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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
寒露时节,晨光熹微,帆影微茫如黛,潺潺的河水迷蒙柔情。
刚过卯初,人们还在沉睡,船上安静祥和。
闻真倚栏而立,望着宽阔的江面,周身包裹在薄雾中,像一幅如梦似幻的画儿。
虽然水汽浓重模糊前方的路,但空气清新,四下安静,十几天的舟车劳顿悄无声息地散了去。
睡在闻真旁边的大婶秀兰揉着眼朝她走来,哈欠打得响亮:“闻真,起这么早?”
闻真听见声音转过身,腰靠在栏杆上,懒道:“一晚上都没睡安稳,辗转反侧的,索性不睡了。”
秀兰左扭右扭活动着身体:“都到徐州了,越往北走天越冷了,得把带的厚衣服拿出来穿了。”
闻真正要回她,忽觉船身轻轻一震,她顺着动静看去,只见雾里飘来两个黑影。
是土匪。
弯刀的冷光阴恻恻的闪过,挑衅着她的神经,凝固了全身的血液,闻真飞快捂住了秀兰的嘴,气息极轻,字字沉凝:“别出声,有土匪,你顺着栏杆往右缩,回屋里,别怕,他们视线看不到这。”
秀兰也看到那鬼魅似的身影,两条腿直打哆嗦,艰难迈了两步,又回头怔怔地看着原地不动的闻真。
闻真一摆手,往外赶她。
她身上没有武器,握紧了发簪,许是闻真穿的淡,两人又是背对着他,没发现甲板上雾里还藏了一个人,两个土匪一前一后慢悠悠的往船舱走去,似乎是等后面的一波人上来。
“只是普通的客船,有什么油水捞啊?”后面的人道。
“老大的心思你别揣测,咱们只管杀人,就当过瘾了,搅得越混乱越好。”
“这前面还有官船,像以前一样杀人,那不是顶风作案吗!搞不好还把命丢了!兄弟们怎么还上不来?”这人烦躁的说,往四周看去。
闻真已轻绕到他身后,没等人反应过来,从背后用手肘勒住那人的脖子,堵死其气道,往后拉开和他同伴的距离,紧接着,用发簪狠狠的刺进喉咙戳破气管,跟着就是“噗”地一声,血柱顺着涌进气管的气流往上喷,溅到那同伙后颈上一道鲜红的血痕,给整个沉寂惨白的世界添上了一抹刺眼的色彩。
那同伙感到一阵温热和气流袭来,心里一紧,握住短刀,问:“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哪还有人回应他,闻真拔出簪子扔到河里,抽出死人的刀,把他踹下船,猛地砍在了握住刀柄的手腕上,那人一声惨叫,后一秒那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闻真冰冷的声音砸进他的耳朵里:
“为什么搅得越混乱越好?”
“大大大大侠饶命,我……我只是个替人卖命的,我我我我不知道啊,你就算杀了我,一会儿弟兄们上来,这条船上的人还是个死。”
闻真冷笑一声,刀又往脖颈逼了几寸,割出一道血痕,血液像泪一样流下来:“你若不说,我就一刀一刀的把你的肉割下来,你听说过凌迟吧?就像那样。”
那人被砍的手腕骨头茬子露在外面,手将掉不掉,筋肉扯得钻心地疼,他盯着那把将斩颈断首的刀,身子一瘫,哆哆嗦嗦道:“头头头儿只说吵得把前面官船兵卒引过来就就就行,大大大侠饶了我吧,我为您做牛做马都行啊!”
闻真感觉到将往她身上倒的身子,那人的腰牌硌的疼了她,不适的皱了皱眉,扯下那牌子,往后稍退:“你是领头的吧?”
“是是是。”
闻真把腰牌往袖子里一揣,又把他的刀抽出来:“一会儿和跟着你的人说,不准杀人。”
那人绷直着身体,胸口的心上冲下撞:“好好好,我一定说。”
不过须臾,后面的土匪蜂拥而来,闻真往船柱闪去,刀抵着他的后心,那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弟兄们,上面只说让我们把船弄的鸡飞狗跳,混乱起来,不……不准杀人啊。”
十几个土匪齐声道是,踩得船板发颤,舱间一时沸反盈天,“哗啦”一阵响——有匪卒挥刀劈向木桌,桌腿应声断裂;瓷碗、陶罐被扫落在地,碎瓷片散落满舱,连挂在舱壁的油灯都被撞得摇晃,油星子溅在船板上。
闻真一路飞拽着那土匪到船舷的储物舱,掩上门,
单手解了货物上的麻绳,绑住了那人的双手。
把官兵引过来?为什么,难道“头儿”想杀死官兵,引过来好动手?还是杀死官船上的什么人?
半晌过后,那人空洞的眼渐渐布满血丝,大约是紧张的想说话缓解慰藉一下,他苦笑着,不知在和自己说还是和闻真说,声音细若蚊蝇:“本来想耍耍威风,没想到啥也没干就丢了一只手,哎,我的右手,我的右手这辈子都拿不了刀了。这么多年,都白练了,白练了……”
闻真淡淡地扫了眼还滴滴答答流血的手腕,嘴角勾起抹冷笑:“耍威风?你口中的耍威风就是杀人?你练刀是为了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这船上人的命,和你的命一般重要,在你练刀法的时候,他们也为了生活辛苦劳碌,和你没有不同。”
那人嘴唇抖了抖,还想狡辩什么但没说出来,外面混乱声渐渐小了下来,闻真起身推门,只见二十多个身穿藏蓝色衣袍的官兵,为首的那人两颊圆润,年纪不大,挥刀厉呵道:“大胆匪类!竟敢劫客船?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是官兵,是官兵,我们有救啦!我们有救啦!”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大人,大人,我们是无辜的呀!”
那长刀在左右手之间换了又换,闻真终于长舒口气,平心静气下来。
土匪不敢作乱了,官兵人多,三下两下就制服匪贼,有一个不服气地跪在地上边扑腾边嚷嚷道:
“凭什么抓我?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你们凭什么绑我!你们就是打量着我们是下面的人好欺负,我们的领头呢?你们为什么不抓,你们早把他放跑了吧?就把我们这种兴不起事的小喽啰抓到官府邀功!”
剩下的也高声附和着:“是啊是啊!”
“为什么只抓我们,我们只是个跑腿买命的啊!”
闻真心想敢情这跑腿卖命是传统啊,也算是土匪文化了。她扣住那人脖颈,一脚踹上他的后背,那人踉跄着往前扑去,不偏不倚地跪在了官兵脚边。
“人我抓到了。”
天光一亮,纷霏散去,周遭寂然无声,众目纷纷落在闻真身上:
她缓缓走出来,双臂搭在一起,衣净衫洁,只多了几丝褶皱,楚腰端直,眉宇自露几分英气。再看那领头人,右手被血浸满,皮堪堪的连着肉,就快要断开了,正被踢的钝痛,跪在地下呻吟。
船舱间又骤然翻出声浪,一时掌声雷动,赞誉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为首的官兵在一片嘈杂中清清嗓子正要措辞管理秩序,有一人从走舸上纵身跃起,翻身上了船,踉跄的挤进人群,抓住那为首官兵的肩:“安宁,主子中箭了晕倒了,船上没大夫……”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的所有人听见。
安宁大惊失色,脚底虚浮,喊道:“什么?主子中箭了?谁!有谁是大夫吗!”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去接近夜昭,闻真一念未转,脱口而出:“我是大夫,我可以去救人。”
安宁看着面前的女子年纪不大,但一举一动间都是从容自信,又治服了这领头的土匪,心下不由信她几分,死马当作活马医嘛,他看向砚青,想寻求他的意见。
这平时向来稳重的砚青今天却乱了心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上前几步,郑重地抱拳道:“姑娘,请您赶快带上医箱,我家主子的命就交给您了!”
砚青的脸横冲直撞进闻真瞳孔里,她认出这是那晚和林掌柜在屋里交谈的人,兴奋排山倒海般袭来,她面上云淡风轻,点头应下。
安宁眉心一跳,猛的上前抓住了砚青的领子:“不是就中了一箭吗?怎么还有生命危险了?”
“这次是中了心脏附近,主……主子已经昏过去了。”砚青脖子被勒得有些呼吸不畅,艰难地说,“你先冷静。”
“我我我,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安宁悲痛地吼,声音上冲九天云霄,下坠万丈深海,地面上的昆虫惊跳,土里埋的尸骨都打了个挺。
砚青则承担了全部的唾沫。
一阵天翻地覆,朝阳映照雄伟江山,天光大亮,视野变得开阔平坦,船上气氛也和谐安定下来。
闻真已上了官船,看向躺在床上的人,面容普通,皮肤粗糙,火烧书铺那晚,她虽没看清夜昭长相,但那短短一瞬,他那浓墨重彩的眉眼,俊朗莹白的面庞,已深深篆刻在她心里,绝不是这样泯然众人的凡夫俗子。
既不是夜昭,又为何说是?
闻真细细瞧着那人,脸色不像失血过多那样惨白,反而透着几分诡异的青,像是邪毒入侵了内脏。
毒?
闻真剪开右胸的衣服,露出肿得发紫的伤口,箭镞斜斜的嵌在肉里,青丝以伤口为中心,呈放射状往心脏正下方、左胸侧蔓延,她把帕子缠在手掌上,触摸心口皮肤能感觉到轻微发凉,折断箭杆,切开皮肤扩大创口,用镊子夹出了箭镞:
“你家主子中毒了。”
“毒?”
“是,而且不是寻常的毒药,草乌、蛇毒、断肠草一类的,箭身没有发黑,这种毒,恐怕需要一些时间来解,而且,我也不保证能救活。”
“您尽力救就好。”
这人声音冷淡,没什么情绪,闻真才发现先前送她来的砚青退下了,换了另一人守在屋里。
闻真侧头看他,这人身穿暗紫绸面窄袖箭衣,坐在雕着云纹的太师椅上,膝头微微分开,前襟顺势垂落在胯间,裤脚紧紧扎到紫面黑底的快靴里,愈发显得小腿笔直。眉眼微垂,眉弓生得高,眼窝便陷出一道浅影,周身尽是气定神闲的疏淡。
闻真眯了眯眼,这人身姿端正,气质出众,完全不像是普通的护卫,自家主子出事,也没有一点不安和慌乱。
那人感受到了闻真地打量,一抬眼和她对视上,眼仁漆黑,眼神柔和,指尖点着椅栏,笑道:“姑娘看我做什么?”
闻真收回眼看向伤口:“有酒吗,需要用来清洗。”
男人起身吩咐守在外面的小厮,又走到了床榻边,看着闻真熟练地用银针封住经脉,手摸索着玉扳指,不咸不淡地问:“听说姑娘一人制服了匪首头目,想不到您不仅会武功,还会医术。”
闻真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她面色不改,侧身取送来的酒壶,淡淡道:“哪里是会什么武功?不过是老天庇佑,误打误撞罢了。”
“哦?官兵在水上捞起了一土匪尸体,喉咙被细的棍状物刺穿了,那人下手果决精准,可不像是误打误撞。”夜昭微微倾身,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试探道:“那行刺之物,倒像是姑娘家的簪子。”
闻真皱了皱眉,手上动作没停,冷道:“大概是土匪狗咬狗吧,怎么,大人觉得,这行凶之人是我?”
“这怎么能叫行凶呢?分明是除奸惩恶。”夜昭笑道,顺手接过她用完的布帕,放到了案几上:“若我说,有人指证了你呢?”
“谁指证就是谁杀的。”闻真回过头来,抬眼看着男人,脸上不耐尽消,反挂了丝似有若无的笑:“您家主子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您却三番五次的打搅大夫解毒,不会是不想让他醒吧。”
其实根本没时间审问,夜昭也只是试探她,身前的这个女子,皮肤白皙通透,眼睛圆,眼尾微微上挑,嘴角挂笑,眼里却无笑意。许是因为忙碌,脸颊透出淡淡的绯红,那身紫色衣裙衬得她像一朵清雅的丁香。
这样美的、醉人的丁香,偏偏带着拒人千里的冷冽。夜昭垂下眼,在无声地对视和僵持中败下阵来。
“酒取来了。”闻真示意道。
安宁就站在门口拿着酒,见屋里气氛不对,没敢出声。
“抱歉。”夜昭后退几步,接了酒递给闻真,“我只看着,不打扰您了。”
“你是叫安宁吧,再去煮点参汤来,一炷香时间就好,一会给他喂下。”
闻真用酒冲洗了伤口,上了金创药,用刀把坏死的肉修剪掉,用桑树皮线缝合好伤口。
好在是伤了心脏周围,没有一箭射穿了心脏,不然想吊着口气都难了。闻真这么想着,翻上了医书,毒素随伤口渗血快速侵入皮下组织与浅表血管,皮肤下会先浮现极细的青紫色丝缕,像菌丝在伤口外层蔓延生长,这症状她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不是中原的毒药。
像菌丝……菌丝,
破络菌!
这是种生长在西南边陲深山中的草药,闻真赶快查目录,边翻边嘟囔着:“太好了太好了找见了找见了”,夜昭听到有眉目走了过来,看闻真用手指着字底,一行一行地滑过,那字小间距也小的书,页边缘已经有些破烂了,纸张泛黄,像是十几年的旧书了,他又去把窗敞开,一束直直的光投进来,点亮了书和看书的女孩。
闻真回之一笑,这次她的眼弯了,神色也轻暖了。
夜昭那琥珀色的瞳孔映上她的笑颜,只一瞬,那温软笑意猝不及防的荡到他心里的空缺去。
此刻的夜昭不明白他的心为什么砰砰地跳,不明白为什么身体神态都静止了,暖流却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心,也不知道这一幕深深的嵌在了他余生的记忆里,不断地浮现、重合,伴随着他长大、老去。
以至于素来稳重自持的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直到闻真清亮的声音响起,他才恍然回神,后知后觉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直白无礼,脸颊也似有若无地发烫,他不自然的别了眼,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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