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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面之下
雷妮拉解除禁足的消息,如同投入红堡这潭深水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窃窃私语在长廊石柱后、在侍女房内、在卫兵换岗的间隙流淌。大多数人笃定,王储既已复位,国王韦赛里斯总该让次女玛格娜从那微妙尴尬的侍酒之位退下来了。那位置虽小,不过是侍奉酒水、传递文书,但在雷妮拉被禁足幽闭的时日里,玛格娜以其一贯的沉稳与近乎苛刻的高效,不仅如同影子般照料着韦赛里斯日益衰朽病弱的躯体,更悄然消化着那些看似简单实则繁复的日常事务。从核对各地呈上、字迹模糊的税收细账,到安抚因田界划分、猎场归属而争得面红耳赤的边境小贵族,她纤瘦的身影穿梭在书房与议事厅之间,未曾逾越侍酒的界限半分,始终恪守着那条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君臣之线。然而,侍酒终究是侍酒。王储已然复位,理当履其职责。这位置,长久占据,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韦赛里斯非但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反而以一种近乎病态的固执姿态,将玛格娜更紧地拴在了自己身侧。侍酒依旧是侍酒,那些琐碎的事务依旧由她那双翻阅卷宗时指节微微发白的手经手。更令御前会议诸臣心头震动、面面相觑的是,国王竟将筹备王国十周年庆典这样足以彰显国威、繁复浩大的重任,也交托给了玛格娜,命她与新任首相莱昂诺·斯壮、精于算计的财务大臣林曼·毕斯伯里共同负责。
这本该是王后阿莉森分内的荣光——宴会庆典,向来是王后彰显其地位、手腕与荣耀的舞台。然而,自从她的父亲,那位权倾一时却最终被流放回旧镇的前首相奥托·海塔尔黯然离去后,阿莉森便如同深潜于幽暗水底的海藻,彻底沉寂下去。她的世界仿佛骤然收缩,只剩下她六岁的长子伊耿王子,整日绕着他打转,隔绝了所有宫廷的喧嚣与试探的目光。这或许是海塔尔家族暂避锋芒的韬晦之策,是阿莉森对父亲被驱逐无声的抗议与蛰伏,却也无比清晰地映照出国王韦赛里斯对这个次女非同寻常、近乎依赖的倚重。
十周年庆典,象征着韦赛里斯登基十年,必须盛大辉煌,不容半分差池。场地、仪仗、宾客安置、宴席规格、比武大会……千头万绪,如同纠缠的丝线。这是对国王十年统治的总结,是对王国力量与繁荣的展示,更是对各方势力的一次无声震慑与平衡。莱昂诺首相负责总揽全局,协调各方;林曼·毕斯伯里精打细算,掌管着如同血管般重要的庞大预算;都城守备队队长哈尔温·斯壮则肩负着确保君临城在这狂欢之日固若金汤的重任。当韦赛里斯在御前会议上,用他那因痛风而略显浮肿的手指向侍立在侧的玛格娜,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说出“玛格娜,庆典之事,你也与他们三位一同着手处理”时,整个议事厅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
“陛下!臣坚决反对!”新任法务大臣,雨屋城伯爵贾斯皮·威尔德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器刮过石板,坚决地斩断了国王话语的余音。这位伯爵能坐上法务大臣的位置,全赖阿莉森王后暗中运作。他为人严苛,对律法的理解如同岩石般顽固不化,尤其坚持那套“王位继承权男性优先”的铁律,自然是阿莉森和伊耿王子最坚定的拥趸。“如此重大的庆典事务,理应由王后陛下亲自操持!让一位侍酒身份的公主插手,实在于礼不合!”他挺直腰板,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锐利地扫过玛格娜沉静如水的脸庞,又转向韦赛里斯,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指责,“陛下对两位公主的宠爱,臣等有目共睹。但此举,是否太过?是否全然忽视了王后陛下的地位与感受?未曾与王后商议便如此安排,恐失周全。”他顿了顿,话语里的锋芒更加露骨,直指核心,“长此以往,恐非教女之道,亦非治家之道!”
韦赛里斯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暴风雨前的海面,那只搁在雕花扶手椅上的残缺右手,几根残指因愤怒而微微痉挛。雷妮拉坐在下首,紫色的眼眸里也燃起屈辱的火焰:“威尔德伯爵此言何意?是在指责父亲处事不公吗?”
贾斯皮·威尔德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得近乎虚伪,言语却如浸透毒液的荆棘:“臣岂敢质疑陛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臣只是不解,既是关乎王国体面的大事,身为王位继承人的雷妮拉公主殿下,为何未能参与其中?莫非……是陛下另有考量?”他巧妙地停顿,目光在雷妮拉和玛格娜之间逡巡,挑拨离间的意图昭然若揭。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质问:是雷妮拉能力不足?还是玛格娜僭越了姐姐的位置?
自解除禁足,雷妮拉与玛格娜的关系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寒冰。每一次在长廊相遇,在御前会议同席,雷妮拉都试图捕捉妹妹的眼神,想要开口,想要打破那层坚冰,想要说一句“对不起”或者“我们谈谈”。但玛格娜永远如同一尊完美的冰雕,眼神平静无波,姿态一丝不苟,公事公办的口吻精准地将雷妮拉隔绝在千里之外,仿佛她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君臣名分,再无半分姐妹温情。此刻,贾斯皮的话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雷妮拉内心深处那丝被压抑的疑虑和不安。她不想被当枪使,强撑着开口:“我信任玛格娜的能力!父亲的安排自有道理!”但声音里的底气却明显不足,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玛格娜,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哪怕一句反驳也好。
玛格娜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她向前轻盈地迈了一小步,声音清越悦耳,仿佛在讨论天气:“威尔德伯爵此言差矣。”她看向法务大臣,眼神清澈,毫无攻击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国王陛下乃七国之主,是律法与规矩的最终裁决者。陛下认为何人合适处理庆典事务,自有陛下的圣裁与考量,何须事事与他人商议?再者……”她微微侧身,面向韦赛里斯,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俏皮,“陛下方才话还未说完呢。陛下的意思,是让我这个次女,从旁协助王储姐姐处理庆典事务。毕竟,姐姐是王国继承人,此等彰显国威、凝聚臣心的盛典,理应由王储殿下主导操办,方能彰显其地位与能力。玛格娜只是辅佐,学习,岂敢越俎代庖?伯爵大人,您说是不是?”
韦赛里斯微微一愣,显然也没料到玛格娜会如此圆融地将他的意图(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想得如此清晰)解释得滴水不漏,既维护了他的权威,又不动声色地抬高了雷妮拉的地位,更狠狠打了贾斯皮的脸。雷妮拉更是瞪大了那双紫色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玛格娜。她……她在维护自己?在贾斯皮如此刻薄的攻击下,用这种方式替自己解围,甚至将主导权推到了自己身上?
莱昂诺·斯壮那沉稳如磐石的脸上掠过一丝赞许,立刻接口道,声音浑厚而充满说服力:“陛下,玛格娜公主所言极是。十周年庆典,正是王储殿下学习历练、展现才能的绝佳时机。王储殿下不能再仅仅止步于聆听御前会议,是时候亲身参与实务,积累经验了。玛格娜公主心思缜密,处事周全,由她辅佐王储殿下,实乃明智之举。”
财务大臣林曼·毕斯伯里也捻着灰白的胡须连连点头,精明的眼睛里满是赞同:“首相大人所言极是。庆典预算庞大,支出繁杂,正需王储殿下亲自过目,了解王国财政运转之不易。有玛格娜公主协助,殿下必能事半功倍。陛下的安排,深谋远虑。”他对玛格娜处理文书时展现出的清晰条理和务实态度印象深刻。
贾斯皮·威尔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他精心准备的攻势,被玛格娜一番看似温和实则滴水不漏、既维护了国王权威又抬高了雷妮拉地位、还顺带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话,轻松化解,更是被首相和财务大臣联手堵得哑口无言,反衬得他像个无理取闹、挑拨离间的小人。
贾斯皮·威尔德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感受到周围同僚们投来的、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他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只能强压下翻腾的羞怒,僵硬地躬身:“是……是臣思虑不周,言语失当,太过冲动。请陛下恕罪。”声音干涩无比。
韦赛里斯看着这位新法务大臣吃瘪的模样,心中的不快总算消散了些许。他摆摆手,恢复了惯有的温和语气:“无妨,威尔德伯爵也是心系王国礼制。议事难免各抒己见,说开了便好。此事就如此定下,由雷妮拉主持,玛格娜协助,莱昂诺大人和林曼大人统筹。” 他轻描淡写地给这场风波画上了句号。
御前会议在一种微妙的、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人群散去。韦赛里斯特意留下了雷妮拉、玛格娜和莱昂诺首相。沉重的橡木门关上,书房里只剩下他们四人,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墨水和药草味道。
雷妮拉看着父亲疲惫的脸,又看了看旁边沉默如冰的玛格娜,心中充满了对庆典事务的茫然和对玛格娜反应的忐忑。她鼓起勇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不安,对韦赛里斯说:“父亲,这些……我从未真正处理过如此繁杂的事务……我……我怕自己做不好……”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底气明显不足。她习惯了在御前会议上听大臣们争论,习惯了父亲最终的决策,习惯了玛格娜以前默默帮她处理好那些烦人的细节。如今要她主导,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主导,面对那些如山如海的卷宗和数字,她感到一阵阵恐慌。
“从未处理过,就该去学。”玛格娜的声音平静无波,打断了她的话,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如同在陈述天气,“莱昂诺首相经验丰富,林曼伯爵精于计算,有他们从旁协助,姐姐只需用心即可。”她甚至没有看雷妮拉一眼,目光落在那些卷宗上,仿佛在评估一堆需要分类的矿石,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羊皮纸边缘。
莱昂诺深深地看了一眼玛格娜,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带着复杂的审视,又看了一眼雷妮拉,这位他看着长大的王储明显缺乏底气的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国王对长女的宠爱近乎溺爱,总是将她护在羽翼之下,认为只要自己还在,那些宣誓效忠的大臣自然会辅佐好她。但莱昂诺深知,一个合格的王位继承人,绝不能只做温室里的花朵,不然是无法真正驾驭铁王座下那盘根错节的权力的。他心里甚至掠过一丝无法宣之于口的比较:雷妮拉在这些琐碎事务上表现出的茫然和稚嫩,远不如玛格娜处理那些“简单事务”时展现出的条理、效率和对细节的掌控力。玛格娜虽然不过多干涉核心政务,但在她接触的范围内,她总是愿意倾听各方意见,耐心讨论,寻求最优解,这种务实的态度赢得了许多事务官的尊重。当然,这些话他绝不会在国王面前明说。
莱昂诺斟酌着词句,对韦赛里斯说:“陛下,恕臣直言。王储殿下天资聪颖,但纸上谈兵终觉浅。治国理政,需亲历亲为,方知其中关窍。此次庆典,正是绝佳的历练之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雷妮拉,带着长辈的期许,又若有深意地扫过玛格娜那张过于平静的脸,“有玛格娜公主从旁襄助,殿下定能更快上手。姐妹同心,其利断金,于殿下,于王国,皆是幸事。” 他话语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让雷妮拉在实践中学习,同时,也借机修复姐妹间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韦赛里斯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微弱的光。莱昂诺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深处对长女的担忧和对家庭和睦的渴望。他疲惫地点点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目光殷切地在两个女儿之间逡巡,充满了病弱父亲对子女和好的期盼:“莱昂诺所言甚是。雷妮拉,你要用心学。玛格娜,好好帮你姐姐。你们……要齐心协力。”他特意加重了“齐心协力”四个字。
雷妮拉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热流,莱昂诺的话如同给她指了一条明路,父亲的目光也带着期盼。她看向玛格娜,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久违的、试图唤回过往的亲昵:“玛格娜,我们一起努力?就像……就像小时候在龙石岛堆沙堡那样?你负责垒高塔,我负责挖护城河?” 她试图用童年的温暖记忆融化眼前的坚冰。
玛格娜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抬起,落在雷妮拉脸上。那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既没有对“沙堡”的温情回忆,也没有对未来的期许,如同看着一个提出无关紧要问题的陌生人。她微微颔首,对着韦赛里斯,而非雷妮拉,清晰而疏离地说道:“女儿自当竭尽全力,从旁协助王储殿下处理庆典事宜,不负陛下所托。” 她精准地划清了界限——是“协助”,是“王储殿下”,是“不负陛下所托”,唯独不是“我们”,不是“一起努力”,更不是“堆沙堡”。
雷妮拉眼中的光,如同被寒风吹熄的蜡烛,瞬间黯淡下去。那点微弱的希望,在玛格娜冰冷的公事公办面前,碎成了齑粉。莱昂诺看在眼里,心中又深深叹了口气。这裂痕,比他想象的更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很快,国王的决定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红堡的每一个角落:雷妮拉公主重获圣眷,将主导十周年庆典的筹备,她的妹妹玛格娜公主、首相莱昂诺·斯壮大人、财务大臣林曼·毕斯柏里大人将共同协助。这被广泛解读为国王对长女王储地位的再次确认与巩固,是王权传承稳定的强烈信号。侍从们奔走相告,低阶贵族们纷纷向雷妮拉投去谄媚的笑容和祝贺,仿佛之前的禁足从未发生。而更高层的贵族们则心思各异,有的观望,有的计算着如何在新一轮的权力洗牌中获利,更多的则是在暗中观察这对关系微妙的姐妹如何共事。而阿莉森王后那扇紧闭的房门内,空气仿佛又冷冽了几分,凝结着无声的怨恨。
然而,现实远比纸面上的权柄冰冷刺骨。当雷妮拉真正踏入那间被临时征用为庆典指挥中枢的宽敞议事厅,面对如山如海的卷宗、令人眼花缭乱的预算清单、错综复杂的宾客名单以及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的诉求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那些在御前会议上听起来清晰明了的数字,此刻却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蚊蝇,在她眼前盘旋飞舞,让她头晕脑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试图集中精神,用羽毛笔在摊开的羊皮纸上勾画,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飘向戴蒙临行前在她耳边留下的那句炽热的“等着我”,飘向玛格娜那晚在国王书房里疯狂而诡异的笑声,飘向阿莉森那如影随形的、淬毒般的阴冷目光。烦躁如同带刺的藤蔓缠绕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猛地推开眼前密密麻麻、写满天文数字的卷宗,发出一声压抑而沉重的叹息,仿佛被无形的、名为“责任”的重担压垮,瘫坐在高背椅上,眼神空洞。
玛格娜坐在她下手的位置,面前同样堆放着大量文件。她冷眼旁观着雷妮拉的茫然、烦躁和显而易见的逃避。看着对方面对林曼伯爵送来的、标注着各项巨大开销的预算清单时眼中流露的不知所措,听着她对场地规划提出的那些近乎天真的、缺乏实际考量的想法,玛格娜心中那点因莱昂诺暗示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涟漪彻底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了然和深重的疲惫。她太高估雷妮拉了。或者说,她曾经太像一个傻瓜,用无尽的包容和迁就,替她遮挡了所有风霜雨雪,也让她失去了所有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机会。那所谓的“辅佐”,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溺爱和纵容,如今终于尝到了苦果——一个被保护得太好、缺乏基本政务处理能力和责任担当的王储。一个在真正压力面前,只想着逃避和依赖他人的继承人。
不能再让她把整个庆典搞砸了。玛格娜果断地重新划分了职责。她将涉及巨额资金调配、复杂人事协调(尤其是平衡各大家族诉求)、以及整个君临城安全布防的核心事务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与经验老道的莱昂诺和林曼进行紧密而高效的协作。那些枯燥繁琐的预算核对、与各方代表的艰难谈判、对安全漏洞的反复排查……这些如同巨大磨盘的事务占据了玛格娜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常常在议事厅的烛火燃至深夜。
而将比武大会场地内部的具体布置细节、宾客席位的安排、宴席菜单的最终选定、以及娱乐表演的甄选与排期等相对简单、直观、表面光鲜且不易捅出大篓子的事务,一股脑儿推给了雷妮拉。玛格娜甚至为她配备了几名精干的事务官,负责记录和执行她的指令。
雷妮拉先是一愣,看着玛格娜递过来的、明显“轻松”许多的任务清单,随即大大松了口气,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喜悦。她以为这是玛格娜在沉默中递出的橄榄枝,是妹妹在用自己的方式让步,给她一个下台的台阶,一个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能、可以在她擅长的领域发挥所长的机会。她立刻兴致勃勃地投入进去,像指挥一场盛大的宫廷戏剧,指挥着侍从们拿着尺子仔细丈量比武场的每一寸土地,挑剔地筛选着菜单上每一道菜品(尤其关注那些名字华丽、摆盘精致的甜点和来自盛夏群岛的珍奇水果),为请柬上该用哪种龙纹暗花、哪种烫金字体、甚至火漆印章的龙形图案该昂首还是展翅而纠结不已。她沉浸在这些看得见、摸得着、也更容易获得即时成就感和众人奉承的“有趣”事务里,暂时忘却了那些令人头痛的数字和复杂的政治考量,仿佛找回了些许作为王储的掌控感和存在感。
莱昂诺和林曼交换了一个无奈而忧虑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他们心知肚明,这并非什么和好的信号,纯粹是玛格娜为了确保庆典不出乱子而采取的止损措施。让王储负责这些面子工程,总好过让她去碰那些可能引发财政危机或安全漏洞的核心环节,也只能由她去。林曼伯爵甚至在一次私下对莱昂诺的低语中叹息:“王储殿下……似乎更热衷于决定餐桌上该放多少只孔雀,而不是弄清楚买这些孔雀的钱该从哪里挤出来。”
玛格娜则埋首于更繁重、更核心的案牍之中。烛光下,她纤细的身影伏在巨大的橡木桌案前,计算着每一枚金龙的去向,审阅着哈尔温呈上的、标注着密密麻麻哨位和巡逻路线的布防图,与首相低声讨论着如何安抚那些因席位安排而心生不满的边疆地领主,如何在林曼伯爵划定的预算红线内,既达到最体面的效果又不至于让国库捉襟见肘,如何确保庆典期间数十万涌入君临的平民和贵族不会因混乱而引发骚动甚至踩踏。她像一架精密的仪器,冷静、高效、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偶尔揉按太阳穴的动作,泄露了这具年轻身体承受的巨大压力。那身侍酒常穿的素色衣裙,此刻也沾染了墨水和羊皮纸的气息。
都城守备队队长哈尔温·斯壮,莱昂诺的长子,因其职责所在,也频繁出入这间弥漫着权力气息的议事厅。他高大沉稳,如同红堡坚固的石墙,棕色的眼眸在看向埋首于宴席菜单和装饰图样的雷妮拉时,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温和与深藏心底的关切,如同坚实的壁垒,无声地传递着支持。雷妮拉在那些繁琐但“安全”的事务中找到的些许成就感和掌控感,也总忍不住想与他分享。一个关于某位南方贵妇可能更偏好靠阴凉看台的建议,一个关于某位著名骑士可能对特定香料过敏的提醒,一次递送文件时指尖短暂而灼热的触碰……细微的暖流在忙碌的间隙悄然滋生,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那是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彼此欣赏,或许还掺杂着更深层情愫的亲近感。
然而,这份在繁忙缝隙中悄然萌芽的微妙情愫,总是被严厉的父亲莱昂诺敏锐地捕捉到。老首相一个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警告眼神,一句看似公事公办、实则隐含敲打的话语(“哈尔温队长,东城区新增流民聚集点的安全评估报告今日必须呈上,安全布防乃重中之重,不可因琐事分心”),便能让哈尔温瞬间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个一丝不苟、铁面无私的卫队指挥官,恭敬地行礼告退,将刚刚萌生的那点暖意强行按回冰冷的职责之下。玛格娜偶尔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探针般扫过两人之间那点欲盖弥彰的互动,嘴角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冷嘲。她无需多言,只需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或一句轻飘飘的、指向某个被忽略细节的提醒(“哈尔温队长,国王门的岗哨轮换表上,第三小队与第五小队换防时间重叠了半刻钟,需要再仔细核对一下,避免出现空档”),便足以让雷妮拉心头一紧,感到一种被看穿的窘迫,让哈尔温如芒在背,迅速拉开距离,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冰冷的布防图中。无形的、来自权力和责任的巨大压力,如同层层收紧的蛛网,缠绕着这份刚刚萌芽的好感,迫使它只能在权力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艰难地生长,时刻面临着被掐断的危险。
喧嚣与筹备的尘埃似乎永无止息,日夜在红堡的巨石高墙内轮转。终于,十周年庆典的前夕,君临城迎来了它最尊贵的客人们。旗帜如林,迎风招展,车马辚辚,碾过古老的石板路。各大家族的代表带着精心准备的、象征财富与忠诚的贺礼,以及各自深藏的盘算与野心,如同潮水般涌入了红堡。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皮革、名贵木材与权力交织的复杂气味,喧嚣中透着紧绷的兴奋。
瓦列利安家族的海马纹章旗帜格外醒目,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真正的海浪在翻涌。海蛇科利斯伯爵与雷妮丝公主联袂而至,前者威严深沉,目光锐利如鹰,后者雍容华贵,紫色的眼眸沉淀着岁月的睿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们身后跟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子女:潮头岛的继承人兰尼诺·瓦列利安,高大英俊,继承了父母的高贵轮廓,眉宇间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忧郁;以及他们的女儿兰娜尔·瓦列利安,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充满了野性与活力,明亮的紫色眼眸好奇地打量着焕然一新却依旧威严的红堡,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和期待。
雷妮拉盛装而出。一身由密尔顶级裁缝缝制的黑红相间丝绸长裙,完美勾勒出她日渐成熟饱满、如同盛夏玫瑰般怒放的身姿,繁复的金线刺绣在领口、袖口和裙摆处蜿蜒,勾勒出龙焰的图案。银金色的长发被侍女们以惊人的技巧盘成繁复华丽的发髻,点缀着数枚鸽血般殷红、切割完美的红宝石发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燃烧的火焰,将王储的尊贵与少女的娇艳展现得淋漓尽致,瞬间吸引了庭院中所有宾客的目光,成为当之无愧的焦点。
玛格娜也罕见地换下了侍酒的素色常服,穿上了一身剪裁极其考究、质地厚重的黑红色天鹅绒高领长裙。高领严密地遮掩着锁骨上一切可能存在的伤痕,只露出一段苍白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银白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起,紧贴着头皮,梳得纹丝不乱,仅以几枚小巧的、造型古朴的青铜龙形发夹固定,再无其他饰物。这身肃穆的装扮赋予了她远超十四岁年龄的沉静、威严与一种近乎凛冽的疏离感,仿佛一尊供奉在圣堂深处的古老神像,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只有那双一绿一紫的异色瞳孔深处,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泄露了连日操劳的痕迹。
姐妹二人一同在城堡主堡的宏伟阶梯前迎接瓦列利安兄妹。阳光洒在光洁的黑石台阶上,将她们的身影拉长,气氛却带着一丝微妙的紧张,如同绷紧的弓弦。兰尼诺看到玛格娜,习惯性地扬起手臂,脸上绽开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和真挚友情的灿烂笑容,想像过去无数次在潮头岛阳光灿烂的沙滩上、在龙石岛阴郁的黑岩间那样,亲昵地揽住这位从小一起摔打、比试剑术、分享秘密与烦恼的“女战士”的肩膀,给她一个兄弟般的拥抱。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玛格娜那身肃穆得近乎刻板的长裙,那双沉静得如同古井、毫无波澜的异色瞳孔,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时,他的手臂僵在了半空。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被无形隔阂刺伤的失落:“诸神在上!玛格娜!”他夸张地捂住胸口,试图用惯常的玩笑打破这层令人不安的坚冰,“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把自己裹得比繁星圣堂里最古板的老修女还严实?连笑都不肯给老朋友一个?我的‘女战士’变成这样,我脆弱的心脏可受不了!快让我看看,是不是有人把你掉包了?还是君临的规矩把你魂儿勾走了?” 他的目光在她严密的高领上逡巡,试图寻找一丝往日的、属于那个会挽起袖子和他比剑的玛格娜的痕迹。
兰娜尔则像一阵红色的旋风。她先给了雷妮拉一个热烈的、几乎要把她抱离地面的、带着海风气息的拥抱,表达着对王储的敬意和久别重逢的喜悦。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扑向了玛格娜,用力抱了抱她冰冷而略显僵硬的身体,然后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心疼:“亲爱的!我们才分开两个月!你这身打扮……天哪!简直比我母亲当年在高潮城主持议会时还要老气横秋!我的‘游侠公主’去哪儿了?快把她还给我!” 她夸张地摇晃着玛格娜的肩膀,试图用这种亲昵的、略带蛮横的方式,晃掉那层让她感到陌生的冰冷盔甲。
面对瓦列利安兄妹毫不掩饰的关切、熟悉的调侃和那份毫无保留的亲近,玛格娜脸上那层冰冷的、精心构筑的盔甲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久违的、属于十四岁少女的真挚笑容在她唇边绽放,如同冬日冰封的湖面被阳光刺破一角,绿紫双瞳里也漾起一点微光,驱散了眼底的疲惫:“好啦,你们两个!”她无奈地拍开兰娜尔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和属于过去的活力,那紧绷的肩膀似乎也放松了些许,“我现在可是国王陛下的侍酒,总得有点侍奉御前的样子,哪能还像以前在龙石岛那样无法无天,穿着皮甲就往泥地里滚?” 她的目光扫过兰尼诺,笑容里带着点促狭和属于他们之间才有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再说,兰尼诺,你这身打扮……绣着这么多海浪纹,倒是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准备去迎娶海神女儿的‘海马’王子了。” 她指的是他礼服上繁复精致的海浪纹刺绣,试图将气氛拉回熟悉的轨道,暂时忘却红堡的阴霾。
雷妮拉看着玛格娜的笑容,看着她和瓦列利安兄妹之间那种毫无隔阂、自然而然的亲昵,心中泛起浓重的酸涩和失落,如同吞下了一颗未熟的梅子。她也试图加入这久违的轻松氛围,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熟稔和讨好的意味,努力想让玛格娜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可不是嘛,玛格娜现在可是我们红堡最讲究仪态的人了,比修女嬷嬷还要一丝不苟呢。连走路都像在量步子,生怕踩死一只蚂蚁。” 她说完,目光殷切地看向玛格娜,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期待着她能像从前无数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样,笑着接一句“姐姐你又取笑我”,或者哪怕只是一个认同的眼神,一个属于姐妹之间心照不宣的、带着暖意的默契。
玛格娜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并未回应雷妮拉的目光和话语。她的视线却越过雷妮拉的肩膀,落在了瓦列利安队伍中一个并不起眼、刻意低调的身影上——浅棕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清秀却带着紧张神色的脸庞,有些局促地跟在骑士队伍末尾,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兰尼诺的背影。乔佛里·隆莫斯! 兰尼诺竟然把他带来了君临!在这个敏感至极的时刻,在韦赛里斯眼皮底下,在阿莉森虎视眈眈的注视中,在即将敲定与王储婚期的当口!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瞬间攫住了玛格娜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不想在此时此地发作,只是迅速收回了目光,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副无懈可击的平静面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笑意和轻松只是众人的错觉。必须找个机会和兰尼诺谈谈!这简直是在玩火!在自寻死路!
兰尼诺和兰娜尔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的微妙隔阂,姐妹间那道冰冷得无法忽视的鸿沟,比君临城墙上潮湿的海风更加刺骨。关于“黑玫瑰”的流言蜚语早已乘着海风传遍七国,版本千奇百怪,真假难辨。更荒谬的是,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传起了兰娜尔与玛格娜是一对的荒唐绯闻,这让一心想着家族联姻、稳固地位的科利斯伯爵更加坐立不安。他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催促韦赛里斯尽快敲定雷妮拉与兰尼诺的婚期,恨不得明天就把王储娶回潮头岛,用婚姻的锁链绑住坦格利安与瓦列利安的未来,用既成事实堵住悠悠众口。
私下里,雷妮丝公主曾忧心忡忡地对丈夫科利斯表达过她的忧虑,声音低沉而无奈:“科利斯,你看到了吗?她们姐妹之间……那道裂痕,深得可怕。兰尼诺和雷妮拉……这真的是一桩良缘吗?我甚至觉得……玛格娜那孩子,比雷妮拉更适合做我们瓦列利安家的儿媳。她更坚韧,更有担当,更懂得如何在风暴中稳住船舵,也更明白责任的分量……” 她眼中有着洞察世事的无奈和作为母亲的忧虑。但科利斯只是固执地挥挥手,打断妻子的话,眼中燃烧着对家族未来的执着:“雷妮丝,你太悲观了!只要雷妮拉嫁过来,生下带有瓦列利安和坦格利安血脉的继承人,一切都会不同!兰尼诺会明白他的责任!血脉会弥合一切!那些流言蜚语,在铁的事实面前终将烟消云散!” 他拒绝去看那深不见底的裂痕,只相信联姻带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政治力量。
兰尼诺早已在父亲的重压和对家族的责任感面前妥协,只是每次看到雷妮拉那双充满复杂情绪、带着屈辱、抗拒和深深不安的紫色眼眸,内心便充满了沉重的愧疚和无力感。他只能暗暗发誓,在婚姻这个冰冷的牢笼里,尽他所能给雷妮拉最大的自由和尊重,甚至默许她保留对戴蒙的感情,哪怕这尊重在冰冷的现实和汹涌的流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兰娜尔则收到了雷妮拉字迹潦草、充满不安和恳求的信件,字里行间浸透了泪水,恳求她帮忙修复与玛格娜的关系,仿佛兰娜尔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然而此刻,看着玛格娜对雷妮拉那近乎漠然的态度,看着她们之间那堵无形的、由猜忌、伤害和冰冷责任筑成的冰墙,兰娜尔兄妹都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曾经亲密无间、策马同游龙石岛黑沙滩、分享一切秘密、梦想与少年烦恼的四个伙伴,如今却连维持表面的和谐都如此艰难,令人心碎。
兰尼诺正想开口,试图用些轻松的话题再次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玛格娜眼中那瞬间凝结的寒意。突然,一阵孩童的喧闹声由远及近,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玛格娜!玛格娜!” 伊耿·坦格利安咋咋呼呼地冲了过来,像颗横冲直撞的小炮弹似的,一头撞在玛格娜的裙摆上,紧紧抱住她的腿,仰起小脸兴奋地嚷嚷,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带我去骑马!你答应过的!骑最快的马!比加尔温叔叔骑得还快!现在就去!” 他的声音在看到雷妮拉、兰尼诺和兰娜尔时戛然而止。雷妮拉那毫不掩饰的厌恶目光让他瑟缩了一下,本能地躲到玛格娜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对着雷妮拉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吐了吐舌头,还故意发出“略略略”的声音。小家伙心思简单直接,看到玛格娜现在都不怎么理睬雷妮拉,就自动把姐姐划入了“和伊蒙德吵架时”一样的敌对阵营,自然毫无惧意,甚至带着点挑衅。
伊蒙德则显得安静许多,他默默地牵起玛格娜的另一只手,小手冰凉,仰着小脸,淡紫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和深深的依恋:“玛格娜,你答应过今天带我和海伦娜去花园散步的。你这几天很忙,很辛苦,该休息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点炫耀的意味,试图证明自己更体贴,“海伦娜收集了很多漂亮的虫子,有金色的甲虫,还有会发光的萤火虫,说要给你看。”
他的目光扫过兰尼诺和兰娜尔,尤其在兰娜尔那张充满活力、与玛格娜异常亲昵、甚至刚才还搂抱过的脸上停顿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鸷的嫉妒,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无声地吐信,随即又被他迅速掩藏,换上一种刻意模仿大人的、略显生疏的礼貌:“兰尼诺哥哥,兰娜尔姐姐,你们也在。要不要……一起去散步?花园里……有很多好看的虫子。” 他仿佛没有看见雷妮拉,将她彻底排除在邀请之外,如同她不存在。伊耿曾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描述过瓦列利安兄妹与雷妮拉、玛格娜有多么要好,描述过兰娜尔如何驾驭着维斯特洛最强大的龙瓦格哈尔翱翔天际,也知道他们一起在石阶列岛并肩作战的传奇。这一切都让伊蒙德感到一种噬骨的嫉妒——他渴望玛格娜独一无二的关注,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强大巨龙,渴望那种被接纳、被重视的亲密。而眼前这个拥有瓦格哈尔、与玛格娜如此亲昵的兰娜尔,无疑是他嫉妒名单上的首位。但他知道,不能表现出来,尤其是在玛格娜面前,他必须表现得像个懂事的小王子。
“伊耿!伊蒙德!” 阿莉森王后清冷而隐含怒气的声音响起。海伦娜怯生生地依偎在母亲身边,怀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透明的琉璃罐子,里面几只色彩斑斓的甲虫和几只尾部闪烁着微弱绿光的萤火虫正在缓慢爬行。她也想跑到玛格娜身边,分享她的发现,但看到母亲那阴沉如水的脸色,还是选择了安静地待在原地,举起罐子小声说,声音带着孩童的纯真和一丝梦幻般的、不聚焦的空灵:“母亲,看我的甲虫……它们有漂亮的壳……像彩虹……萤火虫……像星星掉下来了……” 阿莉森却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那碍眼的四人组和她的两个儿子身上,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针,冰冷而锋利,充满了被冒犯的敌意。
阿莉森脸上瞬间挂起无懈可击的优雅笑容,如同戴上了一张精心绘制的完美面具,款款走来。她的裙裾拂过光洁的黑石地面,没有一丝声响。她的目光首先落在雷妮拉身上,带着一种虚伪至极、令人作呕的关切,声音甜得发腻:“雷妮拉公主,看到你和兰尼诺大人站在一起,真是般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愿七神保佑你们婚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早日为王国诞下健康强壮的继承人,稳固坦格利安与瓦列利安两大家族的血脉传承。” 她的话语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每一个字都在精准地戳雷妮拉和兰尼诺最痛的伤疤——兰尼诺的性取向在红堡高层早已不是秘密,而“诞下继承人”更是雷妮拉对这桩政治婚姻最深恶痛绝的部分。雷妮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愤交加,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兰尼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但他强压着怒火和屈辱,声音保持着礼节性的平静,如同覆盖在火山上的薄冰,努力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多谢王后陛下关心。臣定当竭尽全力,给予雷妮拉公主应有的尊重与体面,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他巧妙地避开了“幸福”这个虚伪的字眼,用“尊重与体面”划定了底线,也堵住了阿莉森可能接踵而至的更恶毒的、关于“夫妻敦伦”之类的“祝福”,话语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和冰冷的距离感。
兰娜尔皱紧了眉头,看着阿莉森那副假惺惺的样子,紫色的眼眸里几乎要喷出实质性的火焰,她强忍着没有发作,怕给玛格娜和兰尼诺带来麻烦。她干脆利落地俯下身,对紧抓着玛格娜的伊蒙德和还在做鬼脸的伊耿露出一个灿烂的、带着点狡黠和不容置疑的笑容:“两位小王子,抱歉啦,你们的玛格娜姐姐先借我用一会儿!” 不等回答,她直接拉起玛格娜那只被伊蒙德攥着的手,动作自然又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和力量,“走!我的游侠公主!我们多久没一起飞了?瓦格哈尔都快忘记天空的味道了!骨头都要生锈了!就我们俩,甩开这些烦人的规矩和家伙,去痛快飞一场!让风把耳朵灌满!”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自由的原始渴望,瞬间点燃了玛格娜心中沉寂已久的火焰。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被困在红堡的石头牢笼里,处理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更冰冷的人心!沃米索尔……她也想念那撕裂长风、俯瞰大地、将一切烦恼都抛在云层之下的感觉了!那才是真正的她!那个属于天空和龙背的玛格娜!
“好!” 玛格娜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终于燃起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光彩,那层冰封的伪装在兰娜尔面前似乎消融了些许,一种久违的活力注入她的身体。她转向兰尼诺,目光带着询问:“一起去?让海烟也活动活动筋骨?” 这目光却直接越过了旁边的雷妮拉,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兰尼诺看了一眼身边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雷妮拉,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勉强,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愧疚:“你们去吧,玩得开心点。我……还有些话想和雷妮拉说。” 他需要一个私密的空间,向他的未婚妻解释乔佛里的出现,哪怕这解释苍白无力,哪怕会再次揭开彼此的伤疤,引发争吵,他也必须面对。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债。
玛格娜了然地点点头,不再多言。她最后对满脸不高兴的伊蒙德和还在探头探脑的伊耿承诺,声音难得地温和了一些,带着安抚的意味:“等我回来,就陪你们和海伦娜看虫子,带你们去马厩挑最好的小马骑。” 伊耿撅着嘴,满脸不高兴,但知道兰娜尔和玛格娜的关系非同一般,父亲也说过瓦格哈尔是条了不起的龙,只能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伊蒙德眼睁睁看着兰娜尔拉着玛格娜的手转身离开,急得想说什么,小脸憋得通红,淡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被夺走珍宝的愤怒和不甘,却被阿莉森一把按住了肩膀。那只保养得宜、戴着宝石戒指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警告的意味,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愤懑不甘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细嫩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红痕。他憎恨地看着兰娜尔离去的背影,那红色的裙摆如同挑衅的、燃烧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眼睛。
海伦娜抱着她的虫子罐子,望着玛格娜离去的背影,小脸上满是纯粹的期待,声音细细软软,带着孩童特有的神秘感和梦幻般的呓语,仿佛在梦游:“玛格娜姐姐,我等你回来一起看小虫虫……飞得开心点……它们……它们也在等你……它们说……天空很大……很蓝……风……很自由……”
看着那一黑一红两个充满活力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阿莉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如同精致的面具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憎恨和扭曲的怨毒。她转向被兰尼诺留在原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雷妮拉,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嘲讽,如同毒蛇滑过枯叶,目光却意有所指地瞟向玛格娜离开的方向:“啧啧,真是姐妹情深啊。形影不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亲姐妹呢。不过,兰娜尔小姐要是个男孩,那和玛格娜站在一起,可真称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了,连发色都那么相配。说不定……” 她故意没说完,但那恶毒的暗示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咝咝作响,直指兰尼诺无法履行丈夫职责的痛处,“……某些人就不用这么委屈自己,嫁给一个……摆设!”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无声地用口型吐出,但其中的侮辱意味,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连日来的压抑、筹备庆典的疲惫、对冰冷婚姻的恐惧、对玛格娜冷漠疏离的委屈,以及此刻阿莉森赤裸裸、恶毒至极的羞辱,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熔岩,在雷妮拉胸中轰然爆发!她紫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如同被激怒的雌龙,毫不退缩地迎上阿莉森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淬火的瓦雷利亚钢剑,每一个字都带着王储的骄傲和被彻底激怒的锋芒,狠狠地刺向阿莉森最痛的伤口:“王后陛下还是多费心管教好自己的儿子吧!看看伊耿的教养!毕竟,您父亲奥托·海塔尔首相不在了,流放旧镇了!您也该好好想想,以后没有父亲在御前为您筹谋的日子……该怎么过了!想想怎么保住您和您儿子们的位置吧!”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阿莉森失去最大政治依仗的痛处!说完,她不再看阿莉森瞬间变得铁青、因狂怒而扭曲狰狞的脸,拉起旁边脸色同样难看的兰尼诺的手,带着一种决绝而高傲的姿态,如同战胜的女王,转身大步离开,将阿莉森恶毒的诅咒和孩子们惊愕的目光甩在身后,黑红相间的裙摆如同燃烧的战旗。
阿莉森气得浑身发抖,精心修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血痕。但在孩子们面前,在众多尚未散去的宾客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她只能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杀意,那张美丽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抽搐。她弯下腰,对着伊耿和伊蒙德,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如同毒蛇在嘶鸣:“孩子们,记住母亲的话。离她们姐妹远一点,尤其是玛格娜。她们……会给你们带来不幸的。就像……就像她们给我带来的不幸一样……夺走了我的宁静,我的尊严……”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诅咒,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试图将仇恨的种子深埋进幼小的心灵土壤。
海伦娜抱着她的虫子罐子,眼神空茫地望着玛格娜和兰娜尔消失的天空方向,仿佛透过厚重的云层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景象,声音飘忽不定,带着孩童特有的神秘感,如同梦呓:“玛格娜姐姐……不会的……她身上有光……光……很暖和……像……像龙焰……但……不烫……是……是守护的光……”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冷的琉璃罐壁,里面的萤火虫绿光幽幽。
伊耿却唯恐天下不乱,他凑到依旧低着头、浑身散发着阴郁气息的伊蒙德耳边,故意用气声刺激他,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和一贯的刻薄:“听到没?玛格娜最喜欢跟兰娜尔一起飞了!她们俩在一起,连龙都特别高兴!瓦格哈尔和沃米索尔飞得比谁都快!你?”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模仿着大人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精准地戳中了伊蒙德内心最深的痛处和嫉妒,“哼,你连条小龙都没有,玛格娜都不带你玩!你比不上我,更比不上兰娜尔!你永远都比不上!”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紫色的眼眸里满是恶意的快感。
伊蒙德心中的嫉妒和愤怒瞬间被点燃,如同压抑的火山找到了爆发的出口!他所有的委屈、不甘、对玛格娜被夺走的怨恨、对自己没有龙的羞耻,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猛地伸脚,狠狠绊在正得意洋洋、毫无防备的伊耿的脚踝上!
“啊——!” 伊耿猝不及防,身体完全失去平衡,像只笨拙的陀螺般惊叫着,重重摔倒在地,额头“咚”地一声狠狠磕在坚硬冰凉的黑石地板上,瞬间鼓起一个青紫透亮、触目惊心的大包。剧痛和惊吓让他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哇哇大哭,哭声尖锐刺耳,响彻整个庭院,引来更多惊愕的目光。
“伊蒙德!” 阿莉森又惊又怒,尖声斥责起来,声音因为愤怒、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怕事情闹大)而微微变调。海伦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抱紧了罐子,里面的甲虫和萤火虫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爬冲撞。庭院里,孩童的哭喊、母亲的呵斥、女孩茫然的低语、昆虫的骚动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而讽刺的画面,映衬着红堡上空那片看似晴朗、却暗流汹涌的秋日天空。
马蹄踏过雷妮丝丘陵的石板路,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如同鼓点敲打在玛格娜渴望自由的心弦上。玛格娜和兰娜尔一路疾驰,将红堡的喧嚣、紧绷的空气、阿莉森阴冷的诅咒、雷妮拉复杂的目光,以及所有令人窒息的权力倾轧与算计,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连同那身束缚着她的高领裙衫带来的沉重感。风扬起她们的发丝,带着龙穴特有的、混合着硫磺与巨兽气息的灼热味道扑面而来,却让玛格娜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那沉重的、名为责任和心碎的枷锁,似乎在高昂的马蹄声和扑面而来的风中,被暂时卸下。
沃米索尔巨大的身躯盘踞在龙穴深处,青铜色的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冷硬而厚重的金属光泽。它感应到玛格娜的到来,巨大的头颅猛地抬起,发出一声低沉而欢愉的龙吟,如同闷雷滚过幽深的洞穴,震得岩壁簌簌落下细小的灰尘。它低下头,巨大的鼻孔喷出带着火星和硫磺味的热气,带着亲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轻轻蹭向玛格娜伸出的手,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仿佛在控诉主人的疏于探望。
玛格娜的心瞬间被愧疚填满,如同被滚烫的熔岩灼烧。她不顾粗糙鳞片可能划伤皮肤,伸手用力抚摸着沃米索尔冰冷而庞大的头颅,脸颊贴上它巨大的吻部,感受着那鳞片下蕴藏的、如同地心熔岩般滚烫的生命力。“对不起,老伙计……冷落你太久了。” 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沃米索尔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尾巴轻轻扫过布满碎石的地面,卷起一阵尘土,巨大的身躯微微挪动,将头更贴近她,寻求着久违的慰藉。
“嘿!我的老姑娘也想你了!再不见你,她怕是要把这龙穴给拆了!”” 兰娜尔拍了拍旁边墨绿色巨龙瓦格哈尔同样硕大的头颅。瓦格哈尔发出一声更加雄浑、如同远古号角般的咆哮,震得整个龙穴嗡嗡作响,仿佛在催促,在表达着对广阔天空的渴望。它曾是征服者伊耿的“黑死神”贝勒里恩的伙伴,是维斯特洛现存最古老、最强大的龙,光是静静伫立,便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严和岁月沉淀的沧桑感。沃米索尔则显得更加粗壮有力,青铜色的身躯如同凝固的火山岩,低沉的咆哮充满了纯粹的力量感,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两条巨龙,一老一壮,一沉稳一雄浑,代表着不同的力量与时代。
兰娜尔利落地攀上瓦格哈尔那副巨大而沉重的龙鞍,动作矫健如飞燕,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野性。玛格娜也熟练地翻身坐上沃米索尔宽厚的鞍座,系好固定索,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回到身体的本能。不需要言语,两条巨龙几乎同时猛地蹬地,巨大的翅膀扇动,卷起狂暴的气流,带着雷霆万钧、撕裂一切阻碍的气势,直冲云霄!狂风瞬间灌满了她们的衣袖和发丝,将地面上的一切琐碎烦恼狠狠甩开。
凛冽的高空罡风如同无数把冰刀刮过脸颊,却神奇地吹散了所有郁结于心的沉重枷锁。脚下的大地迅速缩小,君临城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灰色积木,黑水河如同一条蜿蜒的、反射着天光的银带。玛格娜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那空气仿佛带着净化一切的力量,冲刷着她的肺腑,涤荡着那些被宫廷污浊浸染的角落。自由!久违的、无拘无束的自由感!她张开双臂,感受着风在指缝间呼啸而过,如同驾驭着无形的巨浪,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压抑、痛苦、冰冷的算计和无法言说的委屈都倾泻在这万丈高空之上!沃米索尔感应到主人的心意,发出一声震耳欲聋、足以撕裂云层的咆哮,回应着这自由的呼唤。龙吼声在天地间回荡,那是挣脱束缚、回归本真的呐喊。
旁边的瓦格哈尔背上,兰娜尔银铃般的笑声在呼啸的风中回荡,充满了纯粹的快乐:“玛格娜!这才像你!我的游侠公主回来了!把那些该死的规矩都丢到狭海喂鱼去吧!” 她的银金色卷发在风中狂舞,如同金光闪闪的旗帜,整个人仿佛与瓦格哈尔融为一体,散发着耀眼夺目、无拘无束的光芒。
两条巨龙并肩翱翔,时而追逐着流云,在棉花般的云团中穿梭,冰冷的雾气打湿了她们的脸颊和发丝;时而俯冲掠过波涛汹涌的狭海,激起冲天的白色浪花,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阳光穿透云层,在它们庞大的身躯上投下流动的金色光斑。玛格娜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重新变得滚烫,灵魂深处被宫廷生活冰封、被责任压弯的那部分,正在这无垠的天空中迅速复苏、舒展、燃烧!她们像两道撕裂苍穹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朝着龙石岛那熟悉而阴郁的方向疾驰而去。
当龙石岛那嶙峋而阴郁的黑色海岸线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夕阳正将它最后、最壮烈的光芒泼洒在海面上,将波涛染成一片熔金般的赤红,与黑色的礁石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两条巨龙在龙石堡上空盘旋片刻,如同巡视领地的君王,随即降落在城堡后那片开阔而荒凉的黑沙滩上。沃米索尔迫不及待地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朝着龙穴方向奔去,沉重的脚步在沙滩上留下深深的印记。银翼——那条属于曾祖母“善良王后”亚莉珊的母龙,体型比瓦格哈尔和沃米索尔小得多,但线条更加优美流畅,充满雌性的柔美,银灰色的鳞片在夕阳下闪烁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早已感知到伴侣的气息,从龙穴幽深的洞口探出优雅的头颅,发出一声温柔而悠长的呼唤。两条龙亲昵地交颈厮磨,发出愉悦的低鸣,巨大的头颅相互磨蹭,鳞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夕阳的金辉为它们镀上一层温暖而永恒的光晕,无声地诉说着跨越漫长岁月的陪伴与忠诚。
瓦格哈尔则迈着沉稳如山的步伐,走到海边一块巨大的、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礁石旁,慵懒地趴伏下来,巨大的头颅搁在礁石上,闭上眼睛,仿佛一位守护着领地的古老君王,享受着风暴后的宁静。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永恒的、节奏分明的哗哗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硫磺的气息,这是龙石岛独有的味道,原始而粗犷。
兰娜尔拉着玛格娜的手,两人脱下精致的靴子,赤脚踩在冰凉而粗糙的黑沙上,细小的沙粒钻进脚趾缝,带来一种奇异的、贴近大地的真实感。她们朝着翻涌着金色浪花的海边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黑色的沙滩上,如同两个走向永恒世界的、孤独而倔强的剪影。
“这里还是老样子,”兰娜尔深吸了一口咸腥而自由的空气,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海洋和天空,“每次踏上这片黑沙,闻到这硫磺和海风的味道,听到龙的低鸣,就觉得能把在君临吸进去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那些假惺惺的笑容、那些让人窒息的浊气,全都吐干净!被海风吹跑了!” 她踢起一片黑色的细沙,看着它们在夕阳的金辉中闪烁着微光,如同散落的星辰般落下,脸上是纯粹的、属于野性生命的喜悦。
玛格娜没有立刻回答。她弯腰,从冰凉的黑沙中捡起一块被海水冲刷得无比光滑圆润、如同墨玉般深沉的黑曜石,在掌心反复摩挲着那冰凉的触感和完美的弧度,仿佛在感受大地的脉动。夕阳的金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长长的银白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如潮的复杂情绪。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猛地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黑曜石用力掷向波涛翻涌、金光跳跃的大海!看着它在金色的浪花中划出一道决绝的、短暂的弧线,瞬间被汹涌的海水吞没,只留下一圈小小的、迅速被更大的浪涛吞噬的涟漪,无声无息。
“想说什么就说吧,兰娜尔。” 玛格娜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海浪永恒的低吼淹没,但兰娜尔听得清清楚楚,如同在她心底响起。她知道,兰娜尔把她带到这远离尘嚣、只有龙鸣与海浪永恒交响的龙石岛,绝不仅仅是为了享受片刻的飞行快感。那双紫眼睛里沉淀的深切关切、忧虑和洞悉一切的了然,如同最深的海沟,早已看穿了她内心的冰封与挣扎。
兰娜尔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玛格娜。她的紫眼睛在夕阳熔金般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如同风暴来临前酝酿着雷霆的深海,没有了平日的跳脱飞扬,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能穿透一切伪装的锐利和深沉的心疼,如同利剑般直刺玛格娜的灵魂。
“玛格娜,”她开口,声音同样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如同海浪拍打礁石般缓慢而坚定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玛格娜的心防上,“看着你,就像看着一块被强行投入冰冷模具、正在被无形的巨力缓缓挤压变形的龙晶。你的棱角还在,你的光芒还在,锋利,耀眼,无人能及。但是形状……”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惜,“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了。是被那模具,被红堡,被那些该死的责任和你背负的伤痛,强行扭曲成了别人需要的样子。” 她没有迂回,没有寒暄,直接点破了玛格娜在红堡的处境,那层她试图用责任、用冰冷面具、用“侍酒”身份精心包裹起来的、正在被权力和伤痛扭曲的灵魂,“雷妮拉的信……我看过了。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眼泪写的,皱巴巴的羊皮纸,潦草的字迹。她很难过,很……后悔。像个在暴风雪里彻底迷路的孩子,又冷又怕,希望我能做点什么,点起一堆火,或者干脆把她拉回到你身边,拉回到从前那个有阳光、有沙堡、有秘密山洞的龙石岛。她觉得我是她最后的希望。” 兰娜尔的眼神坦率而直接,没有丝毫隐瞒。
玛格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沃米索尔颈项间最坚硬的逆鳞,在夕阳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她沉默着,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两条在熔金般的海天背景下显得无比安宁、相互依偎的巨龙——沃米索尔正用它庞大如山的青铜色身躯,为体型较小、银辉流转的银翼遮挡着从狭海吹来的凛冽晚风,那是一种沉默而强大的守护姿态,无需言语,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
兰娜尔没有等待她的回答,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向前一步,无视玛格娜下意识的、想要抽离的细微动作,更紧地握住了玛格娜那只冰冷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如同微弱的火焰,试图温暖那刺骨的寒冷。“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替她求情,不是为了逼你原谅,更不是想站在道德的岩石上,居高临下地告诉你‘她是你的姐姐,血脉相连,你应该如何如何’。” 她的声音带着穿透一切虚伪迷雾的清晰和力量,直抵核心,“我来,是因为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在龙背上迎着朝阳笑得比盛夏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看着你挥舞着木剑,对着这些黑色的礁石大喊说要保护所有你在乎的人,像‘龙骑士’一样。而现在……”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切的痛惜和愤怒,如同压抑的龙焰,“我看着你在红堡的阴影里,在那座黄金打造的冰冷牢笼里,把自己一点一点冻结起来,用责任、用算计、用那该死的‘侍酒’身份,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连喘口气都带着冰渣!玛格娜,那不是你!那只是一个被伤痛和权力雕琢出来的、完美的傀儡!”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玛格娜冰封的心湖上。
海浪拍打着她们的脚踝,冰凉刺骨,提醒着她们身处何方,提醒着现实的冰冷。兰娜尔的声音在海风的呼啸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穿透力:“雷妮拉是错了,错得离谱。黑玫瑰的事情……她像一头被嫉妒冲昏头脑的野兽,不仅伤透了你的心,践踏了你的信任和付出,也差点把她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毁了她的名誉和未来。她想要和好,是出于真心,我能感觉到那份悔恨和恐惧。但她恐惧的,不仅仅是失去你这个妹妹,她更恐惧面对你眼中那片冰冷的荒漠,恐惧承认自己的愚蠢、冲动和那被感情彻底蒙蔽的软弱!”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紧紧锁住玛格娜那双一绿一紫、此刻如同风暴漩涡般翻涌着痛苦、愤怒、挣扎与迷茫的眼睛,“但是,玛格娜,原谅与否,靠近与否,这是你的权利,是你心口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疤!没有人能代替你去感受那份被至亲背叛的痛楚有多么锥心刺骨!更没有人能代替你去决定该不该原谅,何时原谅,或者……是否永远不原谅!这是只属于你的战争,你的审判!”
她猛地松开玛格娜的手,仿佛要斩断某种情绪的牵扯,坚定地指向远处那两条在夕阳下如同神祇剪影般相依相偎的巨龙:“你看沃米索尔和银翼!它们是伴侣,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但它们也有争执,也会因为争夺猎物或者地盘而撕咬,龙吼震天,鳞片纷飞,打得天昏地暗。可最终呢?它们还是会回到彼此身边,不是因为谁强迫,不是因为什么该死的责任或者誓言,而是因为那份羁绊深入骨髓,无法割舍!那是源自血脉和共同经历的本能!”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如同古老的预言,“你和雷妮拉,流着同样的血,都背负着‘真龙’的命运,都在这盘用铁与火、权力与欲望铸就的该死棋局里挣扎求生。你们之间的裂痕,比龙石岛最深的海沟还要深,深得几乎看不到底。但血脉的羁绊,也如同龙与骑士的古老契约,深入灵魂,无法轻易斩断!我不是要你立刻放下心防去拥抱她,那太残忍,也太虚伪,是对你伤痛的漠视!伤口需要时间愈合,信任需要时间重建,甚至……可能永远无法重建,留下一道丑陋的、永远提醒着背叛的疤痕。我只是想提醒你,玛格娜……”
兰娜尔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玛格娜,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被夕阳染成一片燃烧金红色的狭海。海风猛烈地卷起她银金色的发梢,如同飞扬的战旗,她的背影在熔金般的海天之间,如同一面猎猎作响、永不屈服、象征着纯粹自由与野性生命的旗帜!
“不要为了惩罚她,而把自己也囚禁在仇恨的冰牢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瓦格哈尔撕裂长空的龙啸,穿透风声和海浪,带着震耳发聩的力量,直击玛格娜的灵魂深处!“你的天空,比红堡那镶金嵌玉的穹顶要广阔一万倍!你的心,也不该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永不停歇的防备!你是龙骑士玛格娜·坦格利安!你的归宿在天空,在龙背之上!在沃米索尔振翅时卷起的、能吹散一切阴霾的狂风里!”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神谕般的宣告,“别让君临的污泥,别让雷妮拉的过错,别让那些冰冷的权谋和该死的责任,彻底磨灭了你灵魂里那把燃烧的、属于真龙的火焰!无论你是否原谅她,无论你选择以何种姿态面对她——是沉默的守护,是冰冷的疏离,甚至是终有一日不可避免的兵戈相向——都请记住——”
她猛地转身,再次直视玛格娜的眼睛,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要将玛格娜灵魂深处的坚冰彻底融化、蒸发!
“你是为自己而活!为天空而活!为沃米索尔背上那无与伦比的自由而活!别为了任何人,弄丢了自己!别让任何人,偷走你的翅膀!”
海浪声、龙的低鸣声、风声,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只有兰娜尔的话语,如同惊雷,在玛格娜的心湖中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玛格娜站在原地,赤脚深深陷入冰凉刺骨的黑沙之中。兰娜尔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她的心上。那些被她强行冰封的委屈、愤怒、被至亲背叛的剧痛,还有……那些深埋在责任与算计之下、对姐姐残余的、无法彻底割舍的依恋和童年温暖的碎片,如同被压抑的熔岩,在心底剧烈地翻腾冲撞,几乎要将她坚固的心防撕裂。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挺直却显得无比孤独的身影。她望着沃米索尔和银翼相依相偎的庞大身躯,望着那燃烧般坠向海平面的落日,望着兰娜尔那如同海燕般倔强自由的背影。
良久,久到夕阳几乎完全沉入海平面,只剩下天际一抹凄艳而壮烈的紫红,如同凝固的龙血。玛格娜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辽阔无垠、渐渐被暮色浸染的天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仿佛在回应兰娜尔,又像是在对自己、对这片亘古不变的大海立下誓言,每一个字都如同龙鳞般坚硬:
“龙……不会原谅背叛。”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刺破暮色,闪烁着不屈的寒光,“但龙……也绝不会为了仇恨,折断自己的翅膀。”
海风呼啸而过,卷起她银白色的发丝,如同在回应这来自血脉深处的、不屈的龙吟。那声音低沉,却蕴含着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沃米索尔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绪,昂首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声震四野,在龙石岛嶙峋的黑色海岸间久久回荡,宣告着冰层之下,龙焰依旧炽热,只待破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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