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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马车上下来后,我被蒙着眼睛推搡着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被安置在一条窄窄的小木凳上。
我的手被捆着,听着那两个人和一个女人讨价还价,那女人说的不是中原话,我当时听不懂,只知道她的话很简短,语气很冷,那两个男人完全不敢还嘴。半晌,我被一双手从凳子上提起来,拖进了一个充满馨香和水汽的房间里。
我眼前的布被摘下来,面前是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浴桶,清澈的热水上飘着粉色的花瓣,四周挂着浅红色的纱,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地方,眼睛都看直了。
把我拎来的是那个女人,她指着浴桶对我说:“把自己洗干净。”
她这会说的是中原话,语气还是很严厉,我当时又震惊又害怕,加上很久没洗过澡了,于是很快脱掉脏衣服跳进水里。那个女人也没走,不过我也没顾得了许多,急于舒缓一下被捆至淤血的肢体。
我洗到一半,突然感到耳畔吹过一阵脂粉的香风,扭头一看,那个女人走到了我身后,正端详着我露在水面外的脊背。看到我扭头,她伸手把我的头又推回去,说:“别动。”
我乖乖照办,蜷在水里一动不动。她用她涂了鲜红色蔻丹的指甲在我的背上轻点,也许是很满意,她轻笑起来。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像水都变凉了。
她摸到了我的后颈,笑声陡然一顿,过了一会才问:“你脖子上的疤怎么来的?”
我不敢回头,只能背对着她比划说自己也不知道。
她又沉默了一会,转身离开了房间。
过了一阵,有人来给我送新衣服,新衣服有一股淡淡的焦油味,但穿在身上软软的很舒服,应该是很好的料子。
给我送衣服的女孩子比当时的我要大一点,穿着和我差不多的样式,她把我的头发擦干梳好,带我穿过几道在重重枫树掩映下的回廊。
回廊的尽头是一个小角亭,亭檐挂着铜铃,在秋风中悠悠地回响。角亭下铺着大片的青砖,而每隔几块玉似的青砖,就栽着几棵灼如烈火的枫树,远望过去,燎原一般。
女孩子站在角亭里,叫我往枫树里走。她的表情说不上悲也说不上喜,手笔直地指向枫林深处,石雕一样,她说,千万不要乱跑,否则会被蛇咬。
深秋,石板上很凉很凉,我的鞋看着漂亮,其实只有几层薄布,和光脚实在没什么分别。很快,我的脚就没什么知觉了。我走了很久,很想停下来歇一歇,但隐约总觉得有什么黏腻湿冷的东西盯着我,附骨一般,逼迫我不要逃跑,赶紧向前走。
等我走出枫林,我才发现这片林子是环形,环绕着中间的巨大楼阁。那便是秋楼。
从枫林到秋楼的路很远,且从我离开枫林开始,脚下的青砖就改换成了一块块嵌着朱红色碎玛瑙的黑色大理石,那坚硬的凹凸硌得人脚心生疼,在寒冷中宛若针刺一般,我几乎保持不了平衡。
现在想来,那一片景色应该是很美的。地面像是黑色的湖水,湖水上飘着斑驳的红叶,我在砭骨的春水里艰难地走向湖心,湖心是精巧而巨大的金属棺椁,它等待着它最后的陪葬。
走了约莫几炷香时间,我的腿开始颤抖,脚心已然青紫。寒风中,我的额头却布满细密的汗珠。
这时,风中一声悠扬的呼喝迎面灌进我耳朵:“迎饶玉儿上轿——!”
湖面上划过一叶红舟,几个红衣白面的轿夫大步而无声地踏水而来,白轿上布帘在风中飞舞,像招魂的幡。
我才到那些男人的胸口,唬得不敢上前,任由轿夫放下轿子,掀开车帘,把我推进温暖华贵的轿子里。
轿夫们穿着厚底皮靴,让我痛苦万分的玛瑙路他们如履平地,不多时就到了秋楼。
秋楼。四百年了,在我心中还是那么清晰。光滑的红木地面,永远燃烧的银碳,一层比一层精致的回廊、雕刻,从幽深走廊深处传来的琴声。一切都是华美的,温暖如春的,影子般安静的,是一席在炉中燃烧的锦绣,美丽到寂灭的地方。
秋楼,青楼。秋和青,极相似的读音,含义却千差万别。对有些人来说,秋楼只是特殊的青楼,对我来说,我被这两个字困了一生。
在秋楼,我又见到了那个染了红蔻丹的女人,她叫红砂,是秋楼的主人。
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四肢柔软纤细,媚眼如丝,我却有些怕她,因为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过笑意,永远是冷的。她的血也是冷的,每次她靠近我,我都冻得打寒噤。
她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青瓷,秋楼里的姑娘都以瓷器为名,秘色红釉过天青,甜白粉彩雨后红,一听就清丽脱俗,最重要的是,这都是小巧的物件,可供人掌玩。
可虽然红砂给我取了带瓷器的名字,她却让我做姑娘们的侍女。
我前前后后服侍过很多人,都是极年轻极美丽的女子。大多数的她们时刻活在不安之中,像在风中颤抖的花枝,我起初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秋楼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个地方太热了,每时每刻都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人的忧思惧怖在炙热中舞蹈。还有一种潜滋暗长的狂热,那是阴影中的暗火,悄然盘旋的蛇。
我从来远离那些暗火,没有薪柴的灼热只是空中楼阁,越靠近,反而会越感到寒冷。我在高温中打着寒颤,伶仃的像火焰上空飞舞的枯叶。
最初,我也好奇过那附骨的寒来自哪里,很快便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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