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被前夫君强取豪夺

作者:菜菜捞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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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宫中关于裴衍的传闻,却在我病中这几日,悄然发生了变化。

      先是丽嫔不知何故,突然被陛下申饬,禁足宫中,说是言语失当,冲撞了太后凤体。
      虽未夺其位份,但圣眷明显淡了。
      接着,之前与裴衍在翰林院有过几次争执的几位官员,或因早年贪墨旧案被翻出,或因办事不力被调任闲职,一时间,原本对这位新晋探花郎颇有微词的朝臣,纷纷噤声。

      更有风声隐约传出,道裴衍似乎在暗中调查一桩陈年旧案,牵扯甚广,连东宫都似乎被隐隐波及。
      陛下对此,态度曖昧不明。

      这些消息,是青梧从往来宫人和偶尔来探望的,与沈家有些旧谊的嬷嬷口中,零零碎碎听来,再小心翼翼地转述给我的。

      我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明白,这是裴衍的手笔。
      他在清除障碍,在展现力量,也在兑现他那日亭中我会处理的诺言。

      只是这诺言兑现的方式,依旧带着他浓重的,不容置喙的掌控色彩。

      病愈后,我去向太后请安谢恩。
      太后靠在榻上,精神依旧不济,只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是个齐整孩子,只是眉间郁气太重。
      宫里是非多,难为你了,哀家已跟你父亲说了,过两日,便准你出宫回家去吧。”

      我心中一震,连忙跪下谢恩。

      出宫那日,天气晴好。
      马车驶出厚重的宫门,将那片金碧辉煌却压抑无比的牢笼甩在身后。
      我撩开车帘,回望那渐行渐远的朱墙碧瓦,心中没有多少轻松,只有更深的疲惫与茫然。

      回到镇国公府,父亲在书房见我。
      他看起来苍老了些,眼神复杂地打量着我,最终只淡淡道:“回来就好,宫中侍疾辛苦,在家好好将养些时日吧。”

      没有多问一句宫中之事,没有提及裴衍,甚至没有多问我的病。
      这种刻意回避的态度,反而让我心头发沉。
      父亲在怕什么?或者说,他在默许什么?

      沈月和柳姨娘倒是来了漱玉斋一趟。
      沈月瘦了许多,脸上扑了厚厚的粉,也掩不住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的憔悴。
      她看着我的眼神很怪,有嫉妒,有畏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崩溃的怨恨。
      柳姨娘强撑着笑脸,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话里话外却试探着宫中的情形,尤其是关于丽嫔和裴衍。

      我三言两语敷衍过去。

      她们走后,青梧关上门,小声对我说:“小姐,您不在这些日子,二小姐回府哭过好几回了,说裴公子自大婚后,几乎不进她的房,偶尔去,也是冷冰冰的。
      府里下人也看人下菜碟,她这主母当得有名无实,柳姨娘去找老爷,老爷只说让她安分守己。”

      我听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沈月的境遇,早在我预料之中。
      只是裴衍做得如此不留情面,将他与沈家,与我之间那层虚伪的遮羞布彻底撕开,又将我置于何地?

      果然,没过两日,京中流言再起。
      这次的主角,换成了我。
      有说我宫中侍疾,实则是借机攀附贵人,行为不检的;有说我与妹夫裴探花早有私情,故意让婚才酿成今日局面的;
      更离谱的,甚至影射我狐媚惑主,连失宠的丽嫔都与我有关谣言纷纷,恶毒不堪。

      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处置了几个嚼舌根的下人,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沈府门前,似乎都多了些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的目光。

      我知道,这背后,必然又有推手。
      是裴衍的政敌?是沈家的对头?还是裴衍自己?用这种方式,进一步将我孤立,逼我无处可去,只能转向他?

      我闭门不出,将漱玉斋守得如同铁桶。
      可流言如风,无孔不入。
      连偶尔去花园散心,都能感觉到暗处投来的,异样的视线。

      就在这沸沸扬扬之际,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递到了我的妆台上。

      帖子上只写了时间地点:三日后,酉时,京西落霞陂。

      字迹,是裴衍的。

      落霞陂,是京郊一处偏僻的河湾,风景萧索,平日罕有人至。
      他将地点选在那里,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看着那帖子,看了很久。
      青梧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小姐,不能去!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现在外头风言风语这么多,万一被人看见……”

      “去。”我将帖子放下,声音平静,“有些话,总要说清楚。”

      三日后,我换了身最不起眼的青布衣裙,戴着帷帽,只带了青梧一人,乘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青布小车,从角门悄悄出了府。

      落霞陂果然荒凉。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蜿蜒的河水和远处苍茫的芦荡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水鸟孤零零地掠过,叫声嘶哑。

      岸边一棵枯死的老柳树下,裴衍负手而立。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孤峭。
      听到马车声,他转过身来。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看见我下车走近时,瞳孔深处,微微缩紧。

      我让青梧留在车边,独自走过去,在离他丈许远处停下。
      帷帽的轻纱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裴大人相邀,不敢不来。”我的声音透过薄纱传出,平淡无波,
      “只是不知,大人又想赐教什么?或是觉得,京中的流言还不够精彩,需得亲眼看看我如何狼狈?”

      裴衍的眉头蹙了起来,那沉寂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豫,但很快被他压下。

      “流言之事,我会处理。”他沉声道,“今日找你来,是想让你看些东西。”

      他侧过身,指向河湾对岸,更远处一片依山而建,掩映在暮色林木中的院落轮廓。
      “那里,原是一处犯官被查抄的旧庄,我已命人买下,正在改建。”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片宅邸规模不小,地势也高,背山面水,看似寻常,仔细瞧其布局走向,却隐隐含着几分便于守卫,易守难攻的意味。

      “庄内有引来的温泉水,有从江南移来的花木,有藏书阁,有琴室画斋。”
      裴衍的声音不疾不徐,“守卫皆是可靠之人,仆役俱是哑仆,方圆十里,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我的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冰凉。

      “你想说什么?”我打断他,声音有些发颤。

      裴衍转过身,面对着我。
      残阳最后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那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笃定,照得清晰无比。

      “那里很安全,比沈府安全,比京城任何地方都安全。”
      他看着我,目光穿透帷帽的轻纱,仿佛要钉进我的灵魂深处,“等改建完毕,我会安排你过去,沈家的事,快了,等风波过去,尘埃落定,你若想回来,亦可,若不想……”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却带着更重的,令人窒息的分量:“那里便是你的家,清净,自在,无人能扰。”

      家?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只觉得眼眶酸涩得厉害。

      又是一个安全的牢笼。比前世那间偏院更大,更精致,却依旧是牢笼。
      他甚至贴心地为我规划好了未来,尘埃落定后,施舍给我选择的自由。

      “裴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一只你捡回来的,受了惊的雀儿?需要你费心打造一个金丝笼子,关起来,确保它不再飞走,不再受伤?”

      我向前一步,抬手,猛地掀开了帷帽,将它掷在地上。
      晚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直视着他骤然紧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看清楚,我是沈宁,是活了两世,见过地狱也爬回来过的沈宁,我不是你记忆里那个雨夜施救的幻影,也不是你棋盘上任你摆布的棋子!”

      “我想要的安全,不是躲在某个你指定的,与世隔绝的院子里,苟且偷生!我想要的自在,更不是在你划定的界限内,战战兢兢地活着!”

      “你口口声声为我好,为我打算,可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问过我,是否愿意接受你这样的安排吗?”

      裴衍的脸色,在我一句句的质问中,越来越白。
      他眼底那片沉寂的黑色,开始剧烈地翻涌,像是平静的海面下,终于掀起了压抑已久的风暴。
      有怒意,有被冒犯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我话语刺中的,猝不及防的慌乱与受伤。

      “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沈宁,这世道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沈家危如累卵,你自己也身处漩涡中心!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能保护得了谁?”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毫不退让地迎上他迫人的视线,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是我的家族,我的命运!粉身碎骨,我也认!但至少,那是我自己选的路!而不是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你自以为是地安置在某处,还要对你感恩戴德!”

      “你……”裴衍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我,眼底的赤红再次浮现,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却又夹杂着巨大无措的狂躁,
      “沈宁,你别不识好歹!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你心中的执念?为了弥补你前世的遗憾?”
      我打断他,泪水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哀,“裴衍,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那场雨夜的恩情,我不需要你用两世来还,前世的债,是是非非,我也不想再和你纠缠清算。”

      我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目光笔直地看进他眼底那片疯狂与痛楚交织的深渊。

      “我们两清了。”

      四个字,掷地有声,在苍茫的暮色与呜咽的河风中,显得格外决绝,也格外空旷。

      裴衍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晃了晃。
      他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怒意,偏执,掌控欲,还有那深埋的恐惧与依恋,在听到两清二字的瞬间,骤然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开来,露出底下最深处的,一片荒芜的茫然与绝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
      那只曾执笔定乾坤,也曾沾满血腥的手,徒劳地向前伸了伸,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只是无力地,颤抖着,垂落下去。

      残阳彻底沉入了远山背后,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天地间骤然昏暗下来。
      河风更冷了,卷起枯叶和沙尘,扑打在脸上,生疼。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

      那个站在昏黑暮色与萧索河风中的男人,依旧挺拔,却仿佛被瞬间抽去了所有支撑的筋骨,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弥漫着无边寂寥的躯壳。

      我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向等待的马车。脚步很稳,背脊挺直。

      青梧连忙撩开车帘,我坐了进去,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落霞陂,驶向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的京城。

      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车辕上挂着的风灯,投下摇晃的,微弱的光晕。

      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脸颊冰凉,是未干的泪痕。

      心口空空荡荡,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句两清,被彻底剜去了。
      不疼,只是空,空得发慌,空得仿佛能听到回响。

      也好。

      这样也好。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落霞陂的风,裹着河水的湿冷和暮春的料峭,从帘隙钻进来,扑在脸上,带着股泥土与枯苇的气息。
      青梧小心地挨着我坐着,手指绞着帕子,大气不敢出,只偶尔偷眼瞧我。
      我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可指尖嵌进掌心软肉的刺痛,和胸腔里那片空茫的回响,都在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两清。

      我说得那般决绝,仿佛斩断的只是前尘旧账。
      可为何心口那块空了的地方,却隐隐泛着酸,泛着钝,像冻僵后回暖时的麻痒,不剧烈,却丝丝缕缕,无休无止。

      马车驶入城门,辘轳声碾过青石板路,与市井的喧嚣渐渐融为一体。
      叫卖声,谈笑声,孩童的嬉闹,还有不知哪家酒楼飘出的酒菜香气
      这才是活生生的人间烟火,可我坐在车里,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罩子,看得见,闻得着,却触不到那份真切的热闹。

      回到漱玉斋,梳洗更衣,一切都如常。
      青梧将晚膳摆上,是我素日爱吃的几样小菜,我却食不知味。

      “小姐,”青梧终于忍不住,舀了一勺汤,小声劝道,“您好歹用些,身子要紧。”

      我接过汤匙,慢慢搅着碗里清亮的汤水,看着油星儿一点点散开。
      “青梧,你说,一个人活了两辈子,是不是就该比旁人更明白些,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青梧愣了愣,眼圈又有些红:“奴婢不懂这些大道理,奴婢只知道,小姐心里苦,可再苦,日子也得往下过,您以前常说,活着就有盼头,这一世,老天爷让您从头来过,不就是最大的盼头吗?”

      盼头?

      我的盼头,原本只是避开前世的惨剧,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可裴衍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将这份简单的盼头砸得粉碎,也搅浑了我原本清晰的界限。

      恨意被真相稀释,怨怼被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楚动摇。
      可要我就此接受他那套庇护与安排?绝无可能。

      那支褪色的银簪,像一根刺,扎在记忆深处,也扎在如今的僵局里。

      一夜辗转。

      接下来的日子,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沈家。
      前世倾覆的阴影始终笼罩,我虽无力扭转朝堂大局,但或许能从小处着手,让家族多一分转圜的余地。

      我借口整理母亲遗物,开始频繁出入府中库房和账房。
      母亲出身江南清贵,嫁妆颇丰,除了明面上的田产铺面,还有一些不起眼的,分散在各地的产业和故旧关系。
      前世我困于后宅争斗,又一心扑在裴衍身上,对这些从未上心。
      如今看来,这些或许能成为关键时刻的退路。

      父亲对我的举动略有诧异,但见我行事低调,只是查问旧账,打理私产,并未干涉,反而隐隐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或许他也感觉到风雨欲来,我这个嫡长女若能多几分自保之力,于家族亦是好事。

      柳姨娘和沈月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沈月自那日归宁后,便再未回过娘家,只听说裴衍将她彻底禁足在后院,形同虚设。
      柳姨娘急得嘴角起泡,在父亲面前哭诉了几次,父亲起初还呵斥她管教不严,后来听得烦了,便只冷着脸让她安分些。
      府中下人最是势利,眼见二小姐失势,大小姐虽深居简出,却似乎重新得了老爷几分看重,那窃窃私语的风向,便又悄然转了几分。

      就在我将母亲留下的一处江南茶庄账目理清,准备遣个可靠人过去看看时,青梧带来了一个令人心惊的消息。

      “小姐,奴婢今日听前院采买的老王头说,二皇子怕是不太好了。”

      我执笔的手一顿,墨滴在账册上。“仔细说。”

      “老王头也是听他那个在太医院当杂役的远房侄子说的,说二皇子前几日出城狩猎,回来后就起了高热,太医院几位太医轮番守着,药灌下去不少,却不见起色,反而愈发凶险了。
      宫里都瞒着,但纸包不住火……”

      二皇子!我心头剧震。

      前世沈家倾覆,导火索之一便是被卷入皇子夺嫡,彼时太子地位稳固,二皇子虽得部分朝臣支持,但势力远不及东宫。
      沈家与二皇子并无明面上的瓜葛,却因父亲早年曾教授过二皇子几日骑射,被太子一党构陷为二皇子党羽,成了清洗的对象。

      若二皇子此时病危甚至夭折,那些原本盯着二皇子的目光,是否会立刻转向其他可能的威胁?沈家这棵大树,是否会更快地进入风暴中心?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还有,”青梧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老王头那侄子还说太医们私下嘀咕,二皇子的病症,来得蹊跷,不像是寻常风寒或外伤感染,倒像是……像是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毒!

      这个字像惊雷炸响在我脑海。
      皇子中毒,无论成与不成,都必将掀起滔天巨浪!而负责京畿治安,稽查案件的锦衣卫裴衍!

      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墩。
      “更衣!我要去见父亲!”

      父亲的书房灯火通明。
      我进去时,他正背着手在窗前踱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见到我,他眉头皱得更紧:“宁儿?这么晚了,何事?”

      “父亲,女儿听闻二皇子……”我开门见山,顾不得礼仪。

      父亲抬手止住我的话,眼神锐利地扫过门口。
      伺候的小厮悄无声息地退下,关紧了门。

      “你从何处得知?”父亲的声音低沉,带着压迫感。

      “府中采买与太医院杂役有亲,隐约听闻。”
      我简略带过,急声道,“父亲,若二皇子真有恙,无论缘由为何,朝局必生大变,沈家……”

      “沈家早已是众矢之的。”父亲打断我,叹了口气,那挺直的背脊似乎也佝偻了几分,“树大招风,为父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走到书案后,抽出一份薄薄的,边角已有些磨损的卷宗,递给我。
      “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展开。
      上面记录的是几桩陈年旧案,涉及军械走私,边关粮饷亏空,时间跨度近十年,牵扯的官员从地方到中枢,名字一个个看过去,触目惊心。
      而卷宗的最后,有几处用朱笔勾画的人名和线索,隐隐指向了东宫属官,甚至更深。

      “这是……”

      “这是数月前,有人暗中送到为父手中的。”
      父亲的声音透着疲惫,“送东西的人,什么也没说,为父暗中查访,发现其中几桩旧案,当年曾被强行压下,经办人员或调离,或意外身亡,而最近,似乎又有人在重新调查这些事。”

      裴衍!

      除了他,还能有谁?他在查太子的把柄!他在为可能到来的风暴做准备?还是……他根本就是这场风暴的推手之一?

      “父亲打算如何?”我将卷宗合上,掌心一片冰凉。

      “如何?”父亲苦笑一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份东西是烫手山芋,或许也是一线生机,若二皇子无恙,或可借此与东宫周旋,谋个平稳退路,若二皇子……”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沈家百年基业,不能断送在为父手里,宁儿,为父已暗中将部分族中子弟和紧要资产,转移去了南方,你母亲留下的那些……”

      “女儿明白。”我立刻接道,“女儿近日正在整理母亲遗泽,江南茶庄,蜀中绣坊,还有几处隐蔽的田庄,都可作为接应。”

      父亲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惊讶,有欣慰,也有更深沉的忧虑。
      “你长大了,宁儿,可惜生不逢时。”他挥挥手,
      “去吧,这些事你心中有数即可,府中近日会闭门谢客,你无事也少出门,一切……且看天意。”

      我退出书房,夜风一吹,才发觉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手中的卷宗似有千斤重。

      裴衍他究竟想做什么?将这样的东西送到父亲手中,是示好?是警告?
      还是将沈家也绑上他?

      混乱与危机感,如同夜色般汹涌而来,比前世更加清晰,也更加迫近。

      然而,我没想到,更大的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三日后,宫中传出丧钟。

      二皇子,薨了。

      举国震惊,朝野哗然。
      官方说法是急症不治,但私下里毒害皇子的流言已如野火燎原,烧得人心惶惶。
      陛下震怒,下令彻查,主理此案的,正是新任锦衣卫指挥同知,裴衍。

      一时间,裴衍这个名字,连同锦衣卫的诏狱,成了悬在京城百官头顶最锋利的一把刀。
      往日与他有隙的,更是噤若寒蝉。

      沈府大门紧闭,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父亲称病不出,柳姨娘整日以泪洗面,念叨着沈月不知在裴府如何煎熬。

      我心中那根弦,绷到了极限。
      我知道,真正的风暴,开始了。
      而沈家,已然身处漩涡边缘。

      就在二皇子头七那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叩响了漱玉斋的门。

      来的是沈月身边一个面生的婆子,神色仓皇,递进来一个皱巴巴的,没有落款的信笺。

      我展开,只有潦草至极的几个字:“姐,救我。他知道簪子的事,他要杀我。”

      字迹扭曲,力透纸背,是沈月的笔迹无疑。

      簪子的事?他知道簪子不是沈月的?他要杀沈月?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裴衍对沈月的冷漠与禁锢,我一直以为是出于对错认恩人的厌恶,以及对我的一种扭曲的表态。
      可若他已知晓真相,知晓沈月与那支簪子毫无关系,甚至可能还曾借此误导过他,以他如今的心性手段,沈月的处境,恐怕比我想象的更加危险百倍!

      杀人灭口?对他而言,并非不可能。

      尽管对沈月并无多少姐妹情分,尽管她前世今生都对我心怀恶意,可眼睁睁看着她因那支与我有关的簪子而丧命……

      我攥紧了信笺,指尖冰凉。

      “送信的人呢?”我问那婆子。

      “走,走了,二小姐是偷偷让老奴出来的,说若半个时辰内不见回音,就,就……”婆子吓得直哆嗦。

      我闭了闭眼。

      “青梧,取我的斗篷来。”

      那封潦草的,带着绝望气息的信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也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焚烧殆尽。

      簪子的事,他知道了。

      他知道沈月不是那个雨夜里的人。

      那他留着她,或许只是为了稳住沈家,或许只是为了牵制我?
      而现在,二皇子猝然薨逝,朝局剧变,沈家这枚棋子在他眼中的分量,或者说,沈月这个错认的幌子,是否已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甚至,成了可能暴露他某些秘密的隐患?

      他要杀她。

      这三个字,带着裴衍式的冷酷与决绝,重重砸在我的认知上。
      前世他抄家时的漠然,落霞陂边他眼底不容置疑的掌控,此刻都成了这句话最残酷的注脚。

      “小姐!”青梧已经取来了素色斗篷,声音发颤,“您不能去!太危险了!裴府如今就是龙潭虎穴啊!二小姐她……”

      “她毕竟姓沈。”我打断她,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冷静,接过斗篷披上,系带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轻颤。
      “况且,若她真因那支簪子而死,我……”

      我咽下了后半句话。
      我该如何?午夜梦回时,那少年苍白脆弱的模样,与裴衍眼中破碎的痛楚交织,早已在我心里缠成了死结。
      我可以拒绝他的庇护,可以与他两清,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因我十六岁时一次无心的善意,而断送在他偏执的清算之下。

      “备车,从角门走。”我吩咐青梧,又看向那吓得魂不附体的婆子,“你回去,告诉二小姐……”
      我顿了顿,“尽量拖住,就说我寻了法子,或许能救她。”

      这话虚得很,连我自己都不信,但总得给濒死的人,一点渺茫的希望。

      马车在夜色中疾行,车轮碾过空旷的街道,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
      我掀开一线车帘,望向裴府的方向。
      那片宅邸在深夜里如同蛰伏的巨兽,灯火零星,透着森然之气。
      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府邸,自二皇子案发后,更是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所在。

      车夫是母亲留下的老人,沉默而可靠。
      在距离裴府后巷还有一段距离时,我让他停下。
      “在此等候,若一个时辰后我未出来……”我顿了顿,“便去京兆尹衙门击鼓,只说镇国公府大小姐在裴府失踪。”

      “小姐!”青梧抓住我的袖子,泪如雨下。

      “照做。”我掰开她的手指,声音不容置疑。
      然后,我拉低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悄无声息地下了车,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裴府的后门,比我预想的还要冷清。
      没有守卫,只有两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将门楣上裴府二字映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冷的松柏气息,混着一丝更隐蔽的,铁锈般的腥气。

      门虚掩着。

      我心头一凛。
      这太不寻常了。
      是陷阱?还是他知道我要求?

      没有时间犹豫。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推门而入。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甬道,直通内院。
      没有灯笼,只有远处正房方向透出的些许微光。
      甬道两旁是高耸的墙壁,投下浓重的阴影。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都没有。
      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作响。

      我贴着墙根,尽量放轻脚步,朝着有光的方向摸去。
      裴府的格局我并不熟悉,前世也仅限有限的几处。
      只能凭着记忆和直觉,绕过几处假山回廊。

      越往里走,那股清冷的松柏气息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肃杀之感。
      偶尔能看到角落里有黑影一动不动,像是站岗的护卫,却对我的潜入毫无反应,如同泥塑木雕。

      我的心越沉越下。

      终于,我看到了沈月所居的院落。
      院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却同样静得诡异。

      我闪身进了院门,躲在廊柱的阴影里,向内望去。

      正房的门也开着。
      可以看见沈月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鬼,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什么,听不真切。
      她身上那件料子不错的衣裙,沾满了灰尘和暗色的污渍。

      而裴衍,就站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他没有穿官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笔挺如松。
      他没有看沈月,而是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留给我一个线条冷硬的侧影。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看起来,不带一丝人气。

      他手中,把玩着一件东西。

      在跳跃的烛火下,那东西反射出一点暗淡的,却无比熟悉的银芒。

      是那支如意云纹银簪。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知道为什么留你到现在吗?”裴衍开口了,声音不高,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让地上的沈月猛地一颤,瞳孔骤缩。

      “因,因为我是沈家女儿是,是你的正妻……”沈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惊惧与最后的奢望。

      “正妻?”裴衍轻轻重复,嘴角似乎极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嘲讽的弧度,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月,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提这两个字?”

      他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缓缓落在地上的沈月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打量死物般的漠然。
      “留着你,不过是因为你还有点用,稳住沈家,省些麻烦。”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那支银簪粗糙的云纹,
      “也顺便,看看这簪子真正的主人,会不会为了你这点可怜的血缘,做点什么。”

      沈月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裴衍,又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怨毒与绝望:“你……你早就知道了!
      你一直都知道不是我!你利用我!你把我当诱饵!裴衍,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扑过去,却被无形的恐惧钉在原地,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裴衍对她的咒骂恍若未闻。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簪子,眼神里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怀念,有偏执,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可惜,”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成了冰,“她似乎比我想的,更心硬一些,或者,更聪明一些。”

      他抬起眼,目光精准地,毫无征兆地,投向了我藏身的廊柱阴影。

      “既然钓不到想钓的鱼,你这鱼饵,也就没用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握着簪子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而地上,两名一直如同影子般立在角落,仿佛不存在的黑衣护卫,动了。
      他们悄无声息地向前迈了一步,腰间佩刀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沈月发出了一声短促至极的,濒死的尖叫,随即被更大的恐惧扼住咽喉,只剩嗬嗬的抽气声。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他要动手了!就在我眼前!

      “住手!”

      两个字,冲口而出。带着我自己都未料到的尖锐与决绝。

      我一步从阴影里跨出,扯下了兜帽。

      烛光瞬间照亮了我的脸,也照亮了裴衍骤然转过来的面容。

      他脸上那层冰冷的,神祇般的面具,在我出现的刹那,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瞳孔猛地收缩,幽深的眼底,愕然,意外,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近乎狼狈的慌乱,交替闪现。
      但那情绪快得如同错觉,下一秒,便被更深的,浓墨般的沉郁与一种复杂的审视所取代。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像是要将我此刻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进眼底。

      那两名黑衣护卫,在我出声的瞬间便已停住,垂手立在原地,仿佛刚才那股欲择人而噬的杀气,只是我的幻觉。

      沈月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般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更为扭曲的,糅合了嫉妒,怨恨与一丝微弱求救的复杂情绪。

      院子里死寂一片。
      只有烛火噼啪的微响,和我们几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我迎着裴衍那沉甸甸的目光,一步步走上前,走到沈月身边,却没有低头看她,只是直视着裴衍。

      “你要找的人,是我。”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与簪子有关的事,与她无关,放了她。”

      裴衍依旧没有说话。他慢慢地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重新落到手中的银簪上,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抚过簪身。
      良久,他才低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你果然来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了然的意味。

      “我说了,放了她。”我重复道,手心已是一片湿冷黏腻。

      裴衍终于抬眸,再次看向我。
      这一次,他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放了她?”他缓缓道,“然后呢?沈宁,你以为你站在这里,说一句与她无关,就能改变什么?就能抹去她曾经做过的,说过的?
      就能让她从此安分守己,不再生出任何妄念,也不再泄露任何不该泄露的事情?”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眼神闪烁的沈月。

      沈月猛地一颤,像是被毒蛇盯上,脸色更加惨白。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沈月不是傻子,这些时日的囚禁与冷遇,裴衍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还有今夜这几乎丧命的惊魂,她不可能猜不到一些端倪。
      留着她,确实是个隐患。

      “我可以带她走。”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发飘,
      “离开京城,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保证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也不会再说任何不该说的话。”

      “你带她走?”裴衍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以什么身份?用什么方法?沈宁,你自身尚且难保,拿什么保证?”

      他的话像冰锥,刺破我虚张的声势。是啊,我自身难保。
      沈家风雨飘摇,我暗中转移的那点资产,在真正的风暴面前,不堪一击。
      我连自己的前路都看不清,又何谈庇护他人?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夹杂着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涌上心头。

      “那你要如何?”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
      “非要她死吗?裴衍,就因为她不是你找的那个人,就因为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或许曾误导过你,或许今后可能成为麻烦,你就要杀了她?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喊出来的。
      在这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绝望。

      裴衍的脸色,在我那句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质问下,骤然白了一分。
      他握着簪子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
      他看着我,眼底那片沉郁的黑色剧烈地翻涌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疯狂冲撞,欲破冰而出。

      不是怒意,不是杀意。

      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楚与某种濒临崩溃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的心?”他重复着,声音陡然变得嘶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沈宁,我的心,早在那个雨夜,被你用这簪子别住伤口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我的了。”

      他上前一步,逼近我,玄色的衣摆几乎触到我的裙角。
      那股清冷又隐带血腥的气息,再次将我包裹。
      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却照不进那片深渊。

      “它跟着你走了,跟着那个给了我一点光,又转身消失在雨里的影子走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锥心,“我找了两世,疯了两世,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为了报恩?还是为了那可笑的执念?”

      他猛地抬手,却不是对我,而是指向地上瘫软的沈月,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算什么?沈家算什么?甚至这天下,这权柄,又算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开裂肺般的痛楚与狂躁,
      “我做的这一切,我布的这些局,我沾的这些血都不过是想把那条走岔了的路,掰回正轨!都不过是想把你找回来!让你活着,在我身边,好好地活着!”

      他的眼眶,竟隐隐泛起了骇人的赤红。
      那不是杀意,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悲恸。

      “可你呢?”他的目光重新锁住我,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我淹没,
      “你告诉我两清?你让我放过你?沈宁,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只剩下破碎的气音,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茫然。

      “我放不了手……也放不过自己。”

      院子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沈月早已吓得晕死过去,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两名黑衣护卫,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看着他眼中那片濒临崩溃的赤红与绝望,听着他嘶哑破碎的,近乎泣血的低语,前世今生的恨与怨,猜忌与挣扎,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某种更宏大,也更悲哀的洪流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不是在辩解,也不是在威胁。

      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他用两世鲜血与偏执,为自己,也为我和沈月,书写好的,似乎无法挣脱的宿命。

      可这宿命,太沉重,太扭曲,也太令人窒息。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院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兵甲摩擦的铿锵声响,还有隐约的呼喝,正迅速朝着这个方向逼近!

      一名黑衣护卫如同鬼魅般闪入院中,单膝跪地,声音短促而清晰:“大人,京兆尹府的人,还有刑部,大理寺的差役,约百余人,已将府外围住,为首的是是镇国公。”

      父亲?!

      我浑身一震。

      裴衍眼中的赤红与疯狂,在听到禀报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预料。

      他缓缓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袖,又将那支银簪,仔细地,甚至带着某种珍重意味地,收入怀中。

      然后,他看向我,目光平静得可怕。

      “你看,”他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总有人,不想让我们两清。”

      他微微侧身,对那名跪地的护卫淡淡道:“让他们进来。”

      那声让他们进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像重锤砸在我心口,激起层层叠叠,冰冷刺骨的寒意。

      让谁进来?父亲?京兆尹?刑部和大理寺的人?

      裴衍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名黑衣护卫应声退下,院外杂沓的脚步声,兵甲铿锵声,还有刻意拔高的呼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涨潮的海水,凶猛地拍打着这座死寂院落的高墙。

      沈月依旧晕在地上,人事不省。
      青梧不知何时已退到我身后不远处,脸色惨白,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裴衍却不再看我,也不再理会地上瘫软的沈月。
      他转身,踱步到窗边,负手而立,重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烛光勾勒出他挺直却孤绝的背影,那玄色衣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发梢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砰,!”

      一声巨响,院门被粗暴地撞开。

      火把的光亮猛地涌入,驱散了院中大半的昏暗,也映亮了涌进来的,黑压压的人群。

      为首之人,正是我的父亲,镇国公沈嶂。他一身朝服未换,脸色铁青,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惊怒与疲惫。
      他的身旁,是京兆尹陈大人,还有几位穿着刑部,大理寺官服,面色凝重的官员,以及数十名手持刀枪,如临大敌的衙役差兵。

      火光跳跃,将父亲额角的细汗和紧绷的腮线照得清清楚楚。
      他的目光如同疾电,先是在我身上一掠而过,看到我完好无损地站着时,眼底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那抹松懈转瞬即逝,随即,他的视线便牢牢钉在了窗边那个背对着所有人的,修长而冷漠的背影上。

      “裴衍!”父亲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因愤怒而微微发颤,
      “你深夜羁押我沈家女眷,意欲何为?!还不速速放人,随本公去陛下面前说个明白!”

      裴衍缓缓转过身。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依旧是那张俊美无俦的容颜,此刻在跳跃的光影下,却显得有些过分苍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玉石般的冷硬。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缓缓扫过门口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落在父亲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行礼。

      空气凝固得如同化不开的冰。

      “沈公深夜率众闯入下官府邸,”裴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知,所为何事?”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官场上的疏离与疑惑,仿佛此刻剑拔弩张的场面,与他毫无干系。

      父亲被他这明知故问的态度激得怒气更盛,猛地一指地上昏迷的沈月,又指向我:“所为何事?
      裴衍,你还要装傻充愣?!本公的女儿,镇国公府的二小姐,为何会昏迷在你府中?!本公的嫡长女,为何深夜在此?!
      你若不给出个交代,本公今日便是拼了这爵位前程,也要在御前告你一个私设刑堂,拘禁官眷,意图不轨之罪!”

      “私设刑堂?拘禁官眷?”裴衍重复着,嘴角似乎极淡地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
      “沈公言重了,下官与沈月既为夫妻,她居于府中,乃天经地义,至于沈大小姐……”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我身上。那目光沉静,却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不过是听闻妹妹身体不适,前来探望罢了,何来拘禁一说?”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地上形容狼狈的沈月,语气依旧平淡,
      “倒是沈二小姐,似乎受了些惊吓,下官正欲派人送回贵府,不想沈公来得如此之快。”

      他这番说辞,滴水不漏,将一场几乎要出人命的惊魂,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夫妻争执,姐妹探望,受了惊吓。

      父亲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他显然不信,却又抓不住裴衍话中明显的把柄。
      裴衍与沈月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妻子在夫家,无论境遇如何,外人理论上都无权过问太多。
      而我这个探望的姐姐,出现在此,虽于礼不合,却也勉强说得通。

      “探望?”父亲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裴衍,
      “既是探望,为何我府中下人回报,说月儿遣人求救,道是性命攸关?!为何裴府守卫森严,如临大敌?!裴衍,你当本公是三岁孩童,任你欺瞒吗?!”

      裴衍迎上父亲的目光,丝毫不惧。
      他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无奈的困惑。

      “求救?性命攸关?”他微微蹙眉,“下官不知沈公从何处听来此等荒谬之言,夫妻间偶有口角,亦是常事,沈二小姐性子娇弱,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微沉,“倒是沈公,仅凭下人一面之词,便深夜率兵围困朝廷命官府邸,此举恐有不妥吧?不知陈大人,还有各位同僚,以为如何?”

      他将问题,轻巧地抛给了同来的京兆尹陈大人和其他官员。

      陈大人等人面色尴尬,互相交换着眼色。他们显然是被沈嶂强拉来的,本就不愿趟这浑水,此刻被裴衍点名,更是进退维谷。
      裴衍如今圣眷正浓,又掌着锦衣卫的差事,正是风头无两,人人忌惮的时候。

      陈大人干咳一声,打起了圆场:“这个镇国公爱女心切,裴大人体谅一二,既是误会一场,不如……先将二小姐接回府中,好生将养,至于其他……”
      他含糊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父亲怒极反笑,“陈大人,我女儿躺在这里生死不明,你让我从长计议?!”

      “沈公。”裴衍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下官理解沈公爱女之心。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沈二小姐既是裴家妇,便该守裴家的规矩。今日之事,纵有误会,也是下官与内子之间私事,沈公若执意要闹到御前,下官自当奉陪,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父亲,又扫向院外影影绰绰的火把与人影。

      “只是如今朝中正值多事之秋,二皇子新丧,陛下悲痛,太子监国,诸事繁杂,沈公身为国之柱石,不思为君分忧,安定朝局,反而为了些许后宅琐事,深夜兴师动众,围困官员府邸……”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与警示,“传扬出去,恐于沈公清誉有损,亦非社稷之福。”

      这话,说得极重,也极毒。
      轻飘飘几句,便将一场关乎人命的冲突,定性为后宅琐事,将父亲一片护女之心,曲解为不思为君分忧,有损清誉,非社稷之福。
      更隐隐点出此刻朝局敏感,提醒父亲不要因小失大,引火烧身。

      父亲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难看至极。
      他死死盯着裴衍,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怒,不甘,还有一丝被说中软肋的,深切的恐惧与无力。

      是啊,朝局敏感。
      沈家本就风雨飘摇,若再因后宅琐事与圣眷正浓,手段狠辣的裴衍正面冲突,闹到御前,无论真相如何,吃亏的,都极有可能是沈家。

      我看到父亲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又一点点松开。
      那股支撑着他深夜闯府,兴师问罪的锐气,在裴衍这番绵里藏针,又直击要害的话语中,正迅速溃散。

      就在这时,地上昏迷的沈月,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悠悠转醒。

      她茫然的视线先是触及冰冷的地砖,然后是近在咫尺的,无数双官靴和火把的光亮,最后,落在了不远处对峙的父亲和裴衍身上。

      “父……父亲……”她虚弱地喊了一声,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无力。

      这一声呼唤,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父亲心头最后一点火星上。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疲惫的灰败。

      他不再看裴衍,而是转向陈大人,声音干涩:“既如此……便有劳陈大人,做个见证,本公今日,先将小女接回府中医治,此事……日后再议。”

      “父亲!”沈月似乎听懂了什么,惊恐地睁大眼睛,想说什么,却在对上裴衍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颤抖。

      裴衍微微颔首,姿态从容:“沈公请便。需不需要下官派两个人,护送二小姐回府?”

      “不必了!”父亲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他挥挥手,身后立刻有两名沈府带来的健壮仆妇上前,搀扶起软泥般的沈月。

      沈月被架起来,经过我身边时,她忽然抬起眼,看向我。
      那眼神空洞,涣散,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绝望。
      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被那眼神看得心头发冷。

      父亲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我读不懂的东西,担忧,警告,无奈,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力。
      然后,他转身,带着沈月和大部分仆从,沉默地,如同退潮般,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院落。

      京兆尹陈大人和其他官员,也如蒙大赦,对裴衍拱了拱手,说了几句场面话,匆匆跟着退了出去。

      火光远去,喧嚣渐息。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我,裴衍,青梧,以及那两个如同影子般的黑衣护卫。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一阵明灭,将裴衍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他依旧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等人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默,也异常孤独。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方才那一幕幕,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父亲的退让,沈月的崩溃,裴衍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像一场荒诞又压抑的皮影戏,而我,不过是戏台上一个身不由己的,可笑的看客。

      我救不了沈月,也改变不了父亲的妥协。甚至,我连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都快要弄不清了。

      “满意了?”裴衍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空荡荡的院门。

      “你早就料到他会来。”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你故意放走送信的婆子,引我来,也引他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杀沈月,是不是?”

      裴衍慢慢转过身。烛光下,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眼底那沉寂的黑色,像是吸纳了所有的光线,深不见底。

      “杀她?”他低低重复,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一条无足轻重,却又暂时不能死的性命罢了,杀了,反而麻烦。”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审视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让我如芒在背。

      “我只是想知道,”他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在你心里,沈家,或者说,沈月的分量,到底有多重,也顺便,让沈公看清楚,如今的局面。”

      “看清楚什么局面?”我忍不住追问,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看清楚你裴衍势大,我沈家不得不低头退让的局面?还是看清楚,我这个嫡长女,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用来牵制沈家,逼迫我父亲就范的棋子?!”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愤怒,屈辱,还有深深的无力感,让我浑身颤抖。

      裴衍看着我,眼神幽深,没有立刻反驳。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钧重量。

      “沈宁,”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你父亲看得清楚,如今的沈家,早已没有与我正面抗衡的资本,他今日退走,不是懦弱,是审时度势。至于你……”

      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距离。那股熟悉的,清冷又带着压迫感的气息再次笼罩下来。

      “你从来都不是棋子。”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我,不容我有丝毫逃避,“你是我两世寻找的因,也是我所有谋划里,唯一的果。”

      他的话语,依旧带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偏执与笃定。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我似乎从那笃定背后,听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恳求?

      不,一定是错觉。

      我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也避开了他那过于沉重的目光。

      “裴衍,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布局多么精妙,手段多么高明,”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与你之间,都不可能回到你想象中的样子,十六岁的沈宁,早就死在那个雨夜之后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经历过家破人亡,死过一回的沈宁。”

      我顿了顿,迎上他骤然变得幽深锐利的视线。

      “我不会做你的因,也不会成为你的果。”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对早已吓呆的青梧道:“我们走。”

      这一次,没有人阻拦。

      我穿过空旷死寂的院落,走过那扇依旧敞开的后门,重新踏入外面的夜色。

      夜风寒凉,吹得人头脑清醒,也吹得心口那片空茫,更加清晰。

      马车还在原地等候。车夫看到我出来,明显松了口气。

      我上了车,青梧紧随其后。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裴府后巷那片令人心悸的阴影。

      车厢内,我和青梧相对无言。

      良久,青梧才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二小姐她……会没事吗?”

      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街景,没有说话。

      沈月会没事吗?身体上,或许吧。父亲会请最好的大夫给她诊治。
      可心呢?经历了今夜,目睹了裴衍的冷酷与父亲的无奈,亲身体验了从鬼门关走一遭的恐惧,她还能是原来那个沈月吗?

      而沈家呢?父亲看清了局面,然后呢?是继续隐忍退让,还是另寻他路?

      裴衍最后那句话,像魔咒般在我脑海中回响,你是我两世寻找的因,也是我所有谋划里,唯一的果。

      他的谋划,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找回我?还是夹杂着更深的,关于权力,关于复仇的图谋?

      而我这枚他认定的果,又将被置于这盘棋局的何处?

      马车驶入镇国公府的角门。漱玉斋的灯火,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虚假。

      我踏下马车,抬头望去。

      府邸深深,庭院寂寂。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早已汹涌。

      我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无论是沈家,是我,还是那个站在昏暗院落中,眼神沉寂如深渊的男人。

      前路,似乎比前世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危机四伏。

      漱玉斋的灯火在浓稠的黑暗里晕开一小团暖黄的光,却照不亮心底的寒意。

      青梧服侍我歇下,动作比往常更加轻柔小心,眼眶始终红着。
      我知道她想问,想问沈月,想问裴衍,想问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最终会走向何方。
      可她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铺好床褥,燃起安神的熏香。

      我躺在熟悉的锦被里,闭着眼,却了无睡意。
      沈月最后那个空洞绝望的眼神,父亲转身时那份沉重的无力,还有裴衍立在烛光中,仿佛要将一切拖入深渊的沉寂身影,如同走马灯,在眼前反复轮转。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脑海中那双泛着赤红,近乎破碎的眼眸,和他那句嘶哑的“我放不了手也放不过自己”。

      荒唐,可悲,又令人心惊。

      接下来几日,沈府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父亲告假在家,闭门谢客,连书房都很少出。
      柳姨娘哭晕过去几次,醒来后便像失了魂,整日呆坐在沈月未出阁前的闺房里,对着女儿的旧物垂泪,偶尔看向我的方向,眼神怨毒又畏惧。

      沈月被接回来后,一直昏迷着,高烧不退,偶尔发出惊恐的呓语。
      父亲请了御医,也寻了京城有名的几位大夫,药灌下去不少,却始终不见起色。
      大夫私下摇头,说是惊厥过度,心脉受损,郁结于心,能否醒来,何时醒来,只能看天意。

      我每日都会去沈月的院子外站一会儿,并不进去。
      听着里面压抑的哭声和药味,看着下人们低眉顺眼,行色匆匆的模样,心头那根刺,便又往里扎深一分。

      裴府那边,再无声息。
      仿佛那夜惊心动魄的一切,不过是场逼真的噩梦,随着晨光升起便消散无踪。
      可我知道不是。
      京中的流言,在二皇子薨逝的阴影下,暂时被更惊悚的毒害皇子揣测所取代,但关于沈家姐妹与裴探花的纠葛,依旧在暗处如藤蔓般滋长,只是换了更隐晦的说法。

      我强迫自己将精力投注在母亲留下的产业上。
      茶庄,绣坊,田庄账目一本本厘清,可靠的人手一个个挑选。
      这不仅仅是为沈家留后路,更像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中,为自己寻找一点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然而,朝堂的风暴,并未因沈府暂时的沉寂而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二皇子急症而薨的结论,显然无法平息汹汹物议。陛下悲痛震怒之下,彻查的旨意一道严过一道。
      裴衍以锦衣卫指挥同知的身份主理此案,雷厉风行,不过短短十余日,已有数名与二皇子府往来密切的官员,内侍被锁拿下狱,诏狱里日夜拷问之声不绝。

      更有风声传出,裴衍查案的矛头,隐隐指向了东宫!虽无实据,但太子一党已是风声鹤唳,朝中依附东宫的官员,人人自危。
      而另一些原本观望,甚至与东宫不睦的势力,则开始悄然活跃。

      父亲的书房,夜夜灯火不熄。
      偶尔有陌生的面孔被悄悄引入,又匆匆离去。
      府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绷。连青梧都察觉到了,悄悄告诉我,守角门的婆子说,近来夜里,总感觉府外似乎有人盯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递来了拜帖。

      是永嘉郡主。
      当今圣上胞弟康王的独女,身份尊贵,性情却颇为爽朗疏阔,与我曾在几次宫宴上有过几面之缘,算得上点头之交。
      只是自沈家式微,我又深居简出,已许久未曾往来。

      帖子上说,郡主新得了一盆罕见的绿萼梅,正值花期,邀我过府赏玩。

      赏梅是假,探听消息是真。
      我心中明了。
      永嘉郡主的父亲康王,是朝中少数几位不涉党争,却颇有分量的宗室亲王。
      此时邀我,用意耐人寻味。

      父亲得知后,沉吟许久,道:“去吧。闭门不出,反惹猜疑,康王府或许是个探听风声的好去处,只是,谨言慎行。”

      我明白父亲的顾虑。
      此刻沈家如同站在悬崖边上,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康王府的邀请,是机会,也可能是新的陷阱。

      赴约那日,我选了身最不起眼的藕荷色衣裙,发髻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不是那支云纹的。
      青梧随行。

      康王府邸气象恢宏,却并不显得过分奢靡。
      永嘉郡主在花厅见我,果然摆着一盆绿萼梅,清雅宜人。
      她亲自煮茶,笑语嫣然,绝口不提朝局,只闲话些京中趣闻,衣裳首饰。

      我配合着,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

      茶过三巡,永嘉郡主屏退了左右侍女,只留一个心腹嬷嬷在门口守着。
      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放下茶盏,看着我,轻声道:“沈姐姐,近来可好?”

      “劳郡主挂心,尚好。”我谨慎作答。

      “尚好?”永嘉郡主叹了口气,“姐姐何必瞒我。沈二小姐的事,京中已有风声,裴指挥使如今风头正劲,手段亦是惊人。”

      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神色,缓缓道:“我父王常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只是这风太疾,浪太高,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我心头微动,抬眼看她。

      “郡主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永嘉郡主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株绿萼梅,
      “只是觉得,这花儿开在暖房里,固然稳妥,可若哪天疾风暴雨来了,暖房塌了,又该如何?倒不如有些长在深山崖壁上的野梅,根扎得深,懂得借势,也懂得避害。”

      她话中有话。暖房是指沈家目前的处境?还是指某种依赖?深山崖壁的野梅是在暗示什么?

      “姐姐是聪明人。”永嘉郡主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有些路,看似安稳,实则尽头是悬崖。有些路,看似荆棘密布,走下去,或许别有洞天。
      关键在于选路的人,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值得托付的引路人。”

      引路人?她是在指康王?还是另有所指?

      我心头疑云更重。
      康王向来不涉党争,永嘉郡主今日这番话,虽未明言,却隐隐指向了朝局站队。
      她是在替康王试探沈家的态度?还是受了什么人的请托?

      “郡主金玉良言,宁铭记于心。”我欠身道,“只是沈家如今,只求安稳,不敢有非分之想,选路与否,非我一闺阁女子所能置喙。”

      永嘉郡主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回答,笑了笑,重新端起茶盏:“也是,姐姐今日能来赏梅,已是给了永嘉颜面,这绿萼梅开得正好,姐姐不妨多看看。”

      赏梅之后,又说了些闲话,我便起身告辞。

      永嘉郡主亲自送我到二门。临别时,她忽然低声道:“姐姐,风雨将至,珍重自身,有些缘分,强求不得,也回避不得,或许,柳暗花明,也未可知。”

      她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回了府内。

      我站在康王府气派的朱门前,回味着她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心头沉甸甸的。

      柳暗花明?在这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时刻?

      回府的马车上,我一直在想永嘉郡主的话。
      她绝非无的放矢。
      康王府的态度,或许代表了朝中一部分中立势力的观望与某种倾向。
      他们在等待什么?或者说,他们在押注什么?

      而沈家,在这场越来越大的风暴中,究竟该何去何从?父亲的沉默与暗中布置,是否足以应对?

      就在这纷乱思绪中,马车忽然猛地一顿!

      外面传来车夫短促的惊呼,以及马匹不安的嘶鸣!

      “怎么回事?”青梧慌忙扶住我。

      我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只见马车停在了离沈府不远的一条僻静街巷,前方,另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斜斜挡在了路中央。
      车旁,站着两个穿着普通家仆服饰,却眼神精悍的男子。

      而从那小车上,下来一人。

      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在午后略显晦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隔着一段距离,沉沉地望过来。

      是裴衍。

      他怎么敢?!光天化日,在离沈府如此之近的地方,公然拦车?!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裴衍抬步,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那两名家仆模样的男子,无声地退开几步,恰好封住了巷口。

      车夫是沈家老人,认得裴衍,此刻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僵在车辕上,动弹不得。

      裴衍走到马车前,停下。他没有看吓呆的车夫和青梧,目光径直穿过掀开的车帘,落在我脸上。

      “沈大小姐,”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借一步说话。”

      “裴大人这是何意?”我强自镇定,声音却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紧,“当街拦车,恐于礼不合吧?”

      “礼?”裴衍微微挑眉,那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沈大小姐与永嘉郡主品茗赏梅,谈论选路与引路人时,可曾想过礼字?”

      他知道了!他连我去康王府,与永嘉郡主说了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他到底在我身边,在沈府周围,布下了多少眼线?!

      “裴大人耳目通天,宁佩服。”我压下心头的惊骇,冷声道,“只是不知,大人拦我车驾,究竟想说什么?若是为那夜之事,我已言明,两不相干。”

      “两不相干?”裴衍重复着,目光幽深,“沈宁,你当真以为,撇清关系,便能独善其身?”

      他向前半步,离马车更近,那股迫人的气息几乎透过车帘压进来。
      “康王府的试探,你以为只是闲聊?永嘉郡主那句柳暗花明,你真听懂了?”

      我心头巨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软肉。

      “沈家如今,就像站在薄冰之上。”裴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冷酷的,剖析事实的平静,
      “冰下是万丈深渊,你父亲想找的引路人,康王?他自身尚且难保,如何引路?太子?东宫如今自身难保,且早已视沈家为眼中钉。
      二皇子一系?树倒猢狲散,剩下的,不过是待宰羔羊。”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便沉下一分。

      “你以为,闭门不出,暗中转移些许资产,就能保住沈家?”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沈宁,你太天真了,这局棋,从你十六岁在破庙里救下我开始,就已经不由沈家掌控了。”

      又是那个雨夜!又是那该死的执念!

      “你到底想怎样?!”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裴衍,你若真有本事,就去找你的仇人,去争你的权柄!何必一次次揪着沈家不放,揪着我不放?!”

      “因为你是我的。”他看着我,目光沉郁专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笃定,
      “沈家是你的牵挂,所以,它也必须在我的掌控之中,只有这样,你才安全,沈家也才有机会,在这冰层彻底碎裂之前,找到一块能立足的礁石。”

      掌控之中立足的礁石……

      他是在说,只有依附于他,沈家才有生路?

      荒谬!可笑!前世的囚禁与绝望犹在眼前,今生的步步紧逼几乎让我窒息,他却告诉我,这是唯一的生路?

      “如果我说不呢?”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如果沈家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受你庇护呢?”

      裴衍沉默了片刻。午后的风吹过巷子,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

      “那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沈家,就会如你所愿。”

      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道路。
      那两名家仆也无声地退到墙边。

      “路,你自己选。”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掌控一切的冷酷,有一丝极淡的疲惫,还有某种更深沉的,我无法理解的情绪。
      “只是,沈宁,时间不多了,冰层碎裂的声音,你应该听得到。”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

      青帷小车迅速驶离,巷口重新恢复空旷,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从未发生。

      只有车夫粗重的喘息声,和青梧压抑的啜泣,提醒着我方才的一切。

      我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浑身冰冷,手脚发麻。

      他最后那句话,像淬了冰的刀子,扎在心上。

      冰层碎裂的声音……

      我听到了。

      从二皇子薨逝,从父亲深夜退走裴府,从朝中风声鹤唳,从康王府意有所指的试探……
      从裴衍那双沉寂如深渊,却又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里。

      我都听到了。

      可是,路……

      我该如何选?

      回到沈府,漱玉斋像一座精致的坟墓,安静得令人心慌。我将自己关在房里,对着窗外那株半枯的石榴树,枯坐了整整一下午。

      掌灯时分,青梧小心翼翼地送来晚膳,我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夜色渐浓。我吹熄了灯,独自坐在黑暗里。
      眼前反复闪现的,是裴衍最后那个平静到近乎残忍的眼神,和他那句“路,你自己选”。

      选?

      我有得选吗?

      依附他,将沈家,将自己的命运,彻底交到那个偏执而危险的男人手中?重复前世被掌控,被安排的命运?
      即便他口口声声说是庇护,是生路,可那种仰人鼻息,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比死更让我恐惧。

      不依附他?沈家如今内外交困,父亲暗中布置,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裴衍说得对,冰层太薄,深渊太近。
      一旦碎裂,便是灭顶之灾。

      粉身碎骨……

      我想起前世抄家时的混乱与哭嚎,想起母亲绝望的眼神,想起流放路上父兄可能遭受的苦难,还有这一世,沈月那空洞的眼神,父亲佝偻的背影。

      难道重生一次,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不!绝不!

      黑暗中,我猛地站起身。

      我走到梳妆台前,摸索着打开最底层一个隐秘的抽屉。
      里面没有首饰,只有几封旧信,和一支样式朴拙,毫不起眼的木簪。

      我拿起那支木簪。
      这是母亲临终前悄悄给我的,说若遇绝境,可持此簪,去城南归云斋找一个姓苏的掌柜。

      母亲出身江南清贵苏家,这支木簪,是苏家外嫁女子在危急时刻,用以联络母族旧部的信物。归云斋,便是苏家在京中一处极隐秘的产业。

      前世沈家倾覆太快,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被裴衍迅速控制,根本来不及动用此物。
      这一世,我本想着不到万不得已,不去牵连母亲母族。
      可如今……

      裴衍将沈家和我,逼到了绝境。

      或许,这便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沈家最后可能抓住的,另一条路。

      我将木簪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木质硌着掌纹,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微弱的力量感。

      窗外,风声呜咽,像是冰层正在悄然开裂的呻吟。

      时间,真的不多了。

      掌心的木簪,冰凉粗糙的纹理,仿佛烙着母亲临终前最后一点温度与希冀。

      苏家那个远在江南,书香传世,却在母亲嫁入沈家后便鲜少往来的清贵门第。
      母亲极少提及,只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望着南方出神。
      这支木簪,是她与过去,与母族之间,最后的,隐秘的牵绊。

      “归云斋,姓苏的掌柜。” 母亲虚弱的声音犹在耳畔,“宁儿,记住,非到绝路,莫要轻易动用,苏家亦非净土。”

      非到绝路。

      如今,便是绝路了吗?

      裴衍冰冷的话语,父亲沉重的叹息,沈月空洞的眼神,还有这府邸上下弥漫的,令人窒息的不安都在告诉我,冰层已现裂痕,深渊就在脚下。

      依附裴衍?那条看似生路,实则可能是更精致囚笼的路?

      不。

      我将木簪贴近心口,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再睁眼时,眼底那层迷茫与挣扎,已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

      “青梧。” 我唤道。

      一直在外间守着,未曾离去的青梧立刻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盏微温的安神茶。
      “小姐?”

      “明日一早,我要出府。”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去城南的归云斋,选几样笔墨。”

      青梧一愣:“小姐,如今外头……”

      “我知道。” 我打断她,“所以,你留在府里,若有人问起,就说我身子不适,在房中静养,任何人都不见,尤其是父亲那边。”

      青梧脸色白了白,显然明白了我的意图,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点头,眼泪涌了上来:“小姐您千万小心!”

      “放心。”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会小心。你在府里,也要机警些。”

      一夜无话。
      天未亮,我便起身,换上一身青梧平日穿的,半新不旧的丫鬟服饰,用脂粉将脸色扑得黯淡,又将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双丫髻,插上那支木簪。
      对镜自照,镜中人眉眼依稀是我,却已掩去了大半沈家大小姐的痕迹。

      我将几件贴身紧要之物,连同一些母亲留下的,不易引人注目的金叶子,用油纸仔细包好,塞进怀里。
      然后,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

      漱玉斋后面,是一小片废弃的花圃,紧邻着府中最偏僻的一处角门。
      那里常年只有个耳背的老苍头守着,清晨时分,最是松懈。

      我贴着墙根,借着晨雾的掩护,迅速穿过花圃。角门果然虚掩着,老苍头靠在门房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我屏住呼吸,侧身闪出门缝,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朦胧的街巷。

      清晨的京城,刚刚苏醒。挑着担子的小贩,赶着早市的百姓,步履匆匆。
      我低着头,混迹在人群中,朝着城南方向快步走去。

      归云斋的位置,母亲提过,在城南文萃坊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
      铺面不大,门脸陈旧,主营笔墨纸砚,兼售些古籍字画,生意清淡,透着股与世无争的书卷气。

      我踏进店门时,店里只有一个穿着半旧青衫,戴着圆片眼镜的老掌柜,正伏在柜台后,就着晨光修补一本破烂的账册。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平平地扫了我一眼。

      “姑娘想看些什么?” 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疏离。

      我走到柜台前,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缓缓抬手,拔下了发间那支朴拙的木簪,轻轻放在泛着木纹的台面上。

      老掌柜的目光,在触及木簪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笔和账册,拿起木簪,指尖摩挲着簪尾一处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
      片刻后,他抬起眼,重新看向我,那温和疏离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锐利的精光,转瞬即逝。

      “这簪子……” 他缓缓开口,“姑娘从何处得来?”

      “家母遗物。” 我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道,“母亲姓苏,讳名婉容。临终前,嘱我来此,寻一位姓苏的掌柜。”

      老掌柜沉默了片刻。店内寂静,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市声。

      他将木簪递还给我,动作慎重。
      “姑娘稍待。” 说完,他转身,掀开通往后堂的布帘,走了进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攥着木簪,指尖冰凉,心跳如鼓。
      每一步都像在赌,赌母亲留下的这条线还未断,赌苏家还有人愿意在此时,伸手拉一把沈家这个早已疏远的姻亲。

      布帘再次掀开。
      出来的却不是老掌柜,而是一个三十许岁,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青衣文士他目光温和,却隐含审视,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我手中的木簪上。

      “在下苏砚,忝为归云斋东主。” 他拱手为礼,语气平缓,“姑娘方才所言,事关重大。此地不便详谈,请随我来。”

      我心中微定,点了点头。

      苏砚引我穿过狭窄的后堂,又走过一条隐秘的,堆满杂物的夹道,推开一扇看似与墙壁无异的小门。
      门后,是一间布置得极为简洁雅致的静室,只有一桌两椅,墙上挂着一幅意境空灵的山水,窗明几净。

      “姑娘请坐。” 苏砚示意我落座,自己也在对面坐下,亲手斟了两杯清茶。
      “姑母……婉容姑姑,离世多年,不想还有后人持信物前来。” 他顿了顿,看向我,“姑娘可是沈家大小姐,沈宁?”

      “是。” 我坦然承认。既已拿出信物,便无需隐瞒。

      苏砚点了点头,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眼中掠过一丝复杂。
      “沈家近况,苏某略有耳闻。姑娘此来,所求为何?”

      我深吸一口气,将沈家如今的困境,父亲的艰难维系,裴衍的步步紧逼,以及朝中风声鹤唳,沈家危如累卵的局势,拣紧要的,清晰道来。
      最后,我沉声道:“苏公子,沈家已至悬崖边缘。宁此番冒昧前来,并非奢求苏家倾力相助,卷入朝堂纷争。
      只求若沈家真有倾覆之日,能否为沈家留下一线血脉,护得一二族人,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这是我的底线,也是我最后能为沈家做的打算。
      保全整个沈家已不可能,我只希望能为父亲,为那些无辜的族人,争得一线生机。

      苏砚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姑娘所求,情理之中。姑母虽远嫁,终究是苏家女儿。沈家姻亲之谊,苏家不会坐视不理。”

      我心下一松。

      “然而,”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姑娘可知,如今京城这潭水有多深?裴衍此人,又是什么路数?他盯上沈家,当真只是为了姑娘你?”

      我心头一紧。苏砚果然敏锐。

      “宁不知。” 我如实道,“他与沈家,与宁,确有旧怨私情纠缠,但他所求为何,宁亦看不透彻。”

      “看不透彻,便更需谨慎。” 苏砚沉声道,“裴衍以寒门之身,短短数年跻身权力中枢,手段心机,绝非等闲。
      他如今主理二皇子一案,风头无两,看似烈火烹油,实则亦是站在了火山口上。
      此案牵扯之广,之深,远超常人想象。东宫,陛下,甚至更深处的势力,都在盯着。”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苏某得到一些风声,裴衍所查,似乎不止于二皇子一案。
      他在暗中搜集的东西,足以撼动朝局根本。这也是为何,各方对他既忌惮,又暂时按兵不动。”

      撼动朝局根本?我心中骇然。
      裴衍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为了权力?还是为了别的?

      “苏公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苏砚看着我,目光深邃,“沈家如今的处境,固然凶险,却也未必没有转机。
      关键在于,能否看清真正的风暴眼在哪里,又能否在风暴席卷而来之前,找到正确的避风处,或者借力点。”

      他话中有话。
      避风处?借力点?是指苏家?还是指其他?

      “请苏公子明示。” 我恳切道。

      苏砚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非金非玉,刻着复杂云纹的令牌,放在桌上。
      “此乃苏家信物,姑娘收好。若真到了不得已之时,可持此令,前往江南苏杭一带,任何挂着云水纹标记的商铺或船行,都会有人接应,安排姑娘及沈家需要庇护之人离开。”

      我郑重接过令牌,入手温润,却重若千钧。

      “至于京城之事……”苏砚继续道,
      “苏家根基在江南,朝堂之事不宜直接插手,但可为姑娘提供一些消息,或许有助于姑娘判断形势,做出抉择。
      裴衍那边姑娘还需多加留心。此人行事,不循常理,执念极深。他对姑娘的态度,或许是破局关键,亦可能是最大的变数。”

      他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我知道,这已是苏家目前能给予的最大帮助。
      一条隐秘的退路,和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

      “苏公子大恩,沈宁没齿难忘。” 我起身,深深一礼。

      苏砚虚扶一把:“姑娘不必多礼。姑母在天之灵,想必也希望沈家能渡过此劫。只是前路艰险,姑娘务必万事小心。”

      离开归云斋时,天色已大亮。我将令牌贴身藏好,木簪重新插回发间,混入熙攘的人流,朝着沈府方向返回。

      心中依旧沉甸甸的,却不再是一片空茫的绝望。至少,有了一条路。

      然而,刚转过一条街,我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一家茶楼的二楼窗口,一闪而过。

      玄色衣角,冷峻的侧脸线条。

      裴衍!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我心头一凛,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拐入旁边一条更狭窄的巷子。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巷子幽深曲折,行人稀少。我几乎是小跑着向前,只想尽快回到相对安全的沈府范围。

      就在快要走出巷口时,前方,一道颀长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斜刺里转出,恰好堵在了巷口唯一的光亮处。

      玄衣如墨,身姿挺拔。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身上,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正是裴衍。

      我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他怎么会这么快?他看到了?看到了我从归云斋出来?还是他一直就在暗中跟着我?

      晨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他整个人笼在一片逆光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锐利。

      “沈大小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巷子里清晰得可怕,“好巧。”

      “巧”字从他薄唇间吐出,带着一丝冰凉的,近乎戏谑的尾音,在这狭长寂静的巷弄里荡开。

      我僵在原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逆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轮廓,玄色衣袍几乎吞噬了所有暖意。
      他站在那里,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偶然路过,可那沉静得可怕的目光,却像无形的蛛网,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了。

      从归云斋出来,或许更早,从沈府角门溜出时,那双眼睛就已经在暗处如影随形。

      “裴大人。”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确实……很巧。”

      “不巧。”裴衍向前走了两步,踏出那片刺目的逆光。
      巷子两侧高墙投下的阴影,将他的面容切割得半明半暗,更显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我在等你。”

      等我?等我自投罗网?还是等我给出一个他早已预料的选择?

      心口那根弦绷到了极致,几乎要断裂。
      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袖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那枚温润的苏家令牌。

      “裴大人日理万机,何必在我一个小女子身上耗费心神?”我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疏离的嘲讽,“上次落霞陂的话,我以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是很清楚。”裴衍微微颔首,目光却未曾从我脸上移开半分,“你说两清。说你的路,你自己走。”

      他顿了顿,视线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我略显凌乱的发髻,和那身不起眼的丫鬟服饰。
      “所以,沈大小姐今日这身打扮,走的是哪条路?”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注意到了。

      “不过是闷得慌,出来随意走走,透口气罢了。”我别开视线,望向巷子尽头模糊的天光,“沈府虽大,待久了也憋闷。”

      “随意走走,就走到了城南文萃坊,归云斋?”裴衍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苏家的铺子,倒是清静雅致,适合叙旧,也适合托付后事。”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他知道归云斋!知道苏家!他甚至可能猜到了我此行的目的!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退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冷的麻木。
      我猛地抬眼看他,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戒备。

      裴衍静静地看着我脸上的神色变幻,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波澜,像是失望,又像是某种意料之中的了然。

      “看来,沈大小姐已经为自己,也为沈家,选好了另一条路。”他缓缓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苏家,江南清贵,书香门第,远离京城是非,确是个不错的避风港。”

      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淡淡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味道。
      巷子本就狭窄,这一步,几乎将我逼到了墙角。

      “只是,沈宁,”他低下头,目光沉沉地锁住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你以为,躲到江南,隐姓埋名,就能彻底摆脱这一切?摆脱我?”

      他抬手,指尖隔着一层粗布衣料,虚虚点在我心口的位置。
      那动作并不带狎昵,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宣告。

      “这里,”他的声音像是淬了冰,
      “还有你沈家的血脉里,早已打上了我的烙印,从那个雨夜开始,从你嫁给我的那一刻开始,从你重生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你逃不掉。”

      他的话语,像无形的锁链,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那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比前世被囚禁时更甚。
      前世尚有恨意支撑,而今,面对他这洞悉一切,步步紧逼的真相与注定,我却感到一种深深的,近乎绝望的无力。

      “你到底想要怎样?!”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在问,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愤怒与疲惫,
      “裴衍,放过我,也放过沈家,不行吗?你就非要看着沈家倾覆,看着我走投无路,才满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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