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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媃的日常
大学生活像一卷按下了快进键的黑白默片,画面切换,场景更迭,却没有声音,也没有色彩。
清晨六点半,闹钟准时发出枯燥的蜂鸣。江媃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里面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沉寂的清醒。她按掉闹铃,起身,洗漱。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是长期缺乏充足睡眠的苍白,眼底沉淀着挥之不去的淡青。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触感冰凉,却无法激起一丝涟漪。
狭小的出租屋,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有一个被她塞在床底最深处、蒙着厚厚灰尘的纸箱——那里面装着什么,她从不打开,也拒绝去想。墙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唯有书架上,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立着的,全是会计、金融、经济类的教材和习题集,像一排排沉默的、穿着灰色制服的卫兵,守护着她与过去彻底割裂的决心。
她换上一件毫无特色的灰色毛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扎起头发,露出光洁却略显冷漠的额头。然后坐下,翻开《中级财务会计》,开始一天中效率最高的晨读时间。指尖划过冰冷的纸张和密密麻麻的数字,她的眼神专注,却空洞,像是在完成一项与己无关的任务。
上课,占座,记笔记。她总是坐在教室的中后排,既不惹眼,也不至于太偏僻。教授的声音在讲台上回荡,关于会计准则、资产负债表、现金流量表……她握着笔,一行行地记录,字迹工整清晰,像一台精密运转的复印机。偶尔走神,笔尖在笔记本边缘无意识地划下几道凌乱的、毫无意义的线条,等她察觉,便会立刻用直尺比着,用力将那几道“错误”狠狠划掉,直到纸张几乎破裂,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黑色墨团,仿佛要抹去所有不合时宜的逸出。
午餐时间,她通常去食堂最便宜的窗口,打一份米饭,一个素菜,独自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快速而安静地吃完。周围是同学们的嬉笑打闹,讨论着新上映的电影、流行的音乐、社团活动,那些声音传入她耳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模糊而遥远。她只是低着头,有时甚至会拿出手机,默背一会儿英语单词,用另一种形式的“填充”来隔绝外界。
下午没课的时候,她去图书馆。不是去看闲书,而是占据一个固定的、靠窗的角落,刷题。CPA的真题,一套又一套。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外,阳光晴好时,会有斑驳的树影摇曳。偶尔,她的笔尖会顿住,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窗外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飘摇着,下落。但那失神只有极其短暂的一瞬,很快,她便会猛地眨一下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样,更用力地低下头,将注意力重新狠狠砸回那些枯燥的数字和表格里。
傍晚,她匆匆赶往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型培训机构做兼职,给初中生辅导数学。站在讲台上,她用平静无波的语调讲解着方程式和几何证明,耐心,却疏离。孩子们偷偷在下面传纸条、打游戏,她看见了,也并不动怒,只是用指关节轻轻敲敲黑板,重复一遍要点,然后继续。那份兼职赚的钱不多,但足够支付她每周的伙食费和一部分房租。她需要这种“足够”,需要这种冰冷的、可量化的“安全”。
晚上回到出租屋,常常已是九点过后。她继续伏案学习,直到夜深人静。台灯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照亮她面前一小片桌面,将她瘦削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形单影只。
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在从图书馆回宿舍或出租屋的路上,她会路过学校边缘那家小小的琴行。橱窗里永远亮着温暖的光,一架漂亮的三角钢琴静静地陈列其中。她总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地面的砖石缝隙,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专注应对的险途。但有时,夜风会送来一阵隐约的、断续的钢琴练习曲,生涩,却带着某种笨拙的真诚。
那一刻,她的脚步会无法控制地停滞。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背影僵硬,手指在身侧悄然攥紧,指节泛白。她从不回头去看那橱窗,只是那么僵硬地站着,听着那稚嫩的琴声,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风里。然后,她会像是突然被解除了魔法一样,猛地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仓促地、逃离般地加快脚步,迅速消失在昏暗的路灯尽头。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滞,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软弱和背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重复,精确得像瑞士钟表。没有意外,没有波澜,也没有……情绪。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一座被茫茫迷雾笼罩、拒绝任何船只靠近的孤岛。陈墨的守候依旧在继续,那些早餐、占座、笔记、热汤,她接受,道谢,然后没有下文。像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也惊不起。
她不再画画,不再弹琴,不再看任何与艺术相关的书籍和电影。她强迫自己爱上数字的严谨和逻辑的冰冷,试图用它们构建一个全新的、坚固的、不会轻易坍塌的世界。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座新建的堡垒之下,是何等荒芜的废墟。废墟之上,寸草不生。
她的日常,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祭奠。祭奠那个死在十八岁夏天的、曾经会为了一抹色彩、一段旋律而心跳加速的江媃。
而她,只是这具按部就班、行走于人间的、名为“江媃”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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