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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妹婿(重修版)
蒋崇年此言,实为存心之举,
他想看看谢窈会不会生气,或许她恼了,便会主动提退婚,倒省了许多麻烦。
蒋崇年自小在边关长大,七岁时随父归京。
到京都后,隔壁谢家的小女郎成了家里的常客。
蒋元命他好好照顾谢窈。
四岁的小谢窈被乳母抱在怀里,穿着一身鲜亮的枣红色襦裙,衬得肌肤雪白,面颊光润,乌黑圆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见惯了边关女郎爽朗奔放,骑马射箭,饮酒谈兵,蒋崇年不喜欢瓷娃娃一样的谢窈。
稍微一使力就会碰碎。
可惜父命难违,自那之后,粉雕玉琢的小女郎成了他的小尾巴。
趁大人不在,蒋崇年偷偷扯她小辫,谢窈疼得眼圈发红,也只是小声让他不要扯她头发了,从不敢告状。
裙角上被蒋崇年扔来一只蠕动的青虫,谢窈被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还是眼尖的女使惊呼着用手帕捂住青虫扔到院中。
事后也替他遮掩,只说是虫子自己爬上来的。
任他如何捉弄,她都没发过脾气。
再后来,蒋崇年逐渐习惯身后的小尾巴,懒得捉弄她。
不过也只把她当妹妹看待,从没想过娶她为妻。
*
话音甫落,谢窈眼睫颤了颤,手指慢慢绞住裙裾,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盯着她乌黑的发顶,蒋崇年心中微叹,到底是缓和了声音:“那日是我不对。”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对不起。”
要解除婚约,原可以用别的法子,把她一个人扔在树上,使她受冻生病,的确是他过分。
蒋崇年不愿给自己找借口。
少年低沉的道歉声落在谢窈心上,泛起细微涟漪,心中的委屈竟散去大半。她眨了眨眼,逼退眼底湿意,缓缓抬起头。
堂外天光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来,模糊了眼前少年郎清隽的轮廓,却挡不住他周身的锐气。
谢窈较旁人更清楚,蒋崇年性子傲,从不轻易低头,能听见他道歉已是不易。
“好吧,我原谅你了。”她轻声道,只是想起那日被独自扔在树上的恐惧,仍心有余悸,软声道:“不过你以后不要再扔下我了,好不好。”
她眼睛湿漉漉的,带着恳求。
蒋崇年却沉默了,目光移向窗外。
这个保证他给不了,他以后迟早要去战场,万一死了怎么办?
……
厅内气氛又冷了下来,蒋元眼皮抖了下,忙站起身打圆场,干笑道:“窕窕放心,他以后绝不敢再这样了。”
说罢重重拍了拍蒋崇年的肩,用了暗力:“是吧?”
蒋崇年疼得喉间发紧,咬牙应道:“是。”
谢窈看不懂他们父子俩的暗语,心中虽失落没有得到蒋崇年的承诺,却还是对蒋元礼貌地笑了笑:“多谢伯父。”
蒋元讪笑寒暄道:“窕窕身体可好了?”
谢窈眉眼弯弯,乖巧应答。
来回几番话后,蒋元押着一言不发的蒋崇年离开,谢窈看着二人的背影,神情有些恹恹。
芸娘看得心疼,破例去给谢窈做枣泥山药糕,让年纪相仿的女使陪她在房里解闷。
谢窈十四岁了,来年便要及笄,她性子柔软,模样又娇俏,府上的女使们都喜欢照顾她。
芸娘指的女使脸圆圆的,看着格外亲切。
两人坐在榻席上,谢窈从紫檀木箱子里翻出自己的玩物,让她挑一个玩。
箱子里琳琅满目,有拨浪鼓、酒胡子,其中一只形似飞鸟的铜器,使女从未见过,好奇地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怕给弄坏了。
“这是鸠车。”谢窈伸手按了按鸠车底部的机关,只见鸠车尾部的翅膀就上下摆动起来,好似真的要飞起来一般。
女使惊得瞪大了眼,谢窈眼神有些怀念:“这是爹爹亲手给我做的。”
六岁那年,谢如寻特意请工匠指导,熔了纯铜亲自打造。这鸠车形似鸽子,外形大鸠背着小鸠,古谓“不噎之鸟”,是父辈盼子女平安健康的意思。
女使圆圆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不可察的艳羡:“家主一向最疼女郎了。”
是啊,父亲一向最疼她了,谢窈心中暖意融融。
又想起半月前,父亲接到外祖家书信,前往通州,至今未归,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家。
正思忖间,门外有仆人匆匆来报:“女郎,家主回来了!”
噌地一下,谢窈眼睛亮起来,她扔下玩具起身,自己穿上羊皮小靴,又转头嘱咐道:“姐姐,我的东西麻烦你帮我收好。”
她心系父亲,一路疾走,转眼便到了正屋。
刚进门,就见父亲正在同人讲话,那人约莫弱冠之年,浓眉,眼睛狭长,鼻梁高挺,穿着一袭青衫,风度翩翩。
谢窈好奇地走近盯着那人瞧。
那人似有察觉,也转头朝她看来。
谢如寻多日未见女儿,心中想念,招她到跟前,上下仔细端详几番,见她气色尚可,才不急不缓地介绍:“这是你舅家得二郎,郑恪,正好来年要上京参加会试,就将他一起带上了。你该叫他一声二表哥。”
谢窈弯弯眼,乖巧地唤了一声:“二表哥。”
郑恪被她脸上明艳的笑容晃了晃神,心莫名颤了一下,忙躬身对小表妹回礼:“叨扰表妹了。”
府上许久没来客人,谢窈格外高兴,笑意盈面。
谢如寻让人抬进来一木箱,这是他途经各州县时,买下的奇珍异宝,特意带回来给谢窈解闷。
“多谢爹爹!”谢窈欢喜地抱了抱父亲的胳膊。
她从箱子里挑了一副十连环,找了个角落坐下,专心致志解起来。
郑恪原本该去自己院子歇息,不知为何也没走,目光时不时掠过低头解环的谢窈,又与谢如寻低声攀谈。
春日夕阳淡薄,在堂前院中投下一片浅黄色的光影,来往的仆役们正在布菜备膳。
谢窈正专注绕开一个环,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指节处略显粗糙,微微突出。
抬头一看,是二表哥。
他脸上带着善意的笑:“表妹,我帮你解开吧。”
原来是以为她解不开。
谢窈从蹒跚学步时就开始玩十连环了,不好拂表哥的好意,她把十连环递过去:“那便有劳二表哥了。”
郑恪就站在她面前,低头解环,动作利落,不多时,他把解好的环还给谢窈。
谢窈很给面子地替他拍手,眼睛亮晶晶的:“表哥好厉害!”
得了夸奖,郑恪脸上的笑意更深。
自谢府女主人去世后,用膳时桌上只有谢家父女相对而坐。
如今多了个郑恪,便换成他和谢窈面对面。
他自小在通州长大,家中从不缺吃食。
看到桌上的珍馐菜色,心中仍旧吃惊。
仅三个人吃饭,竟有数十道佳肴,先是干、鲜果碟,再有凉菜拼盘和凤凰鱼翅等大件菜。
也不知淋的什么酱,色泽竟鲜亮红润,令人食指大动。
谢如寻神色淡淡,率先举箸,谢窈慢条斯理喝完芸娘为她熬的鸽子羹,又用了两块枣泥山药糕,便放下筷子。
她擦了擦嘴,轻声对谢如寻道:“父亲连日奔波,盯会劳累,记得早些歇息。”
谢如寻笑着应好。
郑恪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眼神有些发怔。待谢如寻遮面润口时,他悄悄从瓷碟里缺了一角的枣泥糕里拣了一块吃。
果然甜极。
*
几日后,春雨淅沥,整座宅院便笼罩在朦胧烟雨里,谢窈命人撑起竹竿,听着淅沥雨声,窝在躺椅上看话本。
偶尔也会在廊庑下撞见二表哥斜倚廊柱,望雨静思。
雨霁初晴,谢窈有时会在小花园碰见他,竹影婆娑,他手执书卷,叩节吟哦。
谢窈远远看着,为了不打搅他,渐渐减少了去小花园的次数。
这日,谢窈去找蒋崇年时,顺口提起府里来了位二表哥。
蒋崇年皱了皱眉。
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表哥?
“你…,”蒋崇年刚要开口,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子里骤然浮现,父亲既不愿退婚,若能让谢窈能够另寻良人,主动解除婚约,实乃上策。
若那位表哥才学斐然,人品上佳。谢窈和他又是表兄妹,这便是亲上加亲…
蒋崇年道:“你带我去见见你那位表哥。”
天初暖,时和气清,庭前春华绽放,嫩花缀于老树枝头,红绿相映,春光骀荡。
郑恪正坐在石凳上读书,见谢窈带着一人前来,便放下书卷,起身疑惑道:“这位是?”
谢窈拉着蒋崇年坐下,言笑晏晏:“这是隔壁蒋家郎君,蒋崇年。”
“也是我的未婚夫。”谢窈轻声补充道。
话音落下,郑恪的脸色不变骤然变了,眼中满是震惊,下意识抬头看向蒋崇年。
对方锐利探究的目光令人心中一寒。
蒋崇年的确在打量他。
这位表哥身形单薄,面容虽算端正,眉宇见却隐有局促之意,并非坦荡君子之相。
“郑兄明年要考进士?”蒋崇年忍下心中油然而生的嫌弃,幽幽问道。
得知表妹竟有早有婚约在身,郑恪面如菜色,心不在焉答道:“正是。”
见他魂不守舍,一副美梦破碎之样,蒋崇年挑剔的目光将他从头至尾扫遍,嫌弃更甚。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拱手道:“郑兄一看便知才华横溢,来年定能一举夺魁。”
郑恪勉强笑了笑,没接话。
待二人同他告别离去,郑恪看着他们背影,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
回到谢窈院中,蒋崇年难得神色凝重地叮嘱道:“此人心思狭隘,以后离他远些。”
本想了解一番未来妹婿,可惜如今看来,此人难当大任。
他虽想尽快摆脱婚约,却也不想把她嫁给这样的人。
谢窈苦恼地托腮:“我已经很躲着他了。”总不能日日待在院子里不出来吧。
“我去让他离你远点。”蒋崇年语气强硬。
谢窈连忙摇摇头,“不行,我们有表亲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蒋崇年不耐烦地挑眉:“那你说怎么着?”
谢窈扯了扯他的衣角,眼巴巴看着他,借机道:“我多去找你玩,好不好?”
蒋崇年瞥她一眼,本想拒绝,忽而转念一想,一个更为周密的计划在脑中成型,他沉吟片刻:“后日上巳节,我在临水池边设宴,你想去么?”
“想!”谢窈立刻笑盈盈道。
蒋崇年设宴,是为了替谢窈挑婿。
最好找一个知根知底,他熟识之人。
回府后,蒋崇年将自己叫的出名字的人都写在纸上,一个个排除。
要做他的妹婿,需满足三个条件:
一需长相上等,
二要为人端正,
三是家世要与谢家相配。
天色渐沉,喧嚣缓缓沉寂,仆人进内,手脚利落地点起油灯,不敢打搅主人。
昏黄灯光照亮蒋崇年拧眉思索的侧脸。
他挑挑拣拣,除一人悬而未决外,最后竟只选出来两人。
一位是千牛备身徐陵,家世显赫,性格爽直。
另一位则是户部郎中秦有余,温文尔雅,颇有才名。
至于这悬而未决之人,乃刑部侍郎宋时危。
此人守法持正,性情刚直,乃至不近人情,在朝中毁誉参半,却偏偏清风两袖,耿介不阿,如一根不偏不倚的尺,挺立不迁。
宋时危虽家世清寒,然而其余两项皆是上等。
蒋崇年着实犹豫。
翌日清晨,蒋崇年唤来下人,写了三封帖子:“送到这三人府上。”
下人接过退去。
前两家皆位于朱雀大街,朱楼绮户,气派不凡,门房接过请帖回禀后,主人家另赏了他吃茶钱。
只是这第三家着实寒酸了些,位于城南青巷,再走十里,便靠近南城门了。
下人知道,这一处的房产多为僦居,每月十贯掠房钱。
他双腿如铅,满头大汗叩开木门。
不多时,一老妇蹒跚上前,抽开门闩:“你找谁啊?”
“请问宋大人在吗?”
老妇神情顿时警觉起来,眯着浑浊的眼睛打量来人:“你找他什么事?”
下人递上帖子,“我家郎君请大人上巳节赴会。”
“你是哪家的?”
这婆子口气宛若质询犯人,也太不会做人了些,下人脸上的笑有些僵硬:“我是蒋尚书,蒋府的下人,我家郎君同宋大人是多年好友。”
那妇人闻言才松了口气,使劲眯着眼睛,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老身以为又是哪户人来找——”
她及时停住,要去给他倒一碗水。
下人没等到吃茶钱,提前愤愤离去。
月明星稀,宋时危方下值回家,近日刑部忙碌,案卷堆积如山,几乎都是近几月从各地报上来的刑事案件。
他推开家门,朝院中忙碌妇人道:“母亲。”
宋母早备好饭菜,样式简单,一盘清炒菘菜,一杯腌制好的脆爽醋芹,酸意窜进鼻间,口齿生津。
净手过后,母子两沉默吃着。
当年,宋母为供养独子科考,夜里熬夜补衣,险些熬坏眼睛。
宋时危打算休沐时带母亲去医馆诊治。
宋母想到白日的事,放下碗筷,起身从里间拿出一张请帖:“今日我原以为又有人找你赇赂,问后才知是蒋家郎君邀你上巳节相聚。”
宋时危凝眉,拆开请帖,扫视一番,的确是蒋崇年请他明日临水池赴会。
“我知道了。”他面色平静,收好请帖,“蒋郎君与我是旧识,母亲不必担忧。”
宋母这才松了口气,将最后一粒粟米吃净。
宋时危起身,拿起碗筷要去盥洗,被宋母一巴掌拍下了:“放下!你这手是握笔断案的,怎么能用来洗碗!”
宋时危无奈:“母亲,我洗得快些。”
宋母拉下脸:“你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
宋时危便无话可说。
却也没离开,默默替母亲从缸里打上清水。宋母一面用皂角灰洗净碗面油渍,一面看着木头似杵在一旁的宋时危,忍不住试探问道:“慈明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娶亲?”
慈明是宋时危的表字,他少年失怙,母亲不通文字,字是上峰取的。
希望他执法严明,慧眼明炬,却不失慈悲。
月色凉凉铺在院内,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孤直。
宋慈明仰头看了眼天上明月,清辉落满衣襟。
他目光沉静,良久,轻声道:“母亲,我心向律法,无意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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