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杉罪

　　黑云紫月笼罩苍穹，灰烟浮地飘燃，多重幻影扎进兰栖眼帘。

　　直上云霄的白玉天阶，轻雾漫漫的星霄岭，水汽氤氲的温池，花烟袅绕的烟雪林，形如苍柳的仰月楼，霜白火红的千愿桥，张灯结彩的祈愿泽。

　　层层山湾，重重殿宇，游走的人影，熟悉的谆语，拼凑出一座完完整整的觅山。

　　兰栖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地将这些幻象赶出脑海，然而双眸却像是灌入了岩浆，闭之则痛。

　　茫然睁眼，眼前的景象，已经换做了单独的星霄岭。

　　悬崖岩壁边缘，绿茵茂盛，古树参天，曲璃枕臂坐倚树干，静观落日云海，言岫抵着他的肩，依偎在他的怀里。

　　空中荡起曲璃闲淡的话语，“言岫，我们打个赌可好？”

　　兰栖近他们咫尺，却看不清他们的喜怒哀乐，灌入耳内的音词，好似是从云海中陨落。

　　慕容言岫婉声问道：“输赢如何？”

　　曲璃道：“不管输赢，都要你嫁我。”

　　“八抬大轿？”

　　“明媒正娶。”

　　“那小栖怎么办。”

　　“关他什么事。”

　　清晰明亮的对话，如锐利的刀片割碎兰栖的意识，脑海荆茫一片，熟悉的旧日场景如山洪倾泻，曲璃的身影在旧景中接连浮现，每一幕，都有慕容言岫的存在。

　　噬眼而刺心。

　　“星霄岭，外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死，过去，名正言顺的杀了慕容言岫。”云层中传来陌生的言语，冷冷清清，半怒半悲。

　　兰栖质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心啊，”那声音挽起喜悦，“你看慕容多碍眼啊，快去杀了他。”

　　“荒谬。”兰栖保持清醒。

　　幻象而已，曲璃从未带慕容言岫上过星霄岭。

　　那声音悲叹了一声，“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或许什么都做了。”

　　“这和我没关系。”兰栖提步欲离，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麻木僵硬，寸步难行。

　　那声音轻切笑讽，“你一想到他们之间的牵绊，就会痛苦郁闷，怎么能和你没关系呢。”

　　“闭嘴。”兰栖呵斥。

　　“慕容言岫罪臣之后，才貌远逊于你，却得多人赞赏，曲家顶风招揽，奉为上宾，曲璃对他青睐有加。而你呢，从小爹娘疏离，亲友漠视，曲璃虽常常围着你转，但目的是戏你闹你取乐，你亲耳听到，他对旁人说他讨厌你。你还要背负无端罪责，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你。”

　　“……”兰栖默默提醒自己，不闻不思，但单薄的良知与情义，还是不可控制的从心底抽离，愤怒与嫉妒被强行填进空虚的心洞，摧毁他的心神。

　　“还不动手吗？”那声音换上苦口婆心的口吻，提醒，“你在乎的只有曲璃，你不应该在乎别人的死活。”

　　“慕容不一样，她是姐姐。”没有血缘的陌生人，从初次见面开始，就对他关怀备至，为他抵挡灾害，真心救过他，超越他名义上的任何一个亲人。

　　“姐姐？”那声音惋叹，“那件事，你早就怀疑了，却潜意识的选择忽略。你想留住一份像样的亲情，便无视慕容对你的隐瞒。何必，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将你当成自己人。那事，曲璃不可能不知道，却依旧承若会娶他。他们之间，是有什么秘密？还是，真的爱到无所顾忌……”

　　“闭嘴！”兰栖不想理会这道声音，意识却被支配着给出回应，脑海浑噩不堪，全凭原始的意念开口，“我不会伤害慕容，受不了他们，那便避而不见……”

　　崖畔的慕容言岫应声消失。

　　“如你所愿。”

　　“我没有……”

　　那声音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树下只剩曲璃一个人了，你快过去找他。在这里他会很温柔很听话……就像……你梦境里的那样……”

　　兰栖神魂飞旋，奢望与害怕在脑海里碰撞冲击，回旋的字眼，幻化出锋利的锯齿，不断啃咬着他松散的意识。

　　“在这里，你何苦刻意蒙蔽自己，不如我们再来听听这些……”

　　——那个莳兮第一佳人，温婉端芳，果然名不虚传，你要不要去见见？

　　——我直接让他住我屋里了，晚上抱着他睡。

　　——我会离开觅山半月，言岫病了，我要回去照顾他……

　　——我亲错人了，我要亲的是言岫……

　　——你是用来戏弄的，言岫是用来疼爱的……

　　——在我心里，言岫自然是第一位……

　　兰栖头疼欲裂，拼命的回忆慕容言岫笑着关怀他的场景，嘘寒问暖，字字在心，足以抵消心头的郁结。然而，不消一瞬，曲璃的面容和他所说的这些真挚的言语，便以更凶猛的姿态吞噬他的回忆。

　　慕容言岫的笑容逐渐扭曲，撕扯成一抔滚烫的鲜血溅进他的心田，将他拼命维持的最后的意识，烫的支离破碎。

　　那声音笑得阴沉，“十几载春秋，你的生活里到处都是曲璃，是他自己闯进来的，你躲了，你躲不开，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从现在开始，让他成为你一个人的。”

　　兰栖艰难脱口，“……我不要……”

　　“……你看，你的世界暗下来了，只有他是鲜明的……”

　　浸满了雾霾的烟气，如团团卷云，从四面八方飘聚而来，漫溉山岭。

　　兰栖被迫吸进了大量烟尘，五感削弱，那声音猛然逼近，直接打穿兰栖心脏，归位到了心上某个角落，“注定百年郁结，不如贪欢一刹……”

　　轻迷的词调化作热烈的温度，从心脉流经全身，蛊惑着他往树下走去，身子热得快要融化，心思仿佛是在黑暗中洗涤过一般，污浊涣散。

　　浑浑噩噩的穿梭烟瘴，晴光越来越亮，心底徒留的一丝清明挣扎提醒，如若就此沉沦，如若一切完结在金果未消前，他和曲璃便会死去。

　　然而，耳边不断闪入的笑言戏语，凶猛地蚕食了这丝清明。

　　盘旋在脑间的欲念，就像濒死之人留存的遗念，自身或是旁人，谁都无法撼动改变。

　　在真实感受到曲璃后，欲念便一发不可收拾，水到渠成的拥抱，亲吻，滚入草坪……

　　记忆惨白，不记得身处何地，不记得前因后果，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不知持续了多久，他窥见了一座朦胧的野山，耳畔山风呼啸，有人漫步向他走来，将一块浸了药的楝色官锦递给他。

　　而后密密细语，尤为清晰的一句，“如果你不想入狱，那就重新遗忘吧，忘记绥宁，忘记曲璃对你的爱……”

　　沉默……

　　那人又道，“你选择让曲璃死，我放过你。”

　　他听到自己坚定的回应，“不需要，我愿意为他死。”

　　“他不会知道真相，他会恨你。”

　　“只要他好好活着。”

　　场景徒然转换，他窥见了阴暗潮湿的莳兮地牢，那人将满背鞭痕的他拥在怀里，循循忏悔，道歉，挽回，自白……

　　纷杂的话语潜入空白的记忆，污浊寸寸褪却，意识缓缓敷入脑海……

　　“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可以就此收手。”

　　没有回应。

　　“你和曲璃是无法在一起的，离经叛道的事他能做，天理纲常他可以不顾，但他背后的人能让他随心所欲么？”

　　依旧没有回应。

　　“我们离开莳兮吧，远离庙堂江湖，让一切重新开始，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会对你很好。”那人想要吻他，他躲开了。

　　“你在做梦吗？你能让无辜的人复活吗？你能够把曲璃失去的还给他吗？遍地的罪孽，你洗的清吗？谈什么重新开始，你有资格么？我亏欠的是苑绥宁，不是你，我不需要把自己补偿给你。”嫌恶的讽刺，想要撕破那人虚伪的面孔，却看见了他脸上闪烁的泪痕，以及，漏在黑暗中的泛着微光的诡异红点。

　　那人沉默良久，放开了他，“冰冷决绝，可我还是舍不得你死……我会祈祷，曲璃能够赶得及救你。”

　　“他不会来。”

　　“你知道了那些，还这样想？恨你与救你，并不冲突。”那人的声音远去，诡异的红点随之飘悬，“只此一次，下次见面，我不会再放过你。”

　　兰栖心海起雾，红点在雾海中沉浮，淹没无影的那一瞬，心头袭来绞痛，仿佛有人用尖利的牙齿一口咬穿了他的心脏。

　　兰栖猛然惊醒。

　　身下是熟悉的体温，眼前是曲璃无比清晰的眉目，自己的唇正凝留在曲璃的唇上，双手正紧紧纠缠着曲璃的十指……

　　鼻间沁香醒脑，兰栖惊慌失措的从曲璃身上起来，退坐到一边……

　　曲璃没有任何动静，眼眸微阖，似乎处于半寐半醒的状态，他的外裳被丢弃在草堆里，内衫松散的挽在肩头，肩颈沿至胸前，布满了暧昧的红痕。

　　兰栖感到天地都在摇晃，滚烫的血液直冲脑顶，心浪涔涔跌涌，思绪被拍打的无法顾及眸光以外的处境……

　　没敢多看曲璃，赶紧去捡草堆里的玉杳花衣，意图掩盖什么。

　　曲璃迷朦醒转，胸前沁凉，肩颈酸疼，嘴唇麻痛，游离的神思在这些异感中急速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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