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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驿·车只驿
二人抵达车只驿已是亥时三刻,车只驿依旧灯火通明。
此地原为杞国官驿,亦是安西商道的第一驿,规格颇为宏大。宽敞的院落中设有马厩棚,大小货车停放其间,半满而有序。主楼高三层,比一般庙宇还要恢宏。
一名魁梧的小厮迎上前来,收下二人的符牌,麻利地取下隔栏里的钥匙,道:“二位贵商,没有相邻客房了。”
“晏小姐的房间在三楼西侧第六间。”他将符牌连同钥匙分别递过,“兰公子的则在楼下那间。”
晏真虽久居宫中,但也是明白民间万事皆需以钱通行,遂取下荷包。
小厮却笑道:“此处投宿不收费用,本为商业交易之所,赚的是买卖双方成交的礼金。若二位在此达成交易,只需各让利一成,客房不过是行个方便。”
晏真接过钥匙,觉得有趣。
小厮带二人踏入主楼,热闹非常,与外头荒凉之景判若两地。空气中弥漫异香,两侧高悬琉璃灯,光亮如昼。
“车只驿是去往杞国的必经之地,各国商客在此汇聚,历来都是安西商道上最繁华一驿,我们设有重兵护驿,二位可安心休整。”
厅内右侧,两排长条桌子并立,其上陈列商品,衣着各异的商人正挑拣谈价。
小厮引二人至右侧回廊,“若二位贵商有意在此出售货物,可在此交易,由驿所见证,确保公平。正如方才所言,若交易达成,需付一成礼金。”
他沿回廊走至厅正中最为繁闹之处,停下脚步。
中央圆台上,众商环台而坐,目光灼热地盯着台上之物。
小厮解释道:“此为珍池台,对于太过抢手的商货,则由驿掌亲自主持竞价。”
珍池台上,一幅以金漆为底,丹青华墨铺陈的巨幅画卷格外夺目。
兰煜时与晏真的脸色皆微变,不过,晏真的情绪转瞬已归于平静。
“在下先失陪了。”兰煜时未回头,径直走向坐席,凝视那幅画卷,眼神里有着不容轻易察觉的执念。
晏真不以为意,向身旁小厮问道:“此行我非为买卖之事,只为寻一向导。”
小厮会意,摆手引路,“晏小姐,这边请。”
他们绕过珍池台,来到厅左侧。透明丝画屏风隔开十余雅座,这里并无陈列商货,却亦有人驻足。
“此处专售活物。”
“活物?”晏真不解,心底却莫名冲上一股躁愤。
“隔间之内,出售的并非是实物,而是力气,服务,计谋,情绪...”小厮在第一个隔间外站定,“皆经车只驿审查为凭,绝对可靠。”
晏真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隔间内,一对孪生少女,身着单衣,一条粗重锁链钳住双脚,眼神里充满惊恐与无助,连哭都不敢。
晏真把视线挪开。
如今的她,无权...救弱...
二人一前一后,走过一间间隔间,穿着各异的女子,或麻木呆滞,或强颜谄媚...隔间外的商人,驻足打量,讨价还价。
晏真手不自觉握拳,她厌恨这种无力感,夺回权势的念头在心底反复灼烧。
前方隔间内,几名男子正高谈阔论,小厮驻足在侧,“晏姑娘,或许这里有你想找的人。”
晏真在那隔间外,其中男子们立刻投来各色目光。
“姑娘,你想找什么人呢?”
一个黑壮的男子见她气度不凡,立刻跻身向前,盘腿坐在矮几前。
“向导。”晏真回。
“我们哥几个都是向导,但各有所长。”黑壮男子摆手,示意晏真落座。
“何意?”
“若姑娘所处商队雇了打手,只需配识路向导便能安行。”黑壮男子给晏真斟上茶,“若商队主营多国商贸,那就需配多语言向导,其他所需,武力、修缮、卜卦……视商事而定。”
“不过,只是安西商路险象环生,多备一些是更稳妥些。”黑壮男子取下一张押单。“麻烦姑娘取下符牌一用。”
“费用如何?”晏真坐在矮几前,递上符牌。
黑壮男子取来纸笔,“这得看商队规模,货值高低。”
“一人,一货。”
隔断中的男子们闻言轻笑。
黑壮男子的笔尖悬空,回头看着那群戏谑的人,“你们几个,谁接这单。”
“这么好的生意,我们可不敢抢。”他们哄笑着。
黑壮男子面色变得难看:“那你要去何处?”
“夜圩国。”
黑壮男子眉头一沉,“那可是在可是在安西商路的尽头,如今罗兰国与丰笛国战事激烈,更是危机重重,没个两三年根本到不了。”
“你尽管开价。”
一路逃跑,晏真所剩之财并不算多,气势却没有分毫虚浮,“这是订金。”
她落下一百两,“行程过半,我再付一百两。剩下的,抵达夜圩国后一并结清 ”
黑壮男子混迹商道多年,岂会轻信这等空口承诺,他嗤笑一声,将符牌推到晏真面前。
“他们从不会接没什么价值的生意。”沙哑却有力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晏真觉得异常熟悉,转过头去,瞳孔骤然抖动。
“别来无恙啊,公主殿下!”
来者身形丰硕却不显臃肿,雪白长须直垂胸前,金丝马甲映着琉璃灯辉,笑意中暗藏凶戾。
正是当年晏真身居高位、推行新法肃清贪墨时,扳倒的太子亲臣,何迁。
他明明已依法处斩,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殿下不必惊怕。”何迁捋着胡须,缓步上前,“太子已故,老夫亦远离权争,如今不过一介商贾,我们二人无甚恩怨。”
恍若间,似乎重返那尔虞我诈、杀机暗涌的皇宫,晏真心防霎时全起。
“只不过...”何迁居高临下看着晏真,“没想到殿下竟也非最后赢家,真是可惜,可叹。”
他语带讥讽,“你我斗得遍体鳞伤,反倒让他人坐收渔利。如今新帝正万金悬赏殿下,若知晓殿下正在此处与人讨价还价,不知作何感想。”
“你说,这命运,可真是奇妙。”何迁挑眉,笑意中满是挑衅。
四周商客闻言,纷纷侧目围观。
晏真不欲多言,回过头,正将离开,却被黑壮男子一把按下符牌。
她抬眼环顾,只见向导们齐齐注目,那眼神翻滚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何大人阴恻恻地笑着,“哟,看来他们总算看清殿下的价值了。”
晏真被层层目光钉在原地,思绪极速运转,谋划脱身之策。
“这生意,我接了!”
来人俯身按在矮几上,将晏真半护怀中。
墨香随之拂入鼻端,她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平静。
“真是抱歉,这活我已经揽下。”黑壮男子分毫不让,恶狠狠地盯着来人。
“可我看,你这押单上,没有合印,并未起约。”
“你想截我的单?”黑壮男子语气带着怒气地说。
“做生意,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何况车只驿的监司在场,晏姑娘若是不愿,你又岂能强迫她按印。”兰煜时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晏真的肩上,语气温和而沉稳,
“决定权,可是在晏姑娘手上。”
黑壮男子抬头,果真看到监司正立于人群中,关注着他们。
“别怕。”兰煜时在晏真耳边低语。
晏真冷声道:“中止交易。”
黑壮男子脸色铁青,将晏真符牌重重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撞开人群离去。
围观人群并未散去,反而愈发密集,早有传闻杞国公主被褫权,发配祖陵,未料能在此地一睹真容。
兰煜时扶晏真起身,挡开人群,护她回房。
“你好好休息。”他站在房门前,并未踏入,伸手欲替她合上门扇,手腕却被晏真一把扣住。
不及他反应,一个踉跄,被她拽入房中。
晏真钳着兰煜时,反手关了门,将他抵在门上,
“你听到了多少?”
房间未点灯,骤然置身昏暗,让兰煜时思绪一空,
“你说什么?”
晏真凑近,若隐若无的气息扑在兰煜时颈侧。
“我与那老头的谈话。”
从未与人如此亲近的兰煜时只觉耳尖涨涩,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哦...哦...我听到他喊你公主殿下。”他的语气极不自然。
“所以你跟那些向导的目的无异吗?”晏真不再压抑怒意。
兰煜时极力遏止,可偏偏幽幽发香飘来,萦绕鼻端,让他瞬间乱了气息。
“我承认,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强撑镇定,声音带着一丝心虚。
“不过,至少刚才,我是真心只想帮你解围。”
淡淡月光透过窗纸,为眼前人挺拔的身姿镀上一层清辉,那与生俱来的威仪愈发清晰。
兰煜时思绪渐定,心底某处却微微抽紧,那股既压抑又难以忽视的情绪,迫使他将晏真轻轻推开。
“当然我不喜欢做亏本的买卖,所以并没有真打算接下这桩生意。”
他向来独行,不涉繁事,凡人际关系皆如生意往来,权衡取舍,分寸自持。
自觉理智在抽离,他收敛心绪。
当止于此。
兰煜时的声音恢复平静,“你的身份既已暴露,日后恐怕要更加小心行事,自多珍重。”
门外的喧嚣渐次远去,房内只余静寂。
“那...有缘再会。”
兰煜时正欲离开,灯火倏然亮起。眼前孤高的身姿顿时分明,未免失态,他悄然移开视线。
“想必你见到了楼下那幅所谓的丐井真迹。”晏真解开轴筒系带。
兰煜时神色掠过黯然,颔首不语。
晏真张开画卷。
幽光自绢帛透出,松香节油的清芬萦绕空中,丹青华墨层叠晕染,万象生机跃然纸上。
兰煜时怔在原地,万千情绪交叠上涌。
“我知道,你想找的人在何处。”
晏真微阖双眼,凝视着他的神情流转,像低语,又似命令:
“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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