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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受害者
“未来地平线”晚宴的后劲,比李臻想象中要大。它带来的并非宿醉般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冒犯后的精神内耗。
段熙那句“不是我们圈子的人,太有棱角了”的评语,像一根看不见的芒刺,深深扎进了她的意识里。这不仅仅是一句轻慢的断言,它更像是一张来自另一个阶级的判决书,轻而易举地将她引以为傲的独立、才华和思想,归结为“不合时宜”的“棱角”,并以此为由,将她排除在“他们的圈子”之外。
接下来的几天,李臻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常态。她依旧在清晨去家附近的公园晨跑,依旧在午后煮一壶手冲咖啡,依旧在深夜与文字和思想为伴。但某些东西,确实已经改变了。当她再次撰写关于艺术市场的评论时,笔下的文字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更浓的个人情绪。她开始不自觉地搜寻段熙和他所在公司——“元启资本”——的相关信息。她看到的是一张张财经媒体上他冷静而疏离的面孔,是关于他主导的几起成功并购案的报道,是他在各类峰会上发表的关于“效率”、“闭环”和“商业模式”的演讲。这些冰冷的商业术语,成为了她眼中这个人的具象化身,进一步印证了她对他的判断:一个精致的、利己的、将一切都量化为投资回报率的资本精英。
他越是成功,她就越是鄙夷。这种情绪的催化剂,在一个寻常的周三下午,不期而至。
那天,李臻正在一家位于安福路上的独立书店里查阅资料。这家书店是她的精神庇护所之一,原木色的书架,柔和的轨道灯,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咖啡混合的香气。她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梧桐树影的摇曳和过往行人脸上各异的表情。
“请问,您是李臻老师吗?”一个温和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在她身旁响起。
李臻从厚重的《艺术的谱系》中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她的桌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一丝腼腆的微笑。
他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手腕上戴着一块简约的德系腕表。他的相貌算不上惊为天人,但五官周正,气质干净,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而真诚,让人很容易产生好感。他手里拿着一本她前年出版的文集《边缘的凝视》。
“我是李臻。您是?”她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意外。虽然她在圈内有些名气,但在公共场合被认出来的情况并不多见。
“我叫卫可,可以这么称呼我。”男人微笑着,将手中的书递了过来,“我是您的忠实读者。您的每一篇文章我几乎都读过。尤其是您对当代艺术中‘奇观化’趋势的批判,简直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被人如此精准地肯定,总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李臻心里的防备不自觉地松懈了几分。
她接过书,客气地问:“需要我给您签个名吗?”
“那真是太荣幸了!”卫可的眼睛亮了起来,透出一种粉丝见到偶像般的欣喜。
李臻从包里拿出签字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一句赠言,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在她写字的时候,卫可并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专注而有礼。
“谢谢您,李臻老师。”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像对待一件珍宝,“冒昧地问一句,您现在有时间吗?我想请您喝杯咖啡,就当是……一个读者对作者的致敬。我有一些关于艺术和科技结合的想法,非常希望能听听您的见解。”
他的邀请真诚而谦卑,让人很难拒绝。
李臻看了看表,距离她下一个安排还有一段时间。而且,她对“艺术与科技”这个话题本身也很感兴趣。
“好吧。”她点了点头。
他们就近在书店附设的咖啡区坐了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臻老师,其实我不仅仅是一个读者,”卫可的开场白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我也是一个……屡战屡败的创业者。”
“哦?”李臻有些好奇。
“我大学是学计算机的,但我一直对艺术很痴迷。”卫可搅动着杯中的拿铁,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我一直觉得,科技不应该是冰冷的,艺术也不应该是悬浮的。它们应该可以结合,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能触动人心的交互体验。这几年,我一直在尝试做这方面的项目。”
他的话引起了李臻的共鸣。这正是她一直在思考,却又对现实感到悲观的领域。她看到的大部分所谓“艺术与科技”的结合,要么是技术对艺术拙劣的模仿,要么是艺术沦为技术炫技的附庸。
“你的想法很好,”李臻说,“但这很难。它需要从业者既懂技术逻辑,又具备极高的艺术素养,更重要的,是需要有不计短期回报的耐心和情怀。而这些,在当下的创投环境里,太稀缺了。”
“您说得太对了!”卫可的脸上露出了“得遇知音”的激动表情,“这正是我失败的原因。”
他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苦涩:“我上一个项目,叫做‘ECHO-VERSE’(回响宇宙)。我们想打造一个基于VR技术的虚拟美术馆。用户可以在里面‘走进’梵高的《星空》,感受笔触的流动;可以‘触摸’罗丹的雕塑,感受石材的肌理。我们希望用技术,打破物理空间的限制,让艺术的感知变得更沉浸、更民主。”
这个构想让李臻的眼睛一亮。这听起来,确实是一个激动人心的项目。
“这个项目后来怎么样了?”她追问道。
卫可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重温一段痛苦的记忆。
“项目初期很顺利,我们做出了一个非常惊艳的DEMO,也拿到了一家小天使机构的投资。但要想真正实现我们的构想,需要更大规模的融资。”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李臻,一字一句地说,“后来,我们接触到了‘元启资本’。”
“元启资本”——这个名字像一枚针,瞬间刺痛了李臻的神经。她握着咖啡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是段熙的公司?”
“对。”卫可苦笑了一下,“就是段熙本人,亲自带队来和我们谈的。一开始,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让我们提交了所有的技术文档、商业计划书,甚至是我们团队的核心算法逻辑。我们当时太天真了,以为遇到了伯乐,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交了出去。”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那段时间,我们团队几乎不眠不休,配合他们做各种尽职调查。段熙本人也和我们开了好几次会。他给人的感觉……非常专业。他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模型里的问题,但那种语气,不像是探讨,更像是审判。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等待被估价的数据。”
这段描述,与李臻在晚宴上对段熙的感受完美地重合了。她几乎能想象出段熙那副居高临下、不动声色的样子。
“然后呢?”她感到自己的心被提了起来。
“然后,在一个我们都以为投资即将敲定的周一,我们收到了他们的一封邮件。”卫可的拳头在桌子下悄悄握紧,“邮件写得非常客气,也非常冷酷。说经过他们投委会的审慎评估,认为我们的项目‘商业化路径不清晰,团队缺乏连续成功经验’,决定终止投资流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卫可深吸一口气,眼眶微微泛红,“致命的打击,在三个月后。一家由‘元启资本’重金投资孵化的新公司,发布了一款产品,叫做‘Artverse’(艺境)。它的核心理念、技术架构,甚至交互界面的设计,都和我们的‘ECHO-VERSE’有超过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但他们更有钱,资源更广,市场推广铺天盖地。我们的项目,还没来得及真正面世,就直接被他们用这种方式……杀死了。”
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还在流淌。午后的阳光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纯净与不甘。李臻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怀揣理想、孤身对抗庞然大物的身影。这种共鸣,让她不自觉地卸下了心防。
卫可讲述的这个故事,每一个情节、每一处细节,都完美地印证了她对段熙、对“元启资本”的所有负面想象——贪婪、冷血、傲慢,为了商业利益不择手段,用资本的巨轮无情地碾压那些真正有情怀、有创造力的理想主义者。这不就是她在那篇《被资本绑架的艺术》里所批判的现象的,最活生生、最残酷的现实案例吗?
“你们没有去起诉吗?”李臻的声音有些干涩。
“怎么起诉?”卫可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们签过NDA(保密协议),但法律上,‘想法’是很难被保护的。他们很聪明,规避了所有直接的代码抄袭,只是借鉴了我们的‘商业模式’和‘产品逻辑’。我们咨询过律师,打官司的胜算很小,而且耗时耗力,我们这种小团队,根本拖不起。最后,团队散了,项目也……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说完,低下头,长久地沉默着。阳光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悲伤的阴影。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巨浪打翻在地,浑身湿透,却依旧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理想主义幸存者。
李臻的心里,充满了同情与愤怒。对卫可的同情,以及对段熙那种行为的滔天愤怒。在她眼中,卫可的形象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有才华的创业者,他更像一个象征,象征着所有被资本无情伤害的、脆弱而美好的创造力。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李臻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慰藉,“这太不公平了。”
“谢谢您,李臻老师。”
卫可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仿佛她的理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良药,“其实,事情过去也有一段时间了,我也在慢慢走出来。今天跟您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只是……看到您,就觉得您是能理解这种痛苦的人。跟您说出来,心里好像也轻松了一些。”
他的坦诚和脆弱,让她感到一种智识上的责任感。她觉得,自己应该为像卫可这样的人做些什么。她的笔,或许无法改变商业世界的残酷法则,但至少,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种不公,引发人们的思考。
“我相信,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不会被轻易杀死的。”
李臻看着卫可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的想法很有价值。别放弃。”
“谢谢您的鼓励。”卫可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光芒,“我会的。对了,李臻老师,能加个您的微信吗?以后如果我有了新的想法,希望能有机会再向您请教。”
李臻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同意了。她拿出手机,扫了卫可的二维码。
卫可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深邃的星空,和梵高的画作很像。那片深邃的星空,此刻在她眼中,是未被世俗玷污的梦想之光。
那天的谈话结束后,李臻久久无法平静。卫可的遭遇,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她对段熙的看法,至此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个人好恶,而是上升到了一种“正义”与“非正义”的道德判断。段熙在她这里经彻底成为了一个冷酷、狡诈、毫无道德底线的资本掠夺者代表。而她,李臻,将自己定位为这一切的揭露者和批判者。
这种强烈的信念,驱动着她的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开始构思一篇新的文章,一篇关于“资本伦理与创业生态”的深度评论。她没有直接点名,但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元启资本”这类投资模式的影射和批判。
她文思泉涌,所有的愤怒和鄙夷都化作了犀利无比的文字。她不再满足于影射,而是用更直接、更尖锐的语言,剖析了那种“掠夺式投资”对整个创新生态的毁灭性打击。
文章的结尾,她写道:“当资本褪去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其最原始、最贪婪的獠牙时,我们看到的,将不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引擎,而是一个吞噬理想、扼杀创造的巨大黑洞。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凝视这个黑洞,并向它发出我们的警告。”、
文章发表后,在业内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剑指何方。
她和卫可也保持着联系。卫可偶尔会给她发一些关于前沿科技艺术的文章链接,或者分享一些自己新的、零散的思考。他的言辞总是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理想的坚持,这让李臻更加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她以为,她与段熙的交集,会就此终结于这场隔空的笔战。
她错了。一周后,她接到了主编的电话。
电话那头,主编的语气异常兴奋:“臻!天大的好消息!我们拿到了‘未来形态’艺术科技论坛的独家深度报道权!你准备一下,下周开始,跟进他们的筹备会!”
李臻愣了一下:“‘未来形态’?哪个?”
“还能有哪个?就是那个号称要定义未来十年艺术科技走向的最高规格的论坛啊!”主编的声音里透着激动,“你知道我们这次为什么能拿到独家吗?因为主办方点名要求的!”
“主办方?”
“对啊!论坛最大的投资方,元启资本!他们CEO的助理亲自打的电话,说非常欣赏我们平台的深度和批判性精神,尤其点名说,希望这次的深度报道,能由你,李臻,亲自来负责!”
李臻拿着手机,站在窗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窗外,上海的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仿佛能看到,在那块幕布的背后,段熙正坐在他那间位于云端的办公室里,脸上带着那种她所熟悉的、不动声色的表情,布下了一个她无法拒绝,也看不懂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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