就在程长风那双过分清醒的眼睛深处,或许……就在他自己胸口的这枚铜钱上。
      窗外,上海彻底沉入了它流光溢彩的夜。万家灯火,如星河倾泻,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一个秘密,一场悲欢,一个等待被揭晓或永远被掩埋的真相。
      伊世欢轻轻关上窗,锁好办公室的门,走进空无一人的走廊。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楼里孤独地回响着,坚定,清晰,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明日。
      明天,第七十四页。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81225/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