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棠

　　萧姝身骨薄弱，从揽月阁回来后便隐隐觉得头昏，起初只以为是这两日未休息好，哪知一入夜就发起低热，烧得浑身筋骨酥麻发脆，动辄酸痛不止，好在吃过药后低热渐退，精神也稍好了些。
　　这来得急走得快的一病倒是将谢琤又招回了宫里，他行色匆匆赶来，衣氅间夹着豆大的雪粒，眉心紧蹙深镌懊悔。
　　萧姝难能见他这副模样，诧异之余亦不忘拿话刺他，谢琤却不声不气，萧姝心觉无趣，恹恹地由他陪了两日。
　　直至风雪渐深，谢琤才挟着几本要紧卷宗匆忙离宫。
　　再有一个来月便该过年了，如此大雪的天，也确实该多做些准备以应不时之需。
　　萧姝刚放下喝尽的药碗，便听得殿外传来声响。
　　宫人步履匆匆，低眉禀报：“陛下，白太医求见。”
　　萧姝闻言指节微蜷，只觉那酸涩泛辣的药汁倏然倒腾，几乎逆流而上顶在喉口，他长眉骤蹙，急急抬袖掩唇，囫囵空咽了一下，才将热烫的汤药重新逼回肚内，不可避免地一阵战栗，牙根也跟着发酸。
　　他缓了片刻，嫌恶地撇开手边瓷碗，又从案上拾来一册书卷，头也未抬：“不见。便说朕歇下了，叫他改日再来。”
　　宫人喏声应是，离开不久便又归来，面露难言之色：“白太医跪在宫门前不肯走……说是，要在外头等着陛下起身。”
　　“这一个二个的……”萧姝冷笑出声，抬眸斜去一眼，“由着他跪去！”
　　说罢搁了手中书卷，倚着软枕斜身卧榻，竟是当真闭起双目歇下了。
　　晌午过后雪渐大了，短暂沉寂的蓬莱宫复又活络，三两宫女提铲现身，各自打扫起宫道积雪，又远远绕开白玉踏跺下长跪之人。
　　萧姝虽端坐罗汉榻沿，眉梢眼角却残有倦意，正用着宫人奉上的茶水漱口。
　　凝滞的暖气陡然流转，携丝缕湿意拂面而来，便知是殿里进人了，不消多时云母屏风上果真浮起两道虚影，自一人臂弯间斜出的拂尘须子乘势摇晃，就听祝瑛隔屏道：“陛下，奴婢将人带过来了。”话音方毕，便侧身避至暖阁外。
　　萧姝兀自捧了茶碗小口啜饮，良久才略抬眼睫，宫人早已奉青釉唾盂退下，独剩白澍形容狼狈地站在屏障前，他发梢挂着白霜，遭热气一烘便化尽了，一绺一绺地垂在颊边，衣裳也被雪水沁透，湿漉漉地往外冒雾，不复以往规整有礼
　　许是在外头跪得久了，阁内又实在温暖，白澍不适应地打起寒颤，又急忙压下口鼻间紊乱的气息，却叫身骨愈发剧烈地战栗，他眼皮跳动不止，只好惶惶捉紧挎过肩头的药箱系带。
　　萧姝呷罢茶水，不紧不慢地以盖刮撇汤面浮叶，轻飘飘递予他一眼，明知故问道：“白太医怎地这般狼狈？朕方才听宫人说了……好端端的，你跪在宫门口作甚？”
　　白澍闻声仓惶跪地：“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臣从祝公公那儿得知陛下终于肯见我……臣喜不自胜，匆忙之下竟忘了整肃衣冠，这才在陛下跟前失了礼数……”
　　他声音嘲哳沙哑，许是病了。
　　萧姝垂眸吹散盏上热雾，悠悠出声：“你何罪之有？”
　　白澍一抿苍白皲裂的唇，本便喑哑的嗓便又渗出泪意，悔声道：“……都是臣的错。是臣愚钝，不知何处惹得谢大人不快，亦未曾察觉谢大人不满于臣，这才招致如此大祸，叫陛下徒受牵连。臣……只恨不得就此跪死雪中谢罪才好！”
　　语罢一刹，他彻底跪伏在地，眉心也砰然磕下。
　　萧姝眦尾骤跳，竟是借着几案上灯盏倾斜的光，直直望进白澍因势松散的潮湿前襟，微红烛火贴胸挤入，明晃晃映出一圈血点斑驳的掐痕，药油晶莹发亮，薄薄地敷在青紫交杂的颈项上，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白澍衣衫受了潮，俱软塌塌地紧贴脊背，尽管披有狐氅，依然浮起一截突兀椎骨，他便这般伈伈睍睍地埋首跪着，瘦弱单薄的身体可怜地弓作一团，大有不得回应便要跪到天荒地老的趋势。
　　萧姝跷腿倚往背板，只自顾自地吹雾饮茶，吊于腕间的赤玉也梭梭轻晃，他慢悠悠合起盖碗，目不斜视：“祝瑛，去柜里寻件合适的斗篷给白太医披上，可莫要让人冻死在这儿了。”
　　白澍知他气消，绷得僵硬的脊背终于松懈，嘶哑着嗓跪谢隆恩。
　　斗篷是玄黑色的，边嵌一圈紫貂细绒，领坠珠玉紫旒压襟，衣料甫一触体便生起暖意，以此遮蔽风雪正正好。
　　萧姝支颐道乏，唤祝瑛将人送至蓬莱宫宫门。
　　再见面时，二人已复旧如初，俱对先前之事避而不谈，就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白澍跪于皇帝跟前，任他踩着自己垫有巾帕的膝头，一面替他揉按双足，一面温声与他闲谈，直至发觉萧姝目光悄然飘至自己颈间。
　　他眼尾微跳，随心而扬的唇角却于此瞬骤然发僵，一双桃花眼圆瞪如荔枝，眸光亦起波澜，清晰地映出眼前人。
　　萧姝眉目低垂，眼底平定如渊，便这般抬指触上他影绰高领间的斑驳掐痕，轻之又轻地碰了一碰。
　　白澍双瞳骤颤，只听见心跳一声压过一声，宛若决堤洪流，携撼岳扬波之势激荡心间，翻腾起阵阵嗡鸣回响。
　　他预断过千万种可能，却唯独未料到萧姝竟会亲手触来，不偏不倚地叩上他顽石一样的心，可这般心绪于他而言并无益处。
　　白澍匆忙别开目光，眼睑于不见光处狂跳不已，再抬眉时眸底惊涛已平，只余下惯常盈着的两湾温情，他哆嗦着唇抹开一点无奈似的笑，安慰般轻声叹道：“……早就已经不疼了，陛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