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底棠》

　　紫檀木棋盘上的白玉棋子，落得轻而缓。

　　苏清沅执黑棋落下最后一子时，沈灼棠正望着窗外的海棠出神，日头爬到半空，花瓣被晒得半透明，风过时落得更急了，像谁在半空撒着碎雪。“输了。”她轻笑着推乱自己的棋路，指尖沾了点棋盘上的香粉——那是苏清沅特意带来的檀香末，落子时常沾在指尖，带着清润的木质香。

　　苏清沅执帕擦去指尖残粉，目光扫过棋盘上的残局：“你心思没在棋上，方才那步‘飞象’，分明是让着我。”她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廊下侍立的疏桐微微颔首，便话锋一转，“倒是这棋谱真妙，‘寒江独钓’那局藏着三重杀招，难怪你总说西域人善布局。”

　　沈灼棠顺着她的话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络子——那是本想送给苏清沅的海棠玉珠络子，此刻却觉得穗子的颤动有些烫手。方才苏清沅塞来的小纸条还藏在袖中，胭脂写的小字洇了边角，“苏文轩”三个字像根细针，扎在她心头。北疆军需处、右相、兵部侍郎……这盘棋，比案上的棋局复杂多了。

　　“陛下呢？”苏清沅端起茶盏，碧螺春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方才还在剥松子，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说是御书房有急报，让咱们自便。”沈灼棠笑道，目光却落在宫门口的方向。萧景曜走时没多说什么，只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比茶盏还暖，那是无声的安抚——他知道她已接了信，也信她能稳住局面。

　　晚棠端来新制的海棠酥，粉白的酥皮捏成花瓣形状，咬开时簌簌掉渣，里面的豆沙馅混着细碎的花瓣，甜得恰到好处。“皇后尝尝这个，用今早接的新瓣做的。”晚棠献殷勤，却没注意苏清沅接过糕点时，指尖在酥皮上轻轻按了按，那力道轻得像蝴蝶点水。

　　沈灼棠看得清楚，心头一动。幼时在相府，她们藏私房话时就用这暗号：轻按糕点三下，是“有要事”；按两下，是“需谨慎”。此刻苏清沅按了三下，还在酥皮上掐出个极小的月牙形——那是她们暗语里的“粮”字。

　　“这酥皮做得真巧，像极了半月形的粮仓。”沈灼棠状似无意地开口，拿起一块酥饼对着日光看，“听说南境去年丰收，粮仓堆得冒尖，倒让北疆的粮草显得紧俏了。”
　　苏清沅喝茶的动作顿了顿，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的光：“是啊，昨儿听户部的人说，北疆的冬粮损耗了三成，怕是撑不到秋收。”她放下茶盏，声音压得极低，“粮仓的门，总有人想撬开缝隙。”

　　风忽然紧了，卷起满院海棠瓣扑向窗棂，像要把这悄悄话都卷走。沈灼棠捏紧了袖中的纸条，忽然想起萧珩说的“暗格”——兵部侍郎的书房暗格藏着账册，那苏文轩在北疆军需处，会不会也藏着类似的“账本”？

　　“对了，”苏清沅忽然笑起来，指着案上的绿萼梅，“我院里的梅枝该剪了，你让疏桐去取把修枝剪来，回头我教你做梅枝插瓶，最显风骨。”
　　沈灼棠立刻应道：“疏桐刚去库房取棋谱了，让晚棠去吧？”
　　“不必，疏桐稳妥。”苏清沅坚持，目光在疏桐离去的背影上停了一瞬。

　　疏桐是萧珩的心腹，手脚最是利落。让他去取修枝剪，实则是让他借去库房的机会，给在外布控的暗卫传信——“修枝”暗语是“清理障碍”，“剪”则是“动手”的意思。沈灼棠望着疏桐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满院的海棠香里，藏着无声的刀光剑影。

　　鹦鹉不知何时安静下来，歪着头蹲在笼顶，忽然对着宫门口喊：“木头！木头来！”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谢砚之踏着落英走来，玄色劲装外罩了件月白披风，腰间的佩剑撞着玉佩，叮当作响。“公主让我来取她落在这儿的玉簪。”他对着苏清沅拱手，目光却在沈灼棠脸上一扫而过，那眼神里的凝重藏不住——定是南境那边有了新动静。

　　“灵溪的簪子在妆奁里，晚棠去取。”沈灼棠起身时，故意撞了谢砚之一下，袖中的纸条顺势滑进他手心。那是她刚写的小字：“苏文轩，北疆军需，查粮仓损耗。”
　　谢砚之指尖一收，纸条便隐入袖中，面上却不动声色：“公主说簪子上镶了红宝石，是陛下赏的，丢了要挨骂。”他这话是说给旁人听的，沈灼棠却懂——“红宝石”是暗指右相（右相府的标记是红宝石纹章），“挨骂”则是“已引起注意”。

　　苏清沅看着他们交换眼色，忽然笑出声：“你们这表兄妹，倒比话本里的江湖人还默契。”她起身理了理裙摆，“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坤宁宫了，下午还要陪太后抄经。”
　　“我送你。”沈灼棠跟着起身，两人并肩走在□□上，落英沾了满裙，像走在粉色的云里。
　　“棋谱我留下了。”苏清沅轻声道，“最后一页夹着张梅枝图，你仔细看看，枝干的走向里，藏着路。”

　　送走苏清沅，沈灼棠回到廊下时，见谢砚之还在等她，手里捏着那支根本没丢的玉簪。“暗卫来报，兵部侍郎府有动静了，一个老仆提着食盒往后门去，食盒底夹着张字条。”他声音压得极低，“萧珩让问你，要不要‘顺藤摸瓜’？”

　　沈灼棠望着满院海棠，花瓣还在簌簌落，像在替谁数着时间。她想起苏清沅说的“枝干藏路”，想起萧景曜的无声安抚，想起萧珩的沉稳部署，忽然笑了：“告诉萧珩，瓜熟蒂落时，再摘不迟。”

　　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角楼的钟声，一下，两下，三下……午时到了。阳光把海棠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棋盘的残局上，那未收的棋子像布阵的兵，静候着一场无声的对决。而满院的花瓣还在落，看似温柔，却早已把消息藏进风里，传给该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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