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共高明

作者:松月山音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二十八章


      夜色渐深,两仪殿内一君一臣仍在畅谈,守候的宫婢们将灯添了四盏,悄声退回当值。

      不多时二人谈毕,天子道是夜已深,特命几名近卫亲自护送监察御史马周离宫回府。

      几人经过两道殿门,遇见正在外殿等候见驾的太子,彼此致礼,便匆匆擦肩而去。

      听侍卫称“夜深护送”,李承乾蓦地想起,那是对他而言有些遥远的贞观元年,为天子削封王事,义安王李孝常联同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统军元弘善、左监门将军长孙安业、滑州都督杜才干等人密谋反叛前,有几名支持和执行削王政策的大臣在晨间、晚间出行时险些遭遇刺客报复,陛下自那以后便养成了‘若有文官夜间凌晨朝见,便遣卫士护送’的习惯。

      但其实如今长安治安益好、宵禁晨巡森严,政局亦无甚凶险风波,文臣出行更有随侍,安危方面倒不太需要紧张了。如今陛下仍有此命,为宠臣增添威仪以示荣耀的成分更多些。

      而说起增添威仪宣示荣耀……马周的府邸还是约一年前陛下亲赐的。彼时马周以文章才识得蒙器重,升任御史,便从右武卫将军常何府中搬出,想着购置家宅定居,可惜无甚家资,在京城高昂的房价前尴尬支绌,为人笑话。天子得知此事,立即诏有司给赐豪宅并奴仆什物,安置妥当,三日内便风光入居……

      天子高调地特加恩宠,几日间长安城内的舆论便掉了个,暗嘲冷眼转眼间变成了艳羡敬畏。马周受宠若惊,誓报君恩,甚至某次宴会上被人提起此事还一度为之感动落泪,席间忘了是谁闻言笑称陛下历来重情重义、善体下情,引得一片附和,纷纷说起自己昔年忝受君恩的故事,一片欢声笑语。

      陛下的确个性热烈如火……他自己如今也切身感受到了。

      太子不由想起数月前送来东宫的糖块,心头一阵发甜,脚步更快了些,走至内殿门口传命通报见驾——

      “承乾?”

      李世民读过马周的详细奏议,已然倦了,正待回寝宫歇息,未想到太子会此时候在这里。

      李承乾穿得较他保暖许多,瞧见他走近,起身把手向后一伸,取过一件雪白的长裘,抖开。

      殿外的冷风正透进来,皇帝旋即了然,微笑着略略欠身,方便太子为他披上御冬的长裘、系上系带。

      走出殿外,四下静谧,乌檐朱漆衬以飘飘薄雪,天地间霎时一片清灵,一阵零星的细小雪点顺着风飘进,轻盈地挂在裘面上。

      皇帝未乘轿辇,揽着太子的肩,在宽广宫道上漫步,偶尔谈笑几句。

      依照习惯,太子病愈后,皇帝依然在晚间批阅太子功课。

      太子常常算着时辰过来陪侍,且时常带着如酥酪、毕罗、羊羹、串脯等小食,或是暖胃的汤、粥、汤丸一类供冬日驱寒。

      又一次,天子披灯浏览太子和左庶子张玄素的对谈录,太子在旁跪坐,一面研着朱砂墨一面同陛下交谈,过了片刻觉得不得劲,便跪直身子继续研墨。

      李世民瞧见太子膝盖下是仅铺了一层薄毯的木地板,停了圈画的笔,从身后寻了张绵软的蒲团——

      “抬腿。”

      李承乾遵命抬起腿,任由陛下将软垫塞入膝盖下面垫好。

      看了一会儿,陛下见文如面,谈起了张玄素谏奏的长处。

      李承乾听着陛下夸赞其忠直,想着那副长篇大论使人昏昏欲睡分不清重点偏偏又耿直一根筋不会转弯儿的模样——纯奔着折磨储君而来的,心头苦恼,随口道出几句无奈的意见。

      谁知陛下不但不加斥责,还随口附和了一句,大意是‘这位贤臣有时的确有些缺乏情商’,听得他深表赞同,不禁又一连串道出许多对左庶子的不满来,愈说愈起劲,没了分寸,察觉到气氛不对才急忙住口。

      “儿知错。”

      见太子乖巧认错,李世民又将目光放回到纸面上去,淡淡道:“知道便好。”

      少顷,终于面批完毕,李承乾惯常地移动到阿耶身后揉按肩臂,李世民拍了拍太子的手背,示意停下:“怎么近来如此体贴阿耶,回回跑来奉侍啊?”

      太子停了手,笑道:“阿耶给儿面批,岂不省了许多麻烦?”

      李世民握住他的手臂,拉到身前坐下:“你不在身边,我圈出错误也就罢了。你若就在我跟前,但有错处,我便忍不住要教训你。”

      太子闻言一笑:“阿耶只管教训,儿听着不就是了。”

      天子渐渐觉出,太子的笑容和从前不同了——从前在太子面上只见到过得体的、迎合的微笑,从不会像如今这般——往往咧开了嘴,露出白白的牙齿,两只眼睛弯得像新月一样。

      太子非但笑容变得开朗亲昵,在他跟前的言行举止也大胆许多。

      譬如眼下,他才搁了笔,太子也停了手,凑过脑袋看他朱批的几个‘好’字,发出‘啧啧’声。

      “什么意思?”

      “早就听舅公说阿耶的字独特,今日细看果然如此。”太子说着,撒娇似地扯扯他的衣袖,“阿耶教教我。”

      被这样一扯,他抵挡不住露出笑意:“倒是见过你学我的字,其实你的笔法已经……”思索着,另取一笔递给太子:“你持笔写一写我看。”

      太子接过,随意落笔,写了几个字。

      他拿来看罢,给太子试写的几个字圈勾笔划:“你看,你这个点收得就很有水准,挑出的擎笔有掠过的力量,竖也刚直……不过你的斜挑也和竖一样刚直硬朗,就有些过于刚强,多了钝拙之意,来看……”

      皇帝握住太子执笔的手,一面牵动太子的笔尖落墨,一面讲论着‘轻重’、‘曲直’、‘偏正’的技巧——“这一笔斜挑圆润,是不是灵动许多?还有字的转折处。”说着另写一字,“你看,三折而遣,字不重于一侧,就很有欹器般的平衡,偏了,就不好看了。”

      李承乾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其实他打心底里倒也未必多么欣赏这路笔风,只是爱屋及乌,喜欢此刻这温馨的感受而已。

      论过笔法,李世民再次写字,示意着,谈笔意和运力——“心中有意,则有冲和之气,腕指有力,力均,于是圆者中规,方者中矩;粗而能锐,细而能壮;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比起那些蠢笨摹形者,更是正道。”

      李承乾眼见阿耶落在纸上的字确实由神采而生形质,不禁心下赞叹,不过……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摇摇头,抬杠道:“阿耶说得好,写得好,不过这纸也好啊——御用的宣和绢,柔软平整,有些见不出功力啊。”

      看到太子挑衅的目光,李世民扬起眉毛,誓要让这臭小子心服口服。可四下找了找,却没有特别粗糙的纸,最合适考验功力的物件就只有——

      那把戒尺。

      别无涂料装饰的竹板,此刻倒显出几分原始的优势来。而且两指宽,合适。

      写在竹板上总算难了吧?可比粗纸还要难呢。

      他伸手取了那把戒尺,见太子向后躲了一下,无奈道:“躲什么?我是那种蛮不讲理只会打人的么?”

      李承乾见阿耶不是要揍他,看架势竟是要在上面写字,来了兴趣,又凑了过去观看。

      李世民刚要落笔,看了看臭小子近在咫尺的脑袋,轻斥道:“过去点,不要影响我发挥。”

      还真是要强好胜呢……李承乾心底喃喃,扁了扁嘴,向旁边挪开。

      李世民定了定神,一手持竹,一手持笔,想了片刻,便自信落笔,一气呵成。

      “过来看看。”

      皇帝得意地将作品递给太子,挑起眉毛,笑意骄傲自得,脸上分明写着‘怎么样?难不倒我吧?臭小子,快夸我厉害!’

      李承乾接过一看,嗯,确实没有难倒陛下,竹板上的字依然显露着力贯沟坎的神采,只不过这内容——

      ‘鹞鹰专用’。

      李承乾恨恨地瞪着这四个字,顿时气结,几乎忍不住要拍案而起,当场上表抗谏,将眼前这为君不端重的天子这些年来的斑斑劣行——‘自起撞郎’、‘恐吓储君’,还‘百般谐谑揶揄’等等,大批特批一通!

      但眼前的陛下先他一步,用颇为真诚无辜的语气道:“你生气了?可我写的是事实啊。”

      最让人生气的是他从陛下的目光里看到了与无辜真诚决然不同的揶揄报复之意——‘谁让你这臭小子非要挑我的刺’。

      李承乾觉得自己三十出头还在假冒少年贪求父爱已经幼稚得无以复加,谁知眼前这位威加四海的君主,年纪比他两辈子加起来还长几岁,竟也这般孩子气……

      平淡温馨日日相处着,时光飞转,长安的寒气不知不觉重了许多。

      又一日,太子陪侍陛下听评功课完毕,刻意寻了好些陛下感兴趣的话题大聊特聊,什么市井传闻、胡汉轶事、大理寺奇案……陛下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时不时颇有兴致地插言点评一番,直到太子觉得陛下已经被他东扯西扯、插科打诨得忘记了某件事,正准备趁机告退溜走时,却听陛下颇有些轻快的语声蓦地响起,叫住了他——

      “小鹞鹰,你的账还没有清呢。”

      语气颇温柔,但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陛下识穿了他妄图逞口舌之力逃避教刑的小伎俩,于是漫不经心地陪他闲聊一通,末了,再轻描淡写地点醒他,好看他计策落空的模样。

      这账……说起来也怪他自己,私下‘违背圣敕’还被抓个正着……彼时正在大射祭礼,一身利落装束的天子叫他到近前,训斥了几句,要他“事后自行来领罚”。

      他本以为可以将这事拖忘了,现下看来不行,不过……

      他回身,面对着阿耶正坐下来,奏禀道:“儿为阿耶备了一件礼物,正准备今日献上呢……”

      李世民听着话里的恳求利诱之意,忍笑道:“拿来看看。”

      太子从随身的荷囊中取出一只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荷包,呈上。

      天子接过,放在鼻前嗅了嗅,竟觉得药香温和舒适,且闻多了后,体内颇有通畅之感,笑道:“难怪觉得你今日一身药香,这是什么?”

      太子得意道:“此物是儿搜寻民间古方,又令东宫医官据太医署案例研判改进而得的药包,对气疾极有好处。儿做了两种,阿娘的气疾更重,药便用得比这只药包更重,今早请安时已送去了。儿还命绣官缝制了绸带,方便阿耶挂在颈上,冬日寒气侵入引发症状时嗅一嗅,便不那么难受了。”

      李世民听了这精巧的心思、周全的考虑、不辞辛苦的工夫,不禁又将药包凑在鼻前嗅了嗅,立刻将绸带打开,将药包挂在了胸前。

      李承乾见状,立即垂首,严肃恭谨地检讨了一番前几日‘得意忘形’的过失,表示愿意领受几记戒尺,以戒再犯。

      瞧着太子一本正经地剖断道理、乖顺认错,天子笑着摆摆手:“既已自知该罚,便不必罚了。”

      太子乖巧地点头谢恩,告退回宫。

      望着太子背影,李世民放松地斜倚在凭几上,不禁又拿起胸前的药包嗅着。随着药香逸散,仿佛一阵暖意也自这小小的荷包中溢出,将他一层、一层地包裹。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404133/2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个月前 来自:内蒙古
    本文将不继续在本网站连载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