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阳生[种田]

　　一同过河的牲畜不少，多为骡子、驮马和驴，这些原本在辎重营，到了长乐县，借到各家各户，拉起了犁杖。

　　四更刚过，天还黑着，方老爹起来喂骡子，分给他家的是一匹马骡，个头高，杏黄色的皮毛，性子温顺，此时正低头吃着麦麸。

　　这些麦麸是给战马吃的，现如今它们要下大力，自然也得吃好喝好。

　　铲完粪，放老爹牵着马去河边喝水。

　　此时河边已经有几个人了，有饮马的，也有打水的，见方老爹过来，纷纷给他让地方。

　　进入五月，有些庄稼种下去有些晚了，怕再耽隔下去，今年收成受损，今日家家户户都早起，方桥也不例外，他起来就吃饭，然后背着种子下地。

　　这片正处于河东一块盆地，土质松软，铁犁被拉着前行，下面泛湿的黄土便被翻了上来，垄沟又直又长。

　　方老爹掌犁，林红云点种，待种了几根垄，方桥便套上毛驴，拉着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压一块石头，毛驴在前面走着，木头将垄背和垄沟拉平，这样湿润的土便覆盖在种子上。

　　一开始下地，方桥还没觉得如何，走着走着，鞋上沾了许多土，越来越沉重，脑袋顶的日头越来越热，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滚。

　　走着走着，方桥就听有人笑，然后就听他娘在后头喊什么歪了。

　　方桥拉住了毛驴，回头看，发现自己跟驴一路往西斜，都跑到人家地里去了。

　　“你咋不走正道呢，把我都带歪了。”方桥对着毛驴说话，给它擦了擦汗，往回返。

　　可能是因为早上起来的太早了，方桥觉得这个上午格外长，他觉得腿肚子转筋的时候，就见黑压压的来了一群人。

　　是二顺他们训练完了。
　　这群小子到了地里，方桥终于能喘口气，不过也没多喘，然后就要回去提水。

　　方桥家有口井，不过井水浑浊，昨天淘了半天，还要再沉淀几日，现如今都是喝河水。

　　提着桶还未到河边，碰到了一个梁家的婶子，非要把她手里装着水的桶换给方桥。

　　盛情难却，方桥拎着水去了地里。

　　梁文生正坐在地头，看到他想要起来，动作不大，脸色却不太好。

　　他今日也去操练，不小心崴了脚。

　　方桥坐在地上，看着那红肿的脚腕，揉了揉，确定骨头没事，这才放心。
　　“这几日先别操练了，不养好了，以后动不动就崴。”方桥想了想，道：“我跟你大哥说。”

　　“他出门了。”梁文生说道。

　　这个方桥还真不知道，虽然俩人同睡一个炕，但是梁岳啥时候走的，他都没丁点察觉。

　　林红云到了地头，喝口水，看看天，让儿子回去做饭。

　　方桥便拉着梁文生往回走，顺便问梁大叔他们想吃啥。

　　因为缺少油水，干重活吃的粮食就多，方桥煮了整整两锅饭，洗干净的野菜加了不少盐，流汗多，不补不行。

　　按照方老爹的意思，饭就在地里吃了，后来怕骡子受不了，中午还是回家了。

　　两家人凑在一起，两锅饭一点没剩，吃完了，都咕咚咕咚喝水。

　　见娘亲看盐罐子，方桥道：“不用担心，很快就有新盐了。”

　　长乐县距离盐湖百余里路，方桥他们虽然没有深入，但是这么多人，突然大张旗鼓的开始种地，还是被人察觉到了。

　　最近这几十年，随着朝廷战事不利，河东的一些商贩依仗跟胡人交易，越发做大，他们有人，有马，有兵器，数万之众，俨然成了一股庞大的地方势力，无人敢触其锋芒。

　　前些年，上河在中原的一段决堤，淹了好几个城，死了十几万百姓，无数无家可归的中州百姓通过关口进了山。

　　没有房子，没有地，没有粮食，为了活命，中州人冒着危险去偷盐，和私盐贩子们日日死斗，虽然占了下风，但是也让对方付出不少代价。

　　偏偏冀州地形复杂，多沟多涧，梁峁密布，私盐贩子借胡人的兵也没能彻底清除掉这些“外人”，几年下来，双方结下了血海深仇。

　　中州人主动找到梁岳，希望能联手对付那些胡人的走狗。

　　乱世之中，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甚么时候，也许睡梦中就被人砍了脑袋。

　　没有士卒保护，就算种了地，也未必能活到秋收的时候，就算命大，能活几个月，收到的粮食也必定会落到兵强马壮的人手里。

　　梁岳这些人，敢在胡人的嘴边如此动作，必定会招来胡人那些爪牙，所以，他们应该合而击之。

　　来见梁岳的汉子名叫杨正奇，三旬年纪，面若重枣，一身杀伐气势。

　　跟在他身后的有两人，身上俱带着兵器，吴青山拦住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

　　“咋？”那汉子握住了大环刀柄，眼神凶厉的盯着吴青山。

　　杨正奇和另外一人也都立时摸向兵器。

　　“吕浩子？”吴青山将手收回来，“你还活着。”

　　仔细一看，吕浩一脸惊诧，“可是吴大哥？”

　　说来也是巧了，吕浩正是当年同梁岳一起往边关送粮的力役之一，他运气好，跟紧了梁岳活了下来。

　　再左右环顾，吕浩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脸，见到梁岳，更是激动，“梁大哥，你们都渡河过来了，你的救命之恩，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法报了。”

　　“与你们分开后，我想回家，半路碰到山匪，差点被杀，恰好我大哥他们路过，救了我一命……”吕浩同梁岳诉说分开之后的事情，又对杨正奇道：“大哥，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恩人，他杀了天寿副统军，我们才能脱困。”

　　胡人的副总统，能领一千至三千余骑，起码是个部落的首领，在大周，能夺得首领性命，在军中官职会加升两级，实属难得。

　　听吕浩一番话，杨正奇对梁岳肃然起敬，再次抱拳行礼。

　　他们中州人死在胡人刀下的不少，此恨难消，自然对梁岳多了几分敬意。

　　因为有熟人在，双方很快熟络起来，吕浩也将冀州之地的实情和盘托出。

　　头几天下地，方桥全身酸痛，晚上还被二顺拉着上山挖树。

　　长乐县种植花椒，这东西能驱蚊虫，方桥他们去山上移植了几棵，晚上下小雨，也省去了浇水的麻烦。

　　根据脑袋里的地图，方桥画了一副矿产的舆图给李丹青，斥候的任务便多了一个寻矿。

　　方桥选择来到冀州，首要是因为地势之利，然后便是土地、矿产等等，这里有昆仑山缺少的煤炭。

　　“煤炭是工业的粮食，发展工业更能抵御天灾人祸……”朱子凡在油灯下奋笔疾书，他听不懂，方桥说什么，他就记下来。

　　他已经帮着方桥抄了很多天的书了，初始极其震惊，因为方桥说出来的东西极其深奥晦涩，还有就是他的博文强识。

　　因为不能继承家业，朱子凡从几岁开始便读书识字，他读过不少书，从未看过如此的学问，有时忍不住问几句，方桥的解释让他明白，但又陷入更多的迷惑之中。

　　“别急，这些以后都会教。”看出他的急迫，方桥这般说道。

　　说话时，方桥一边打着呵欠，眼睛半闭着，一副随时都会睡着的模样。

　　写着写着，朱子凡停下笔，他转头看向方桥，半天没动静。

　　他正要起身，门突然开了，高大的身影低头走进来，外面的风吹进来，带了丝血腥气。

　　“梁将军……”朱子凡立刻站直了身体，声音有些发紧。

　　“回去睡觉。”梁岳压低了声音，脱掉外衣，将方桥抱起来。

　　这下，朱子凡也不敢弄出动静，收拾纸笔，很快离开。

　　油灯跳动，整个窑洞一片昏黄，方桥睁开眼，眸子里一片迷糊，“早上了吗？”

　　说着，便伸手去摸衣服，衣服没摸到，摸到了一个人。

　　然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越来越大……

　　还未清醒的方桥下意识的伸手捧住这脸，眼中湿气氤氲，“还疼吗？”

　　没有得到回应，方桥右手从脸往下挪，从下巴到脖子，然后停在了左胸口。

　　摸到胸口那处巨大的伤疤，滚烫的泪落下来，方桥哭着嘟囔着，“别把心脏给我，种地太累了……”

　　片刻功夫，眼泪爬满一整张脸。

　　梁岳伸手，刚擦去眼泪，很快又有更多的流下来。

　　这人哭的太委屈了，不知是因为心脏，还是种地。

　　好像眼泪流多了，烛火下的方桥看上去更小，缩成一团，甚是可怜。

　　眼瞅着方桥将里衣都给哭湿了，梁岳捏了捏他的鼻子，很快，方桥的眼泪终于停住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干，每次都很有用。

　　这也不是方桥第一次摸着他的胸口哭，每次都很难受。

　　天还微亮，山里传来鸡鸣声，方桥醒过来，只觉得眼睛又干又疼，窑洞里油灯还亮着，梁岳半身赤裸的站在土炕前。

　　结实的臂膀在油灯下泛着光，方桥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给自己找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梁岳没避开，拉着他的手到前胸的伤口处。

　　那只不怀好意的手突然僵住了。

　　“这是被赤乌人所伤，伤口深一寸半，不过三日便好了。”梁岳说道。

　　胸口上的手开始发抖。

　　梁岳继续按着，“盖因我心脏异于常人，生在右侧。”

　　不单眼睛，此时喉咙也是干的，方桥艰涩道：“还好，还好躲过一劫。”

　　这回方桥没心思再摸了，抽手，没受到阻拦，手里却多了点什么。

　　“这是……”看着手里的东西，方桥眼睛剧颤，他、他把梁岳的皮扒下来了？

　　惊吓之余，方桥再看梁岳的胸口，伤疤的位置有浅浅的白痕。

　　不仔细看，都看不出。

　　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方桥想，若是自己晚看一天，这伤好的都瞧不出了？

　　是以，他一早上的心惊肉跳，都是因为多看了那一眼。

　　“色字头上一把刀……”嘴里念叨着自醒的话，方桥闭上眼睛，“道友，请穿好衣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