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南,不在北》

作者:古镇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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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冬与于夏


      黄昏晓时,上下弦月,总有黄叶飘过古道。我不知道,心底努力想起的那份遗忘是什么。我只知道,每天抬头望的天阴晴不定,扰稗人清梦。
      不知什么时候,兜兜转转,鬼使神差,我回到了洪都。河边一处熟悉的棚子,有一老人的尸骸,以及绷断的一根琴弦。埋葬了老人,拾起琴弦,在红山顶搭起了一间木屋。冬月里,在用猎物兑完过冬所需之后,站在城墙外盯着曾经站岗守夜的位置,回想起那天早上,久久不能出神。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如我这般人,这些过往又算什么?时光总是这样,曾经堕落麻木或者热血激昂之类的情绪,也敌不过寻生活饱腹时日复一日的循环。人呢,先是活着,然后才是人生。
      那根米黄色的琴弦,被捋直,悬在木屋最避风的角落里。它什么也不是,不是纪念,不是寄托,只是一个“存在”。像那块立在荒野的无名木碑,像我这个人本身。
      某天,我依然看的呆站在城外看着城墙,直到被衙役踹倒才意识到挡道了菜贩生意,悻悻离去。暂时无处可去的我,坐到那个老人曾经拉二胡的位置,看着江面,又陷入了不知所谓的沉思。直到要起身回去时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寻找着什么,意识到她是被我影响生意的那家,我便向她提出帮农补偿,她拒绝后,我计划着明天一大早去跟她父母道歉并提出补偿。
      夜里喝了几口愈来愈寡淡的黄酒,边浅浅睡了过去。不知何故,隐约间在梦出现了一个火把,如当时山神庙中那般,仿佛睁眼就能得到一个世界。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两个半大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上山来。他们脸上布满泪痕和污泥,眼里是巨大的惊恐和绝望。他们断断续续地哭诉:天擦黑时,一伙陌生的骑马带刀之人冲进小镇,见人就抓,反抗者死。他们的爹娘,还有许多镇民,都被掳走了。

      他们听传闻说红山上住着一个很厉害的老兵,于是摸黑上山求救。

      我听着,目光从他们惊恐的脸上,移到山下死寂的小镇,最后落回自己掌心那根琴弦上。我摩挲着它,感受那光滑表面下,仿佛连着心脏某处早已结痂的旧伤。

      “你们……怕死吗?”我问。

      他们愣住了,恐惧更深。

      我没有等回答。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生涩的轻响。“带路,”我说,“城里。”

      我们潜回小镇。血腥味尚未散尽,街道空荡,门户歪斜。顺着零星的痕迹,我们找到镇外一处隐蔽的谷地。那里火光通明,人影幢幢,看守森严。远远望去,被抓的镇民像牲口一样被圈在一起。我们看到了男孩女孩的父母,他们还活着,但伤痕累累,眼神空洞。

      力量悬殊。强攻,等于送死,且会立刻害死所有人。

      两个孩子眼中刚燃起的希望,在我沉默的凝视中,迅速黯淡、破碎。男孩攥紧了拳头,身体因愤怒和无力而发抖;女孩的眼泪无声汹涌。

      在极致的绝望催生出不理智的冲动前,我做出了决定。

      我出手打晕了他们。将他们一个背起,一个半拖,带离了那片绝望之地,带回了红山顶的木屋。
      我将那两个打晕的孩子,一个背在背上,一个半拖半抱,弄回了红山顶的木屋。力气几乎用尽,推开门的瞬间,冷硬的空气夹杂着柴火灰烬的味道扑面而来。把他们安置在铺着干草和旧兽皮的角落,看着他们昏睡中犹带泪痕和惊恐的小脸,我在门口僵立了许久。
      雪又下起来了,细细密密,落在屋前的空地,很快掩盖了我们回来的足迹,也似乎要掩盖山下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生起火,陶瓮里化开雪水。屋里渐渐有了暖意,火光在两个孩子的脸上跳跃。那个男孩,大一点的,先醒了。他猛地坐起,眼神先是迷茫,随即被巨大的愤怒和绝望取代。他看见我,像是看见了仇人,又像是看见了唯一的浮木,嘴唇哆嗦着,却没发出声音。

      “他们死了。” 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裂开的树皮。“去,就是一起死。”

      男孩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变成一片死灰。他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开始剧烈地抽搐,却没有哭声。压抑的、濒临破碎的哽咽,比嚎啕更让人窒息。

      女孩不久也醒了,懵懂地坐起来,看看哥哥,又看看我,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嘴里含糊地喊着爹娘。

      我没有安慰他们。语言是苍白的,承诺是虚妄的。我只是默默地将烤热的、掺了点肉末的糊糊分成两碗,放在他们面前的地上。然后,我坐回火堆旁,拿起那把柴刀,开始削一根准备做门闩的木棍。刀锋刮过木头的“沙沙”声,与女孩断续的哭泣、男孩压抑的抽噎,还有屋外风雪穿过林隙的呜咽,交织在一起。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以一种极其沉重和沉默的方式。

      他们不肯吃,我就把碗放在那里,下一顿热了再放。冷了,再热。直到饥饿最终战胜悲伤和抗拒。男孩吃得很快,很机械,眼睛始终低垂。女孩吃得慢,边吃边掉眼泪,糊糊和泪水混在一起。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风雪暂歇,天空露出一种惨淡的澄澈。我带着他们走出木屋,站在崖边,指着山下远处小镇的方向——那里已经恢复了死寂,只有几缕歪斜的烟,不知是炊烟还是余烬。

      “看。” 我说。

      他们顺着我的手指望去。

      “以后,没有爹娘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也没有那个镇子了。忘掉。”

      男孩猛地抬头瞪我,眼里有恨。

      我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活下去,像这山上的石头、树,像冬天的狼,夏天的鹿。活下去,别的,都忘掉。”

      我转过身,背对着那片承载了他们所有过去的方向。

      “你,”我指了指男孩,“叫于冬。” 又指了指仍在啜泣的女孩,“你,叫于夏。”

      于冬,于夏。取名字的缘由,我没有解释。或许在我心底,是希望他们像冬天的冰雪一样坚硬沉默,像夏天的草木一样只管生长,于严寒或酷暑中,只管存在,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试图去往别处——哪也别去,这红山,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就是他们仅剩的、可以容身的世界。

      他们愣住了,对这个突兀的名字,对这个斩断过去、定义未来的瞬间。

      于冬先反应了过来,他攥紧了小小的拳头,对着我的背影低吼,声音嘶哑:“你凭什么……!”

      我没回头,只是望着暮色中愈发深沉的山林轮廓。

      “凭我让你们活着。” 我说,“或者,你现在可以下山,去找他们。”

      身后没了声音。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尖啸。

      良久,我听到极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于夏压抑不住的、细弱的抽鼻子的声音。

      我知道,他们留下了。

      从此,红山顶的木屋里,多了两个小小的、沉默的影子。

      我教于冬辨认陷阱,处理猎物,在冻土上寻找可食的块茎。他学得很快,带着一股狠劲,仿佛把所有的愤怒和悲伤都发泄在这些生存技能上。手被荆棘划破,被冻伤,从不吭声。

      于夏更胆小些,总是跟在于冬身后。我让她负责照看屋后一小片我试着辟出的、勉强能长点耐寒野菜的角落,还有收集干燥的引火物。她做得认真,但常常做着做着就发起呆,望着天空或树林深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她偶尔做对时,将多分给她的一小块烤得焦香的肉放在她碗边。

      我们很少交谈。必要的指令,简单的应答,仅此而已。夜晚,我们围着火堆,于冬擦拭我给他的、一把更小的削皮刀,于夏蜷在干草铺上,望着火苗出神。我则继续削我的木头,或是望着悬在角落的那根琴弦。琴弦静默,如同我们三人之间巨大的、填满了往事灰烬的沟壑。

      有时,于冬会在练习设陷阱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或者用倔强的眼神与我对视。我知道他心里有火,有不解,有对命运不公的愤怒,也有对我这个“强行”将他们留在这里的怪人的怨怼。我不安抚,也不压制。只是在他因为冲动差点掉进自己设的、原本针对野兽的陷阱时,用一根长木棍及时把他拉上来。

      他摔在雪地里,惊魂未定,抬头看我。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后怕,以及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依赖。

      我拉他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雪,只说了一句:“陷阱,是给猎物的,不是给自己的。”

      他抿紧嘴唇,别过头去。

      春天,红河解冻,声音轰鸣。林间有了绿意,动物活跃起来。我们的食物变得充裕了些。一次,于冬独自猎到了一只不小的野兔,拎回来时,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属于孩童的得意。那天晚上,兔肉很香。于夏吃得很开心,甚至对于冬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

      于冬偷偷看了我一眼。我正低头啃着骨头,没说话。但我知道,某种东西,正在这严酷的生存缝隙里,极其缓慢地生根。不是亲情,不是温情,更像是一种被迫捆绑在一起的、共同对抗荒芜命运的、粗糙的共生。

      夏天,山林茂密,野果繁多。于夏负责采集,她渐渐记住了哪些果子甜,哪些有毒。有一次,她兴冲冲地捧回一小捧红艳艳的覆盆子,先递给了于冬几颗,犹豫了一下,又走到我面前,摊开小手,里面躺着最大最红的几颗。

      她的手心有点脏,覆盆子却红得剔透。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带着些许怯意的眼睛,伸手,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很甜,带着山野的清气。

      “嗯。” 我点了点头。

      她立刻笑了,虽然笑容很快又收敛回去,转身跑开,但那一刻,木屋里似乎也亮堂了一瞬。

      于冬于夏,于冬于夏。名字起初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命令。但在这日复一日的循环里,在共同抵御风寒、寻找食物的过程中,这个名字所包裹的两个生命,正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顽强地、沉默地生长着。

      我仍然每月会去一次城墙外,只是不再停留太久。远远望一眼,便转身回山。身后是那座庞大的、依然分割着什么的城池前方是蜿蜒的山路,和山腰上隐约可见的、升起袅袅炊烟的木屋。
      那里,有两个孩子,等着我带回盐,或者一块可以交换物品的皮毛。
      他们叫我“喂”,或者干脆不叫。但我知道,当我推开木门时,于冬会立刻停下手里正在打磨的工具望过来,于夏会从火塘边抬起头。
      我们依旧很少说话。但“活着”这件事,似乎不再仅仅是我一个人。红河水日夜奔流,带走落叶,也映照出逐渐变化的四季,和木屋前,三个身影被日光或火光拉长的、时而交错、时而分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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