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树迟开花

　　小年糕退烧后的第三天，夏雯轮休。她没像往常一样窝在家里补觉，反而起了个大早，对着衣柜琢磨了半天才挑了件米白色针织衫，配了条浅蓝牛仔裤。镜子里的人，褪去白大褂的清冷，多了几分柔和的烟火气。

　　她揣着白酉酉给的“勇气清单”——其实就是张写着“主动搭话”“分享小事”“别躲着他”的便签，犹豫了半天，还是点开了和许奕的聊天框。

　　对话框里还停留在两天前的消息，她发的“复查指标正常，继续保持”，他回的“好，谢谢夏医生”。客气得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夏雯指尖悬在屏幕上，删删改改好几次，最后只发了一句：许先生，今天天气不错，你那边的运动监测数据，方便发我一份吗？

　　发出去的瞬间，她就后悔了，恨不得把手机扔出去。这算什么？找个蹩脚的借口搭话？

　　没想到，消息刚发过去两分钟，许奕的回复就跳了出来：刚跑完步，正准备发给你。顺便问一下，夏医生今天休息？

　　夏雯的心猛地一跳，指尖飞快敲了回去：嗯，轮休。

　　这次，许奕的消息回得更快：我在城西的滨河公园，这里的慢跑道很适合康复训练。你要是没事，要不要过来走走？

　　看到这句话时，夏雯手里的水杯差点摔在地上。

　　她盯着屏幕上的字，反复看了三遍，确定自己没看错。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去吗？
　　去的话，该说什么？会不会又像上次吃饭那样，全程尴尬得没话讲？
　　可不去的话，又好像辜负了白酉酉苦口婆心的劝说，也辜负了自己心底那点微弱的期待。

　　夏雯深吸一口气，抓起包就往外跑。

　　打车到滨河公园时，远远就看到许奕的身影。他穿着一身浅灰色运动服，站在跑道旁的银杏树下，手里拿着手机，像是在等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轮廓，风吹起他的衣角，竟有种少年气的干净。

　　许奕也看到了她，朝她挥了挥手，嘴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夏雯的脚步慢了下来，心跳却更快了。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故作镇定地扬了扬手机：“我……我就是来拿数据的。”

　　许奕低笑一声，把手机递给她，屏幕上是他今天的运动监测曲线，心率平稳得很。“数据随时能发，找你出来，其实是想谢谢你。”

　　“谢我什么？”夏雯愣住了。

　　“谢谢你帮我调理身体。”许奕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认真，“回国这段时间，指标比在国外时还好。”

　　这话倒不是客套。张主任给他做的复查，各项数据都在最优区间，连张主任都打趣说，夏雯比他这个老医生还细心。

　　夏雯接过手机，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传来，她像触电般缩回手，脸颊微微发烫：“这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沿着慢跑道慢慢走，风里带着银杏叶的清香，还有远处传来的孩子的笑声。

　　一开始，气氛还有点尴尬，谁都没说话。夏雯盯着脚下的路，心里默念白酉酉的话：聊点工作之外的事，聊点工作之外的事……

　　许奕率先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不远处牵着风筝跑的情侣身上，语气带着几分随意的试探：“看你平时在医院忙得脚不沾地，这两年……应该没什么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吧？”

　　夏雯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对情侣笑得眉眼弯弯，画面格外温馨。她收回视线，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哪有什么时间。从规培到转正，天天不是查房写病历，就是泡在科室里啃专业书，连同事喊着去聚餐都很少有空。个人问题这种事，根本没空想。”

　　她说着，忍不住轻笑一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长这么大，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说出去都怕别人笑话。”

　　许奕闻言，脚步顿住，转头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也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巧了，我也是。”

　　夏雯猛地抬起头，满眼的不敢置信。

　　在她的印象里，许奕这样的人，就算在国外，也该是被人簇拥的存在。毕竟他足够优秀，性格也温和，怎么会没谈过恋爱？

　　“是不是觉得很意外？”许奕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轻笑出声，“国外的科研压力比想象中要大，我大部分时间都扑在心血管监测系统上，社交圈子窄得很。加上我这身体状况，总觉得谈恋爱是件很麻烦的事，既要解释病情，又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拖累别人，久而久之，也就没了心思。”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夏雯听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涩。

　　她太懂这种顾虑了。选择学医，选择心血管内科，让她对“健康”两个字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认知。她见过太多因为疾病而分道扬镳的情侣，也听过太多关于“拖累”的无奈。所以这些年，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刻意忽略了心底的那份悸动，也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的感情。

　　“原来我们是同一种人。”夏雯低下头，看着脚下被风吹得打转的银杏叶，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算是吧。”许奕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几分释然，“以前总觉得，这个年纪没谈过恋爱是件挺丢人的事，现在想想，好像也没什么。”

　　“是啊。”夏雯抬起头，看向远处的湖面，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忙着忙着，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风轻轻吹过，卷起两人的衣角，带来一阵银杏叶的清香。刚才的尴尬和局促，在这番坦诚的对话里，渐渐消散了些许，却又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就在这时，许奕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裴落落”三个字。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才按下接听键，语气瞬间切换成工作模式的干练：“喂？”

　　电话那头的裴落落语速很快，听着像是在汇报项目进展，末了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轻快的笑意：“对了，上次说的那个行业晚宴，主办方又来催了，问我们确定好搭档没。我这边档期没问题，你要是没意见，我们就一起出席？就当是……为项目造势。”

　　许奕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夏雯，见她正望着湖面出神，侧脸的线条柔和，却透着点疏离的意味。他沉吟两秒，声音平稳无波：“可以，晚宴那天你直接来接我就行。”

　　挂了电话，许奕收起手机，想跟夏雯解释一句，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下午还有个会，不能陪你多走了。”

　　夏雯转过头，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没事，我也该回去了。”

　　这笑意落在许奕眼里，却莫名觉得有些刺眼。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僵硬，可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运动数据我晚点发你邮箱。”

　　“好。”夏雯轻轻应了一声，看着他转身的背影，没再开口。

　　许奕的脚步很快，没走多远，就看到裴落落的车停在公园门口。她降下车窗，朝他挥了挥手，笑容明媚：“这边！我刚忙完项目，顺道来接你，省得你再打车。”

　　许奕没多说什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窗外的夏雯，还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直到车尾消失在路的拐角，才缓缓收回目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晚风吹过，带起一阵凉意，吹得她裹紧了身上的针织衫。

　　原来，就算他们有再多的相似，就算刚刚有过片刻的坦诚，他的世界里，也还有着她无法触及的角落。而裴落落的存在，就像是一道清晰的界限，提醒着她，有些距离，不是靠一两句话就能拉近的。

　　夏雯转身，慢慢往公园外走。脚下的银杏叶被踩得沙沙作响，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跳。

　　黑色轿车平稳地驶离滨河公园，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味车载香氛，和裴落落身上的栀子花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略显疏离的气息。

　　裴落落握着方向盘，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许奕，他正垂着眼翻看项目资料，侧脸的线条在午后阳光的勾勒下，显得格外清隽。

　　“刚才在公园里，你和夏医生聊得挺投机？”裴落落状似随意地开口，指尖轻轻敲了敲方向盘，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许奕翻资料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眼底带着几分淡淡的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随口一提。”裴落落笑了笑，目光重新落回前方的路面，“早上我去医院送合作文件，正好看到你们在走廊里说话，气氛看着挺融洽的。加上今天又在公园偶遇，难免多想了点。”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说起来，夏医生这人挺有意思的，高中时就知道她理科厉害，现在当了医生，做事又干练又细致，难怪张主任这么器重她。”

　　许奕没接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翻了一页资料，声音平淡无波：“她是个很负责的医生。”

　　寥寥数字，听不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裴落落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里的那点不同，她挑了挑眉，继续说道：“负责是真的，不过我总觉得，她对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许奕握着资料的手指紧了紧，没抬头：“什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裴落落歪了歪头，像是在认真回忆，“就是上次病例讨论会，她看你的眼神，还有刚才在公园门口，她看着我们车离开的样子……总觉得，不像是看普通病人的眼神。”

　　她这话半真半假，一半是出于女人的直觉，一半是刻意的试探。

　　许奕终于抬起头，看向裴落落，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凉意：“裴研究员，我们还是聊项目的事吧。行业晚宴的流程，你那边确定好了？”

　　话题被生硬地转开，裴落落也不恼，反而笑出了声。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许奕紧绷的侧脸，心里顿时有了数。

　　她就知道，许奕对夏雯，绝对不是“普通医生”那么简单。

　　“流程都敲定了，”裴落落收敛了笑意，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干练，“晚宴那天，我们需要提前半小时到场，和主办方对接一下合作细节。另外，我已经让人准备了两套礼服，你的尺寸我照着以前的尺码定的，应该合身。”

　　“辛苦你了。”许奕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资料上，只是这一次，他的注意力明显没那么集中了。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微声响。

　　许奕看着资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刚才在公园里的画面。想起夏雯低头踢石子时，嘴角那抹带着自嘲的笑意；想起她听到自己也没谈过恋爱时，眼里闪过的惊讶；想起她看着湖面时，侧脸那抹淡淡的疏离。

　　还有最后，她看着他上车时，脸上那抹得体却毫无温度的浅笑。

　　他是不是……应该跟她解释一下？解释他和裴落落只是合作关系，解释晚宴只是为了项目造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和夏雯，说到底，不过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他有什么立场去解释？又解释给谁听？

　　许奕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回心底，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资料上。

　　而裴落落，看着他这副明显心不在焉的模样，嘴角却悄悄勾起了一抹了然的笑意。

　　有些心思，不用点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场看似平静的角逐，才刚刚开始而已。

　　行业晚宴定在市中心最豪华的酒店宴会厅，水晶吊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间满是觥筹交错的寒暄。

　　裴落落挽着许奕的手臂走进会场时，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她穿了一身酒红色鱼尾礼服，衬得身姿窈窕，许奕则是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两人站在一起，俨然是一对颇为登对的璧人。

　　“许总，裴研究员，久仰久仰。”主办方的负责人快步迎上来，热情地和许奕握手，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笑意更深，“两位真是郎才女貌，合作的项目更是我们这次晚宴的重头戏啊。”

　　裴落落得体地微笑着应对，手腕轻轻挽着许奕，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亲昵，又足够引人遐想。许奕则是礼貌地和众人寒暄，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会场的入口，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他其实没指望夏雯会来。

　　只是早上碰到张主任时，对方随口提了一句，今晚医院会派几个年轻医生过来观摩学习，算是和科研界的交流，其中就有夏雯的名字。

　　这个念头让他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连晚宴前试礼服时，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镜子里的自己。

　　可直到晚宴过半，他都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裴落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走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入口，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凑近他低声道：“在等谁？不会是在等夏医生吧？”

　　许奕的目光收了回来，淡淡瞥了她一眼：“只是随便看看。”

　　“我倒是挺希望她能来的。”裴落落端起一杯香槟，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液体，语气随意，“好歹也算旧识，来了还能叙叙旧。再说了，我们的监测系统以后要落地临床，多和夏医生这样的骨干医生打好关系，也不是坏事。”

　　许奕没接话，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失落。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夏雯，正穿着白大褂，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忙得脚不沾地。

　　傍晚六点，她刚换好礼服，准备出门，科室的紧急电话就打了过来——有个急性心梗的病人被送了过来，情况危急，需要立刻进行抢救。

　　她连犹豫都没犹豫，脱下礼服就往医院跑。

　　抢救室的灯亮了整整三个小时，等病人的心率终于稳定下来，被送去ICU时，夏雯才松了口气，靠在墙上，疲惫地扯了扯口罩。

　　护士长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叹了口气：“今晚的晚宴，你怕是去不成了。”

　　夏雯仰头灌了几口凉水，喉咙的干涩感稍稍缓解，她看着窗外的夜色，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心里不是没有遗憾的。

　　早上张主任通知她去晚宴时，她甚至偷偷想过，或许能在那里碰到许奕。或许能看到他不穿白大褂、不穿运动服，而是西装革履的样子。或许能……和他多说几句话。

　　可现在，这些念头都被忙碌的工作打散了。

　　她掏出手机，想给张主任发个消息说明情况，却看到了白酉酉发来的朋友圈——是在晚宴现场拍的照片，背景里，许奕正和裴落落站在一起，接受众人的祝福，两人郎才女貌，画面和谐得刺眼。

　　夏雯的指尖顿了顿，默默关掉了手机屏幕。

　　抢救室的灯已经灭了，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弥漫在鼻尖，和晚宴上的香槟与香水味，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和他，好像总是这样。

　　一次次地靠近，又一次次地错过。

　　而酒店宴会厅里，许奕正被一群人围着敬酒，裴落落站在他身边，替他挡了不少酒，笑容得体。

　　他的目光又一次掠过入口，依旧是空无一人。

　　许奕轻轻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今晚的月色很好，可惜，有的人注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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