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章
“要拦下四殿下吗?”
随从下意识摁住腰侧佩剑。
陈鄞仍然眺着远方,狐裘大氅露出的一双眼,眼底权衡有,深谋有,远虑有。
思量了一番,他抬手:“回去吧。”
随从向来是看不清陈鄞心思的,唯有听命:“是。”
陈鄞拢了拢袖:“让大夫候命。”
天寒,为愚蠢的花瓶着了凉那就得不偿失了。
簌簌,簌簌——
陈最死命奔跑,在雪地绵延出一串急促慌张的足印。
龙椅还没坐上,要是被宁十八宰了,他死不瞑目。
但陈最养尊处优惯了,去哪不是净街仪卫开路,玄甲铁骑簇拥殿后。他只需懒倚在温香暖玉的马车里,连伸手撩开缀着宝珠的车帘,都觉得腕子沉。
此刻拼死跑出的这两里路,全凭心里那把对龙椅的贪火撑着。但逐渐的,就失了力,每一次喘息,冷风吸入喉中,都像刀子在刮他五脏六腑。
头皮还疼!
实在跑不动了,陈最双手撑着双膝,喉间‘嗬嗬’作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脏器在互相撕扯,疼死他了!
又怕短暂的休憩正被宁十八追个正着,陈最慌忙回望——宁十八竟然落他一大截。
穷苦憨厚的木匠,哪怕是冬日,足上也是一双单薄的布鞋。鞋底没有防滑的纹路,在湿滑雪路格外难行。
因着被陈最最后那句‘下贱东西’惹怒,宁十八脱了鞋子追。不过他腿上本就有挫伤,加之城郊路面杂乱,哪似城内平静,追几步就被藏在雪里的尖石、硬枝扎一下。
淋漓的血珠子滚进了陈最留下的足印里。
仿佛闻见了血腥里低贱的气味,想到自己被宁十八搞得这么狼狈,陈最抬高嗓音:“宁十八,你等着,本皇子不宰了你,枉本皇子一世英名——咳咳咳。”
叫嚣声里呛入风雪,陈最撕心裂肺地咳。余光瞥见宁十八这傻逼又开始追,他拔腿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雪幕被一片森然轮廓劈开——
令旗在辕门高处猎猎抖动,喊杀与金石交击之声震天。
陈最一顿,是个校场!
京都外校场众多,虽不知是哪个将领驻在这校场里,但,他有救了!
曙光就在眼前,陈最回光返照似得双腿恢复全部力气,朝着校场狂奔。
甚至他还抽空回头看了宁十八一眼,这蠢货竟然还追呢?看不见前面那么大一个校场?
扑向辕门,陈最扯着声音:“来人!来人!有逆贼行——!”
‘刺’字还没说完,陈最戛然而止。
他的靠近早就被察觉,辕门下,几名兵卒如铁钉般楔在雪中。约莫是陈最披头散发,兵卒没认出他身份,冷酷将他拦住。刀未全出鞘,只露出冰冷一截,但威慑已显。
一般情况,陈最会斥他们不长眼,胆敢对当朝四皇子拔刀相向。
但此时,陈最只是吞咽一下,把尚未来得及说出的‘刺’字塞回腹中。
他怵然盯着几名兵卒。
无一例外,他们用一块暗哑无光的黑布覆面,鼻子眉毛全然不见。一身墨黑劲装,腰束皮革,外罩玄色软甲。甲片如鳞,风雪扑在鳞上竟不沾不滞,悄然滑落。
沉默。精悍。肃杀。
连雪花都不敢造次。
陈最:“……”
——覆面军!
——老二陈桁的覆面军!
比起陈鄞那条狗,陈桁这条狗更让陈最忌惮。
他们兄弟四人中,陈桁是唯一一个手握兵权的人。
老大玩阳谋,老三玩阴谋。陈桁不同,他不与人争口舌,不与人玩心计,他……
有一回陈最惹到他,那都不算惹,顶多是讽了两句,甚至陈最话都还没说完。一根凌厉箭矢破空而来,擦着他脸颊,顿时,他面上火辣辣的痛。
随后‘噔’的一声巨响,箭矢正中靶心,陈最一回头,就看见自己的随从被箭矢射爆了脑袋。血沫肉沫溅了陈最一身,每每回想时都想吐。
陈桁面冷心更冷,屠俘、屠族、屠城,活脱脱的现世修罗。但他自个儿不知世人对他的评价,或是不在乎。他心中自有一套是非正恶的标准。
不容他人置喙的标准下,他是正,陈最是恶。
啪嗒啪嗒。
宁十八的脚步在身后响起,陈最冷汗都下来了。
要是被陈桁这条狗知晓他强占之事……
陈最转身就跑。
宁十八本质是个老实人,若是他诚心求饶,兴许还有活路。就算宁十八被他逼急,非要他死,想来死的也不会太痛苦。
陈桁就不好说了。
陈最都能想到,陈桁会怎么裁决自己。
“十八兄,宁兄。”陈最朝着宁十八挤眉弄眼:宁十八,这是西郊校场,咱俩的恩怨先放一放,待离了西郊校场,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拜托拜托。
宁十八当然看不懂陈最眼中的期望,他甚至有些懵,不知道陈最怎么突然热络地朝着自己奔赴而来。
而陈最的身后,覆面人紧随其后,几乎没费力气就追上陈最。
一鞘敲上陈最脖颈。
砰。
陈最身子像一袋破谷子般瘫软下去。
嘶——疼——
陈最悠悠醒来,眼角红痣随着眼皮轻轻一掀,但意识还没完全归于身体。
只听得耳侧一道醇厚质朴的声音。
“四殿下说小人只是动嘴皮,是他一笔一画写下《木石纪》。”
“他将小人打了出去。”
“小人曾寻过三殿下,可三殿下却想要小人性命,三殿下与四殿下分明是一伙的。”
“小人自知绑走四殿下是大罪,但小人不惧!若不能让家父瞑目,小人活着也不如死了。”
听出声音来自宁十八,陈最疑惑:宁十八,你向谁告状呢?本皇子出身尊贵,你当真能告倒本皇子吗?
等等。
告状。
陈最身形猛然一震!红痣震颤。
军帐内没燃炭火,寒意从夯实的泥地渗出,从紧绷的牛皮帐壁沁入,丝丝缕缕,缠绕骨髓。帐内空旷,陈设简单,一张边角磨损的牛皮舆图、一张硬木军案、一个粗铁箭壶外,别无他物。
只有人。
数名覆面军士沉默而立,彼此间保持着宽阔却有序的间隙,像一道道刚硬的铁栅,共同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压迫之笼。
而陈最,被粗糙的牛筋绳绑在一列箭靶上,箭靶深植于泥土。
他就是囚笼里等待发落的囚犯。
陈最不由得吞咽,目光焦急又慌乱地在覆面军中穿梭。
很快,他在覆面军中锁定一道身影。比起其他,这道身影更加高大,腰间皮革收束得更紧,将其蓬勃的身形勾勒得加蛮横霸道。
这道身影与陈最正对而坐,因着身形伟岸,身下的硬椅比寻常椅子要宽上一倍。
这道身影也覆着面,覆住了将士心中‘皇族不能死’的顾虑,因此凶猛地带头冲锋。
帐内死寂,只有宁十八的声音。
“事情就是如此,要杀要剐……”一开始宁十八的音色还算坚韧,但目光触及面前的覆面人,他自个儿都没发觉自己的声音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随便吧……反正你们兄弟都是一丘之各。”
“是一丘之貉!”陈最出声纠正,“闭嘴吧你,宁十八。”
“醒了?”
椅上的覆面人开口。
是陈桁的音色。
尽管陈桁也覆面,陈最还是感受到一道沉甸甸的视线朝着自己碾来。
“你认是不认。”
陈桁问。
陈最道:“我不认如何,认了又如何。”
“认,还是不认。”陈桁又问。
看见陈桁起身,陈最赶紧道:“陈桁,这事不归你管吧?你要管这事就是越俎代庖!”
高大的身影如山岳倾轧而来,陈最道:“二哥,你听我解释。”
陈桁脚步未停。
陈最语速极快:“我并非强占《木石纪》,宁十八只是一个山野匠人,大字不识一个,若《木石纪》署他宁十八的名,世人只会质疑内容。《木石纪》只有署名于我,以皇子之名担保此技之重,刊行后才有人重视。”
陈桁脚步并未有丝毫迟滞,见此番说辞在陈桁这里行不通,陈最色厉内茬:“陈桁,我母妃为救父皇而亡,是父皇追封的皇贵妃,我的名字写在奉先殿,祭在宗庙里!你敢动我试试!”
可纵然都搬出母妃了,陈桁还是靠近过来。
在陈最面前,堪堪止步。
陈最深吸一口气:“陈桁,你好好想想,为何父皇收回你的尚方宝剑!如果你动了我——”
“四弟。”陈桁说。
这个称呼让陈最一顿。
一时怀疑自己听茬了。
陈桁这条狗有着自成一套的善恶评判,他看不上陈最这种只会搞小动作的恶人。
平时碰见了,多给陈最一个眼神,都算陈最赢了。
别说唤‘四弟’,就连陈最的姓名都不曾唤过。
陈最古怪地看着眼前的人。
陈桁扯下面上黑布,露出锋利眉眼。用着商量的语气道:“书还他,我送你回去。”
大抵是寡言,以及不习惯与人商量,陈桁这话显得异常僵硬。
宁十八不可置信地抬头。
陈最也不可置信地抬头。
吃错药了?
陈最试探:“我可以还书,只是书被老三抢走了。要不然,你去找陈鄞。”
陈桁颔首:“好。”
侧目对宁十八道:“三日后来西郊校场取书。”
宁十八愣了愣,砰砰磕头:“小人谢殿下大恩,小人为殿下当牛做马。”
陈最一旁瞧着,怎么看都觉得陈桁不对劲。
陈桁伸手,陈最目光跟随。
视野里,陈桁那双手比他的整整大上一圈,腕骨又粗又大。
他为陈最解绑,常年握刀拿枪的手覆满老茧,隔着衣料,磨得陈最皮肤发痒。
紧缚的绳索解开,陈最光顾着打量陈桁双手去了,忘了自己身子无力,一下没了束缚,猝不及防朝前跌去。
被陈桁一把捞起来。
陈最身体一僵,定格原地。被强悍力量稳稳承托,陈最显出不合时宜的茫然来。
陈桁不喜被人触碰。
可现在又是亲自给他解绑,又是亲自扶他。
陈最仰起头。
“头发散了。”陈桁说。
陈最因为太过惊讶,脱口反问:“所以呢?”
陈桁:“椎髻成吗?”
他定定看着陈最眉眼:“我只会这个。”
陈最:“……”
陈最:“??????”
“陈桁。”他狐疑甚至是惊疑地对上陈桁的目光,“你,你鬼上身?”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