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之三危机

　　“飞机落地后，我打开手机看到了妈妈的留言，说我妹妹这几天肠胃炎又发作了。早上医生查房的时候说今天开始可以吃流食了，她想吃‘老少平安’，可医生说她的肠胃目前负担不了。后来，她几乎就没说过话了。”
　　周复始点了点头，没再邀请。
　　‘老少平安’是一道很南岭的家常菜，以嫩豆腐、鲮鱼滑、猪肉泥为主料，蒸制而成，口感嫩滑，易消化，因适合老人和小孩食用而得名，连这种柔软的东西都消化不了的肠胃，确实更需要叶世庭的照顾与呵护。
　　“也许，”周复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试试看，如果是鲈鱼和内酯豆腐的话，应该会比较好消化——我以前生病的时候家里就经常会做鲈鱼。而且，我的经验是，如果很想吃一个东西的时候没有得到满足，可能以后也不会想吃了。”
　　“好，知道了，我会转告我妈，让她咨询医生。”叶世庭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一次认真地直视着周复始说，“谢谢。”
　　机舱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外面风大，有外套吗？”
　　“有，”叶世庭咽下了一口的干涸，滚动的喉头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其实，《小白鲸》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它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小寓言，提醒大家不要忽视了对心灵的照料。”
　　“但是要怎样做呢？”
　　这个问题，叶世庭没有答案，周复始也没追问，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掠过周复始肩头的机长徽章，远方的高楼此时像极了群山，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去爬过山了。
　　“下次记得，客机的商务舱要比头等舱更稳。”这话周复始不是第一次说。叶世庭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回答：“好。”只是节假日的商务舱，人总是太多，不方便他写作。
　　病房门被推开时，顾臻看到一片枯绿的梧桐叶正从窗外的枝头旋落，她没有不解，没有好奇，也没有回头。阳台的落地窗倒映着她清冷的眼神，让叶世庭想起了方才等电梯时，医院回廊上阴冷的穿堂风。
　　“妈咪啊，我想通了，我不要吃什么‘老少平安’了。我的肠胃确实没有消化高蛋白的能力，有什么资格逞一时的口腹之欲呢？忌口才是对的，鸟雀剪掉舌头才能活得更久——今天是我着相了，犯了「贪」戒，辜负了爷爷嫲嫲的期待，还有他们请菩萨给我取的小名……”她用好听的声音念着一首不属于她的诗，语气像初冬的西北太平洋进入了台风休眠期一样平静，“如果人也可以像植物一样，只要餐风饮露，光合作用就能过活，那该多好。”说完顾臻深吸了一口气，干燥的鼻腔不满地刺痛着，她合上了双眼，轻咬牙关，泛白的指尖虚抚着有些胀气的肚子。
　　妈妈和叶世庭对视一眼，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病床上，电纸书被随手丢弃，水墨屏上持久地漫反射着一首现代诗歌，叶世庭从中认出了泰戈尔的语气：
　　「若是你不说话，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来填满我的心。我要沉静地等候，像黑夜在星光中无眠，忍耐地低首。」
　　“说的什么话——‘善’是好，菩萨帮你取的小名，意思是说做什么都好。”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把顾臻从窗边带了回来。
　　人怎么可能做什么都好呢？如果做的不是‘好的事’，那就不能算是‘好’。顾臻在心里反驳着，这时才看到了叶世庭，他将煮得稀烂的粥从保温壶里倒出来时，热气在他的镜片上氤氲着，汤羹都是是金黄色的，几乎看不到米的形状。顾臻脱口而出：“又要吃饭了吗？”
　　“‘又要’？你今天好像还没吃过东西哦！你想当‘菩萨’吗？”妈妈没好气的说着，从保温饭袋里又拿出了一套小餐具，“这是外婆专程为你做的南瓜小米羹，还是用你上星期送他们的破壁机做的，还夸‘善女最贴心了，每次送的礼物都很合心意’——先随便吃两口垫一下肚子，吃不完的要哥哥帮你解决掉。
　　“呐，我们已经帮你请好假了，等一下呢，我们一起回外公外婆家做小年，外公正在研究怎么用龙利鱼和内酯豆腐做你能吃的‘老少平安’，不用‘剪舌头’那么可怕——说起来，还是你哥哥周到，说可以用比较好消化的鲈鱼和内酯豆腐试试，我问过医生，医生也说可以尝试一下，还说没有骨头的龙利鱼可能更好。”
　　温热的小米羹毋须咀嚼，只凭吞咽就能把它送入食道，顾臻觉得自己的四肢瞬间也有了暖意。
　　“可是，哥哥不是只爱吃速食吗？还说什么吃饭太浪费时间。”顾臻抬头看向叶世庭，来回拨动着调羹的左手突然停了下来，“咦？你是不是换眼镜了，哥哥？”
　　“好像是呢，以前那副好像大一些，镜片也比现在的薄一点，是不是度数加深了？”
　　“比例问题吧？先前那副找不到了，所以重新配了一副。”说着，叶世庭把眼镜摘了下来，不使用电子设备工作时，他对眼镜其实没有那么大的依赖，“其实，也说不上「爱吃速食」吧，只是觉得很多时候吃饭和给手机充电差不多，是一件不得不做的无聊事。”
　　话音刚落，叶世庭就被妈妈敲了一下：“说话越来越像机器人了，这种话等下在外公外婆面前不准说。”“我有分寸。”叶世庭有些无奈。
　　叶世庭来到中宁后几乎都是家里医院两头跑，陪外公晨练，给外婆的水彩调色，和妈妈一起研究妹妹的体检报告……不写论文的日子里，日期像树上的叶子，西北季风一起，就从日历上不由分说地坠落，要说有什么收获呢？也许就是一年一张的全家福吧。
　　清晨的太阳给中宁国际机场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辉，几缕薄云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灰蓝色的天空看起来格外干净，坐在车里让人一时想不起到底是什么季节。
　　“外面风大，你们戴好帽子再下车。”说完，叶世庭便下车拿行李了。寒流在西伯利亚蓄力多时，似乎只一夜就侵入了中宁市，明媚耀眼的阳光在此时显得是那样的虚弱而无力。今天的风裹挟了更多的湿润水汽，比他刚到中宁机场要瘆人，那是四天前，还是五天前呢？
　　顾臻刚进候机厅就打起了一串喷嚏，妈妈及时给她递上了纸巾。人来人往的旅客们推着各自的行李来去匆匆，脸上却洋溢着疲倦的笑意，顾臻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超市——如果不是没有新年歌的话。
　　“Dr. Yip，是你吗？”在中宁听到意料之外的乡音，母子三人都停下了脚步，一个穿着空乘制服的年轻女性向他们走来，笑着和顾臻她们致意后，用星星眼看着叶世庭，“我是Rachel，谢谢你肯帮我签名，我真的好喜欢《小白鲸》这个故事！”
　　叶世庭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就是周复始之前说的「粉丝」了，《小白鲸》绘本刚出版时，周复始就从他这里“批发”了一箱亲签本，说要留着做人情。
　　“他和我提过，谢谢你喜欢这个故事。绘本的插画师Eyre Lui是我妈妈，或许你想和她打声招呼吗？”
　　Rachel顺着的叶世庭的眼神指引看过去。“旁边的是我妹妹，Dorothea.”“吕小姐，顾小姐，你们好——你们现在是要回金湾岛吗？”
　　审美的共鸣让顾臻和妈妈很容易对眼前的年轻女孩产生好感：“是呢，很高兴认识你，Rachel！你是我们今天的空乘人员吗？”
　　“是的，Eyre小姐，如果你们今天也是坐头等舱的话，等下我们还会再遇到哦。你们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呢，可以在机场好好逛逛哦！”
　　“太好了！那就麻烦你照顾我们了。”
　　“能为您提供专业的空乘服务，是我的荣幸。对了，我们今天主飞的机长是Captain Chow呢！”
　　叶世庭听到这个名字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登机口方向，然后向并不熟识周复始的妈妈和顾臻补充道：“Captain Chow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机长，他技术一流，航路预判特别准，旅途会很平稳的。”
　　“Captain Chow，就是哥哥之前说的那个爬山认识的朋友，Leo吗？”顾臻问完，认真地看着他。
　　“他的中文名好像是叫‘周复始’？是不是市政局那个负责文康事务的Catharine，周宋学而的公子？”为了兼顾工作和对外公外婆的照顾，吕女士这二十年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中宁，所以并不知道市政局早已解散，并由民政事务局接管了文康事务，周复始的妈妈周宋学而女士现在已经是民政事务局的局长了。
　　叶世庭还在犹豫要不要纠正她时，向来不擅长社交表演的顾臻却突然打破了自己的失语：“空乘一定都要穿高跟鞋吗？如果遇到乱流的话，不是很危险吗？”
　　“啊——”Rachel顿了一下，像有一朵意外的花意外落在她心湖上，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提出来，但声浪不大，最后都不了了之了，“这确实是空乘的着装要求，不过我们都经过专业训练，即使遇到乱流也不会有问题的。”
　　“但，还是会不舒服吧？”顾臻继续追问着。妈妈也在一旁搭腔：“是哦，你们有向公司反映过吗？”
　　Rachel刚开始做空乘的时候，确实不适应，但习惯之后也就忘了什么舒不舒服——而且，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提过这个问题，只是没掀起什么声浪，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叶世庭提议道：“或许，我们可以给航司写一封建议信，这不仅是舒适性的问题，也是安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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