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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九月
尹逸将秦阗送至主院,忧心忡忡地折返回筑银苑。
却忽见偏门处闪过一道背影,那人微蜷着身子努力遮掩着怀中物件,鬼鬼祟祟地窜梭在夜色烛辉中。
进贼了?
尹逸眸光一滞。
却见光影明灭闪烁间,匆匆滑过的是一抹女子裙衫,还隐约是一个熟悉面孔——吉云,素章姐姐的身边人。
高家出事,素章姐姐必受牵连,她正想问问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思绪一转,当即调转脚步跟了上去。
出嫁多年,府上依旧保留着秦素章的闺阁院落——碧烟阁,亭台草木一如往时,与秦衍的筑银苑隔着一汪池水遥遥相望。
穿过折几回廊没几步便是碧烟阁。
尹逸脚步却忽地顿在了石阶上。
碧烟阁院墙青白,婆娑树影映落其上,此刻,树影下嵌着一双璧影,女郎身段窈窕,男君颀长魁梧,两道影子投在墙面上亲昵无间。
可实际上,二人却站得极远,极生疏,中间足能隔开三人。
云遮月,影朦胧。
尹逸看到那男子不经意地缓缓向前,一步再一步,直至白墙上人影交叠不分你我时,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手,轻捧住女郎侧脸,指腹摩挲,眼底泄出的缱绻比月色还浓……
他低头说了句什么……惹得女郎忽而后撤一步,转身扶着吉云,背影决然地回了碧烟阁。
……
尹逸在桌案旁支着脑袋,视线悠悠飘忽去了床榻,凝着不省人事的秦衍,呆呆失神。
那女子侧脸像极了素章姐姐……不,不必像极……秦府上下能驱使动吉云的女郎,除了素章姐姐绝对找不出第二人。
女子必然是素章姐姐,可那男子……
尹逸虽看清了相貌,眼下,却……却有些不敢认了……
她目光凝了凝,皱着眉头寸寸扫过秦衍眉眼,细细分辨着。
他与素章姐姐相貌都随了秦叔,眉长而浓,眉骨高,眼窝深,鼻梁挺直,除了唇瓣略饱满些,整个面部轮廓都极冷硬,便是现下闭着眼,都绝无那人的两分亲和温良。
尹逸心底得出这个结论,兀自咽了咽,摸着杯盏囫囵饮了半盏,就着凉透的茶水,险伶伶地把心咽回了嗓子眼。
她双手捧着茶盏,略显无措地摩挲着杯沿,低头轻轻一叹。
当年,素章姐姐嫁入高家没半年,高阳便生腻要纳妾,前前后后,即便不算上通房暖脚的丫头,后院也纳了五六人。
这便罢了,偏生头几年里,高家的还总以膝下无子为由处处苛责素章姐姐,不是冷天跪佛堂站规矩,就是拿素章姐姐当浆洗婢子使唤,彻夜不得安生。
秦叔得知了此事,气冲冲前去说理,却被高家的硬顶了回来,说什么无后是犯了七出,高家可随时可休了素章姐姐,逼得秦叔再难开口。
可素章姐姐犯了什么错,凭何要被休弃作下堂妇?
秦叔强忍下一口气,以调理身子的名义,求阿翁上豫章高家一趟,这一诊可好,高阳气乏阳虚,少年时纵欲无度,早将身子玩透了,什么子嗣后辈,高家做梦去吧!
他家原想将此事捂得密不透风,可秦家又如何能遂了他们的意,不出几日,整个豫章府城都知道了——高阳不举,是个废人!
只是没想,此事并未能让高阳收敛一二,他脸皮厚比城墙,竟直接从府学退生,愈发肆无忌惮地寻花问柳,活该染上了脏病。
可高家的这时却又开始挑理,埋怨素章姐姐是个丧门星,不加督促夫郎上进,竟还惹得他四处浪荡,一面以休妻威胁,一面又暗暗惦记着秦家的铺面田产,更是直言,高阳害了病,素章姐姐必须尽心侍奉,要想和离,除非她死在高阳前头。
这话说得可憎,可反反复复过去多少年,实则已无几人在意。
与人为妻十一载,素章姐姐已不似初嫁时的稚嫩,她一心扑在贤文斋和钱庄的生意上,早不在意高阳的浑事,偶或不经意听着,都只觉是脏了耳朵。
高秦两家扯断干系便只剩这面上的一封和离书,可却也就卡在这一张盖了官印的黄笺上……
脱身本就不易,若是让高家的察觉素章姐姐与旁人……
尹逸咽了咽,决心把方才撞见的事烂进肚子里。
此事要是被高家拿捏住,秦家就不是被咬一口两口,只怕便要被敲骨吸髓才是……
尹逸搁了盏,又是一叹,一抬眸,床榻上,秦衍不知何时睁开眼,眼皮掀了掀,惺忪半醒的模样幽幽凝着她。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尹逸眸光微闪,她心底实则存了一肚子埋怨话,可看着秦衍这副残破身骨,话到嘴边,又有些于心不忍……
科考于她而言,是路径而非目的。她不图名也无心利,更不想做什么流芳千古的诤骨清贵,若是有的选,她宁肯窝在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守着一方太平,闷头做一辈子的小县官。
是以,头名、次名,于她无关紧要,便是名落孙山,列在红榜尾巴尖上,她亦陶然自怡。
只是…竟忘了揣度旁人心思……
秦衍看着尹逸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眉间皱了皱,脸色蓦地冷了下来,不耐中添了两分厌色,他闭了闭眼,气息微弱,“尹白,谁人允你端出这副神色盯着主子?”
尹逸面色倏地一僵。
周遭久无回应,秦衍微微掀开眼,却见尹逸仍呆愣着,清润的眼眸中碎光细闪,见他再次投来视线,尹逸蓦地站起身,脸色有些难看,僵硬道:“我不与伤患起诤,你等着,我去叫秦北来……”
秦衍却倏地伸手攥住尹逸腕骨,恹恹轻叹一声,“谁让你走了。”
尹逸脚步一顿,视线飘然垂落至他发顶。
秦衍伏在床榻上,肩背裸露,白色伤布层层缠绕着虬扎紧实的背肌,圈在她腕边的指骨上也细致裹着一圈医布,与她腕口碰触时,粗糙的纹理无端惹得人心底发痒。
尹逸挣了挣,反被他握得更紧,一时拧起了眉头,“你到底想怎样?叔父可交待,你若再发疯,我自可取了荆条抽你。”
秦衍愣了愣,气息忽地一滞,而后缓缓扯了扯唇边,笑了。
他攥着尹逸手腕,拇指恰而搭落在她凸起的腕骨上,把玩似地轻按了按,继而微仰起面,露出整张好看的脸,眼池中漾着清浅笑意。
“成,随尹郎心意,想怎么看怎么看。”
尹逸羽睫轻震一瞬,被这一记软棉花噎得哑了声,愣在原地,无措眨了眨眼,一时竟想不出如何怼回去。
僵持片刻,秦衍似体力不支,闭了闭眼,侧脸沉沉埋进软枕,一侧胳膊却仍伸了老长,攥在尹逸腕口不肯挪动分毫。
尹逸无奈,干脆一撩衣袍,一屁股坐在床边脚踏,屈膝靠着床边,轻轻叹了一声,不挣不扎,任由他指尖禁锢。
沁凉的药香扑来,隐约混着一阵薄荷冷调,秦衍眼皮细微一动,缓缓睁开一缝,幽深眼池中倒映着尹逸白净似玉的侧颜。
她微仰面,侧目望着窗外夜色浓稠,秀气眉头轻皱,澄澈眼眸似蒙上一层迷瘴,尽是不解。
身不入因果,则命不负业障……
阿翁总告诫她该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可人处尘世,谁又能事事置外。
她诞生之初,便因身骨残缺被双亲丢弃在树下,可幸,遇到阿翁,同刘叔林婶儿养她至今。后来,她识得秦衍,拜了秦叔,秦大哥与素章姐姐也将她视作胞弟,偶或她与秦衍吵嘴,二人也只会偏袒于她。
席誉便罢,纵惋惜也不过同窗情谊,可素章姐姐……她也要视而不见吗……
尹逸眉心深了深。
再者说,若是因果必涉业障,那阿翁捡她回乡,秦衍救她两次,是不是也承了她的业障?
手腕被轻轻一扯,尹逸偏过头,蓦地撞进秦衍幽深的眼池中,羽睫细微一抖。
“想什么。”
尹逸回过神,看了一眼秦衍眉眼,而后缓缓落在他背上的伤,轻轻摇头,“我听说了。”
“你这伤,挨得不冤。”
秦衍眉尾轻轻一挑。
“顶着一张与叔父七分肖似的皮相,却说你非我生父,换我,也要狠狠打你。”
秦衍眸光一闪,眉眼一沉,蓦地扔开了尹逸手腕。
尹逸一时不察,腕骨磕在床沿,握住手腕,煞有其事地揉了揉,低下头,眉眼间落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情绪。
她嗓音轻缓:“你表字羡仲。”
“羡仲,”尹逸唇齿间轻声呢喃一声,抬起眼定定看向秦衍,“你怎会不知这两个字深意?”
他艳羡她天资卓然,却不知,他身边亲眷也是她内心渴求之物……
万溪有旧俗,生至十二当圆锁庆贺。便是那日,万溪小院里,布置了几桌家宴,来得都是添喜的街坊四邻,却不知怎的掺进两个陌生面孔。
一男一女,庄户人打扮,面容沧桑,却都是和善面孔,只是也都上了些年纪,二人在院里角落孤零零坐了片刻,未至饭时,在热闹声里,悄然放下五两银子便走了。
匆匆一面。
尹逸记了许久。
后来再听闻,便是阿翁默不作声地领着她走了十里山路,翻去了丰昌——万溪下游的小镇子,于山野里凸起的坟包前,让她叩了三个头。
阿翁从未劝慰过她什么,是林婶儿,有一日沐浴时,看到她背上留下的疤痕,轻抚着她的脸颊感慨了句,“可幸,你阿翁当时死马当活马医,否则……”
余下的话林婶儿咽了回去,可她想,大抵逃不脱活不成三个字。
尹逸垂下眼,轻叹了声。
她承了太多人的情,大抵是做不成冷心冷肺之人……
“你可还记得,阿姐大婚之日?”秦衍冷不丁出声。
尹逸蓦地抬起眼,见他伏在软枕上,双目闭起,眉宇见渐渐泛出凛色。
尹逸轻轻点头,“记得。”
那时,阿翁要她抉择来日前程,特意携她去了婚宴拜见。
“你可记得那日我在何处?”
尹逸不明所以,仍是顺着他的话仔细思忖了片刻。
素章姐姐大婚时,她与秦衍已相识半年有余,彼时,她二人还算融洽,临至婚宴前,她还特意备了些望浮山间的稀罕物件,意欲逗他开心。
可那一日,天擦了黑,她也不曾寻到秦衍身影。府里长辈忙着应付宾客,无人理会她的疑惑,问了几些仆从,也无人能给她回应。
尹逸皱了皱眉头,正要摇头时,秦衍忽的出声,他扯了扯唇,嗓音落得极轻,无力又似极尽疲乏。
“我在祠堂。”
“锁在祠堂,被我亲生父亲灌了三盏蒙汗药扔在祠堂,一整日。”
尹逸瞳眸细微一颤,蓦地怔了住。
“阿姐婚嫁,由不得她,由不得我。可到头来,诘难阿姐承受,罪责我来背负。”
他语调依旧无波,缓缓睁开眼,凝向尹逸。
“轻鹤,你说……”
“从中得益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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