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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事情既未谈妥,叔公何必急着离开?”
高位上,谢元武抬起头,目光威慑,却是淡然地看向议事堂门前,看住面色青白变化迅速却又咬着牙欲怒未言的谢飞白。
陈郡宗亲大事,必要二十一位宗老悉数同意,方能敲定。
若谢飞白丢下一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便就离开,那王昭云与裴远山借粮种一事便算是黄了,至少在今日,是铁定落定不了的。
可按规矩,事情既未议未商得定,宗长又未令散会,任何一个宗老擅自离会,皆是对谢氏宗长乃至祖宗之不敬。
阿舅是有意在拿祖宗规矩、宗长之威震慑于十一宗老......阿舅,是在有意帮她。
“时局动荡,四处饥荒不断,粮种算得上全天下的稀缺资源,几位宗老的顾虑更不是无稽之谈,是以,陈郡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将粮种借出去,但如若可免去陈郡的后顾之忧,那借粮种一事亦并非不可相商。”
高台上,谢元武已不再看去被府兵拦住去路的谢飞白,而是轻轻说了一句。
这话,是说给在场每一人听的。
整个大魏乃至关外胡族皆有屯粮不足的迹象,是以宗老们所忧不过是陈郡亦要受此波及,在来年以及更长久的未来陷入缺粮之困。
但只要能保证陈郡后续的粮食供给,那陈郡的粮种用在哪,又有谁会去真正关照呢?
谢元武环看在场鸦雀无声的众人,视线最终落在进议事堂后便未发一言的裴远山脸上,又是停顿几息,才勾了勾唇角,“只不知,若是此番我陈郡谢氏借予裴将军粮种,将军打算如何还却这份情谊?”
粮种是为借,必定要还;情谊是为恩,若要还却,轻,则不过三言两语,重,那可就是深潭无底。
阿舅拿极客气的语言与裴远山商谈,却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锱铢必较,言外之意是要与他公事公办了。
可借粮种一事为王昭云的主意,又是她主导之,裴远山当下能有什么应对的良策?
王昭云瞥一眼裴远山已然抬起、与阿舅相视的黑得发亮的眼睛,抢先一步开口,朝谢元武道:“借粮种一事......”
“云儿!”
可王昭云的计策才起了第一句,谢元武便就提声喝断。
他看住王昭云,脸上还是那份亲和却不失威严的淡笑,“方才,我问的是边州之主裴远山,而不是你王谢氏女,王昭云。”
边州之主,裴远山。
王谢氏女,王昭云。
一字一句,王昭云与裴远山的关系顷刻被分得泾渭分明。
阿舅是有意不让她掺和借粮种一事?
可单凭裴远山,借粮种一事如何能成?
王昭云愣住。
她远没有想到今日议事堂会出这样一番场景。
先前阿舅从陈郡送往边州的书信中,皆未提及不愿向边州借粮种的意思,可为何如今却要为难裴远山?
假若是因宗老们拿缺粮以胁迫之由,那凭着阿娘留在边州的农事图、春娘从阿娘那里学得的农事皮毛和王昭云的农事计划,未来由边州为陈郡供粮亦未尝不可,可阿舅为何不让她把先前在书信中提过的计策说出?
......
“借粮种这样的大事,晚辈来前,自然有过周祥考量。”
王昭云思虑之余,裴远山那方,已经越过她,往前了一步,朝她的阿舅鞠了一礼。
他似胸有成竹,声音洪亮,朝上回道:“有借当有还,无管今日陈郡愿借边州多少粮种,三年之内,我边州必如数奉还。晚辈亦知大魏困粮食之危久矣,陈郡亦不例外,是以,三年之内,我边州粮食产量之三成,一应送予陈郡。”
说到此处,裴远山停住,偏过头看了一眼王昭云,扬起一道风发之笑,又往上道:“昭云已然细算过,以边州之地,种陈郡之粮种,十万粮种可收千万粮米,如若宗长按先前的数量借边州粮种,那么,三年便是三千万粮米,其中三成便是九百万粮米,我在此可与谢家各位宗老作保,以千万粮米作息,保陈郡十年粮食无忧。”
这粮种产量的数,王昭云确实算过,但裴远山是如何知晓的?
......是临行前夜,王昭云在城主府的矮榻上那个算本上的潦草书稿。
王昭云怔然,呆望住与她不过一尺远的高挺背影——陈郡粮种产量的数她虽算过,但在她与宗老们的谈判计划中,还米两成已是上限,可他一开口,就是三成,还以千万作保。
农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而如今时局动荡,天灾人祸又不断,若是种不出那么多粮食,可如何是好?
“若是三年之内我裴远山无法应千万粮米之约,那便以复利算,十年还上三千万的数值,这十年间,如若陈郡有困,我边州五万兵马任凭调遣,至死方歇。”
三千万?
任凭调遣?
至死方歇?
这是要赌上他裴远山的一生了?
王昭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裴远山是狂妄得疯了——谁要他一条命?
但下一刻,她阿舅说的话,却更让她心惊肉跳。
“我陈郡好儿郎万万,若真是有困,还用不上裴将军那些朝廷兵马。”谢元武对裴远山的承诺并未嗤之以鼻,但也没有像在场的宗老们那样,表现出多大的讶异,只是一笑置之,又道:“千万粮食尚且不易,更莫提三千万了,但既然裴将军愿意与我陈郡谈条件作保,那谢某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将军可愿意听否?”
裴远山坦然拱手,似无有不应之态,“请讲。”
“三年之内,将军若不能将十万粮种以及利息千万粮米还上,那么本金和利息都可延至将军所说的十年之期还完,但谢某唯有一条件,你要允我外甥女王昭云与你和离,她归我谢家,而债务则归将军,如何?”
先礼后兵,低沉浑厚的声音落地,似有沉闷回响,震得人耳骨嗡鸣,直导心脏处,扑通扑通。
王昭云讶然。
她看到裴远山宽直的后背在一瞬间僵硬,连同隐隐可见的嘴角风发意气风发的笑意也在霎时之间凝固。
谢元武已经婉言拒绝裴远山的加码还利条件,而如若裴远山与王昭云不过表面夫妻,那么谢元武提的条件也远比裴远山提的要容易接受得多。
可如若裴远山就此应下了谢元武的便宜条件,却也算是侧面印证了王昭云与裴远山两人的政治联姻不过表面一场,两人全无情谊可言......至少可说明在眼下,在裴远山的眼中,王昭云这一妻子,远远没有边州军民的粮食来得重要。
如此这般两难之地,不仅仅是对裴远山品行的考验,更是明摆了,无管裴远山作出何种选择,最终都不太能借得出陈郡的粮种。
阿舅为何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下人脸面?
......
罢了罢了,只要北郊农田重新开垦,就算没有陈郡的优良稻种,边州也可靠漠北一带惯用的麦种年产百万粮食,精打细算一些,加之从各地勉强调转来的粮食,军民的口粮亦算可以将将满足——这是王昭云来边州前,已经做好的最坏打算。
如此想定,王昭云一咬牙,再看一眼上首面色沉毅坚定的阿舅,便打算与裴远山一道作罢告退算了。
然她绣鞋尖尖才转向裴远山,后者忽然单膝微屈。
下一息,那宽直高挺的背影便矮了下去——裴远山已直身单膝下跪,朝她阿舅拱手行上了跪礼。
“和离是决计不可能的。千万粮食的承诺既已作出,我裴某便不会再收回,但如若我裴某当真还不上这份粮食,而谢宗长又担心我裴某夫人因此受苦,要将她接回陈郡,那我裴某愿弃去朝廷官职,领忠心之士陪而同之,届时全听凭谢宗长安排,开垦农田种植粮食,也守陈郡之安,以还今日借粮之恩。”
他腰背挺得笔直,左一句裴某,右一句裴某夫人,声声铿锵有力,不容人辩驳一般,但在言语的最后,却以“入赘”之意作为终结......颇有些滑稽,可又掩不住他周身散发出来的西北边将之霸气,更叫在场之人目瞪口呆。
这个如驴头一样倔、面子又比盐铁还贵的人,竟然在谢家宗老面前拿“入赘”来做粮种的交换条件,这权宜之计的本,可是下得太重了些?
可她王昭云做主要借陈郡粮种,是为解边州百姓缺粮之困而已,与裴远山又有何大干系?犯得着要他入赘谢家?
“阿舅......”
王昭云急急发话,想要为裴远山毫无厘头的承诺再挽回几分。
然谢元武却在同一瞬间抬起手,制止了王昭云的话头,却睁着雀跃的眸子,与裴远山道:“裴将军方才所言,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裴某必说到做到。”
倔驴还是一股牛劲儿,直往前冲,冲得王昭云几乎两眼一黑。
然高台上谢元武威严的眉眼却真真和蔼起来。
他大笑一声,环顾四下,问道:“诸位于借粮种予边州一事,可还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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