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倦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苏言卧在乌篷船中，随着水波摇晃，自己丝毫不敢乱动。
　　他没有按计划一天之内走人，而是待了十几天之久，生生拖到暮春才敢把假条递上去。
　　看过假条之后，老尚书直接一脚踹在他身上，苏言顺势卧倒，表示自己负伤需要修养，然后死缠烂打，在老尚书狗血喷头之下收获了假条。
　　现在就是后背被踹得有点发痛。
　　苏言坐的是载四五个人的船，船上除了死尸般躺着的他还有两位像是来采风的书生，正对着江南的风景赞不绝口。
　　苏言听得脑壳疼，他转过身，试图屏蔽周围的声音。
　　“听说江南的碧云楼比京城的聆袖阁还要奢侈豪华，咱们要不去看看？”
　　“胡闹！奢靡之所岂能随意进出，我看你真是心思越发不在学业上了……”
　　“碧云楼的歌伎奏乐是绝艺！这是陶冶情操……”
　　苏言在一旁不合时宜地想：不，她们更擅长把丝弦扯下来勒死你。
　　千机司的乐伎正业是暗杀，副业才是弹点小曲卖卖艺，虽然很多时候，副业比正业赚的钱更多。
　　千机司的分支遍及全国，江北羽觞楼，江南碧云楼，江西千灯宴，京城醉月楼与聆袖阁，各分支名下又涉及许多领域，而千机司的线人，上至商贾大户，下至乞丐布衣，都有所涉及。
　　两个人仍在喋喋不休地讨论，苏言表面上面无表情，内心实则崩溃吐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省那个钱来坐多人的船？？？
　　一阵摇晃，船停了下来，船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呦，客官乘船啊，刚好还有一个位置！”
　　苏言：“………”
　　希望是一个安静的人，再来一个嚷嚷的，他真的要被迫听一段群口相声了。
　　“多谢。”
　　温文尔雅的声音顺着江南的初夏的微风，就这么好巧不巧地送进了苏言的耳朵里面。
　　顾衫…………
　　苏言连忙坐起来，背对着所有人，假装在观望船尾的风景。
　　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苏言在心里面默念。
　　他与顾衫自从那日不欢而散之后，二人除了朝堂之上偶有对视，别的再无交集，苏言甚至跟顾齐都说了几句话，与顾衫愣是一句话没有说。连老尚书都忍不住八卦道：“那天请你吃饭，我看你与三殿下还挺交好，怎么现在一句话都不说了？”
　　安仁尚且有疑问，朝廷上的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那段时间，是苏言自江北回京之后，过得最安详的一段时间，没有乱七八糟的饭局邀请，没有莫名其妙的赠礼，更没有突兀的交谈。
　　因为官员们看到顾衫与苏言没有交流，以为是苏言惹恼了顾衫，可是顾衫似乎并没有针对过苏言，二人就如同完全不认识般的，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这更让其他想站队的官员摸不着头脑，但根据他们的理解，不偏向就算不喜欢，所以干脆不去拉拢苏言，反正之前拉拢他的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吃。
　　苏言觉得这种状态就很好，让他多摸一会鱼才是出门点卯上班的动力！
　　不过，人的幻想总归与现实有着很大的差距。
　　顾衫仿佛知道他是苏言似的，径直走来，坐在苏言的身旁。
　　苏言往旁边挪挪，尽量避免和顾衫接触。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都盯着自己眼前的江南水景，一言不发。
　　尴尬在二人之间如影随形。
　　于是，在一艘江南再寻常不过的乌篷船上，两个不寻常的男子坐在船尾，谁也不看谁，统一盯着湖面看。
　　忽然，有人往苏言这里扔了一束茉莉花。
　　苏言抬头，岸边的几个小姑娘互相笑着推诿，胆大的姑娘大声道：“公子长得真好看！”
　　她们说话带着江南地区的口音，显得软软糯糯的。
　　苏言拿起茉莉花向女孩子们微笑，苏言对自己的脸很有信心，毕竟他娘可是当年江南的绝色美人，生出来的孩子自然品貌不凡。
　　小姑娘们一看苏言回应她们，便愈发开心，又扔了几束茉莉花过去：“侬好看，侬身边的那位公子也长得俊！！！”
　　花扔得有点猛，正正好好砸中了顾衫的头。
　　顾衫刚刚一直在旁听，被砸了之后无奈朝苏言那里看。
　　女孩子们以为是在看她们，又是爆发出尖叫。
　　苏言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顾衫私下里面是这样的装扮。
　　深色的外袍露出点白色的中衣，腰间系了一条双色的宫绦，头发利落地梳成马尾，用上好的白玉发冠固定，成熟稳重之中又带着些少年意气。比苏言像个人多了。
　　顾衫眼神示意苏言什么情况。
　　苏言同样眼神示意真不很明显吗？
　　船还是划走了，苏言转过去，探出身：“谢谢你们的花啊————”
　　水波划开一阵涟漪，把街景与行人留在身后。
　　苏言舒口气，决定不再理顾衫，专心把茉莉花收好，花开得很美，香气也浓烈，正当苏言准备把花束成一大束时，顾衫手伸过来，掌心是刚刚砸向他的茉莉花。
　　“江南的女子倒是挺豪放的，这茉莉花也好看，‘自是天上冰雪种，占尽人间富贵香。’”顾衫对苏言说，眉目间晕开一丝笑意，“那日与苏侍郎闹得有些不欢而散，我先向苏侍郎赔个不是。”
　　苏言把茉莉花接过去，看着顾衫，同样笑道：“殿下说的哪里的话，下官可不敢对殿下有什么怨言。”
　　二人的声音不算大，但言语之间仍有一股子火药味。
　　苏言有些懊恼，怎么又成这个样子了。
　　和善，苏言，和善！！！
　　于是苏言脸上的笑意更强了。
　　苏言不知道的是，这种假笑在顾衫看了，跟苏言对他说：“你去死叭~”的效果是一样的。
　　“不必唤我殿下，此次是微服私访。”顾衫道，“称我姓名即可，我不介意这些。”
　　“那殿下也不必唤我‘苏、侍、郎’，在下的名字还是很简单的，对吧。”苏言把自己袖中的备用发带抽出来在花束上绕了几圈，整理出来一个比较完美的花型。
　　顾衫也从袖中掏出了一份东西，苏言瞥了一眼——
　　一本小书，像是自制的。
　　“那日，我的确说话不太对。”
　　苏言：“？？？”
　　苏言：“殿……顾衫你说什么？”
　　顾衫摊开书，对着密密麻麻的字，十分认真地说：“那日我应该好好地请你吃饭，而不是抓着千机司的问题不放。”
　　“这几天我空闲时就在想，如何向你解释，我真的只是想感谢你在江北做的一切，实话实说，我一开始一直以为是你的问题，毕竟我之前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顾衫念完这一段话，看着苏言。
　　苏言面容呆滞，看样子被顾衫算是道歉的自白给震撼到了。
　　顾衫见苏言没有说话，就继续念下去：“我的弟弟顾齐和你聊过，后来他对我说，苏言的脾气没有问题，一定是我的交流方式出了问题。”
　　苏言：“不是，顾衫你等一下，我没有问题，你也没有问题，这个根本的问题是……”
　　顾衫被打断，看着苏言，示意他说下去。
　　苏言：“…………”
　　不是，这些都是什么问题啊！！！
　　顾衫为什么你私下里面会是这样啊！
　　苏言扶额：“我是觉得，顾衫你做事没有问题，最主要的事情……”他看着顾衫，“你是不是还打着让我加入你的阵营的打算。”
　　顾衫想了想，痛快承认：“是，默之你有足够的能力，况且我也需要你与我合作。”
　　苏言面无表情：“驳回。”
　　“殿下。”苏言靠近顾衫，在他耳畔耳语道，“这才是我们二人聊天总掰的真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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