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重山

　　我不知谁丢弃了我，但我曾看到有人泪眼婆娑。

　　沈汕站到了桌边搬好凳子，他换了件原主的干净睡衣，衣袖被洗的有些发硬，发出一股淡淡的洗衣液味。食物的温热蒸汽打在他的手背上，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沈汕帮奶奶搬好凳子：“小时候吗…我不太记得了。”

　　“也是…那时候你才上小学？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大…”奶奶枯瘦的手把盘子往沈汕面前推了推“前天包的包子，新蒸的。”盘子与桌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并不刺耳。

　　“梁洁婷啊，还有个双胞胎姐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两个人长得可像了…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似的。”老人筷子夹在手里伸手比划了一下，似乎女人正在她面前一样。

　　沈汕心头一震，不假思索地问：“叫什么？现在住在哪？”他低估了npc的智能程度，在老人疑惑的眼神中补充了一句。

　　“突然想起来了…有点好奇。”

　　“那怎么知道，多少年前才见过一面，真是一家苦命人。”

　　“苦命人？”

　　老人有意想要隐瞒什么，眼睛盯着碗里的淡黄色粥应付道：“不说了…提她们干什么。”

　　“他们家也离过婚，是吗？”

　　奶奶抬头，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惊愕，奶奶能在他面前隐瞒的事情，除了他所经历过的痛苦也没有什么了。

　　很明显，他说中了

　　奶奶应该在意他的想法，在刻意避讳再提及离婚二字，可这对于沈汕来说算不上什么有用信息。

　　奶奶嘴唇翕动，最终只是一句淡淡的：“记不清了。”沈汕一时不知道怎么再开口，苍老的面容同时赋予了npc独属于老人的威严。

　　奶奶眼角的褶皱似乎深了些，面容在那一瞬间显得更加苍老，像被刷了一层油的凹凸不平的桦木内芯。

　　“只是离婚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良久，沈汕打破碗筷碰撞的寂静。

　　“今天还去小店吗？”

　　“…去。”

　　奶奶依旧沉默着，吃完饭后捡好了碗筷放在池子里：“先去干活吧，碗放那我一会去收拾收拾…”老人起身去拿了什么药，站在柜子旁边就水吃了下去。

　　沈汕再次站起身说道：“奶奶…”

　　“已经过去了。”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急着想联系她们，我想着如果能问到联系方式就帮帮人家，听说有急事儿。”

　　“什么朋友？”

　　“好朋友。”

　　“认识多长时间了。”

　　“有一段时间了。”

　　奶奶终于松了口：“她的电话号码好像留过，你去翻翻，走就有了。”电话号码并不是沈汕所期待的联系方式，他想更进一步。

　　“有微信吗？现在年轻人都不喜欢打电话…或者她们家住在哪？让他去登门拜访一下也算有诚意。”

　　沈汕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问什么

　　问就对了

　　奶奶打开水龙头用洗碗布刷着碗，哗啦啦的水声难掩老人语气中的诧异：“你那个朋友有什么事儿找她啊——”尾音声音很大，似乎所有的不解都融在了一个语气词里。

　　“不知道，他看起来不太想说的样子，别人家的事也不好问。”

　　“你去我手机找找看吧，在床头柜上插着电呢，用的时候记得把电线拔下来，别插着用…”

　　沈汕忽而想起来：“她家里有人吗？和谁住在一起…”

　　“有个女孩儿吧…你见过的。”

　　被接走的万明茜可能就在那里！

　　奶奶的床边有一个黄色的床头柜，上边放着一只编制的小筐，搭了一面蕾丝布，边角有些细小的破洞，奶奶的手机壳已经完全发黄，有些地方已经变成了棕色，手机钢化膜上有两三道细小的裂痕。

　　沈汕尝试指纹解锁，果然打开了。

　　他感叹于这里的世界设置如此精细，几百个联系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的头像，甚至点开还能看见朋友圈。

　　在L开头的通讯录里找到了梁洁婷的名字，点开对话框已经没有任何的聊天记录了，朋友圈一直都是转发工作上的内容，偶尔两三张风景配图，微信的背景图片是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女孩在海边玩，周围还有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

　　腰上套着黄色的鸭子游泳圈，浅蓝色的泳衣，头上扎了三个小辫子的孩子正坐在浅水沙滩上那些小铲子铲一个用湿沙子堆出来的小沙堆，另一个孩子背对着，粉色游泳圈放在一边，用手聚拢着一堆一堆的沙子。

　　周围人影有些模糊，只能依稀看清当时热闹的氛围。

　　沈汕目光下移，注意到了她的个性签名：

　　从此音尘各悄然

　　似有汹涌情绪，又似终了。

　　他总感觉这是一句诗，果然找到了下一句：

　　春山如黛草如烟

　　他不明白

　　从此音信渺茫，天各一方，你我再无消息，春山依旧，草色如烟，但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这使沈汕很容易联想到了梁洁婷和万诚的离婚，像是两个人刚分开时的感慨，时间长到可以等一个女孩长大，长到可以经历很多人的新生和死亡。

　　如果她没有再婚，那这十几年的时间，她只是一个人留在这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么？

　　感觉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一时间想不出来，想出来的也被逐个推掉。

　　手机电话铃的振动声音从他的房间里传来，他并不知道手机铃声是什么样，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就是———

　　一首会被原主选择的无词曲

　　一首循环的，短音节相续的铃声，没有什么明确的基调，像是十几年前就有的声音。

　　像雨点一样倾泻落下的钢琴声，安静的，汹涌的，空白的声音。

　　陌生男人的声音，手机里给的备注是傻狗“——你今天来不来啊？”

　　看来是好朋友

　　“来哪儿？”

　　“靠你他妈都多少天没来了，再他妈不来喝西北风啊傻逼。”

　　看来应该是关系非常好好的朋友

　　“你不是早就嫌七条路那个老板事多么？怎么四中这个又没看上啊？”

　　“你是找工作还是他妈挑仆人呢…”

　　沈汕刚想编个理由拒绝，腕表却突然振动了一下：

　　【支线任务2:打听到三条有关主线任务的线索。】

　　【任务难度：二星】

　　沈汕习惯性出门打了个车到了四中，在门口看见一个盯着一头枯草一样的黑耳钉光猫穿着一件黄围裙站在门口盯着他。

　　“我操…你是不是有病。”

　　“他妈的缺钱还特么打车来？你是哪根筋搭错了…”

　　沈汕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瞎扯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脚扭了。”

　　“快点吧一会儿中午放学有的是小孩儿，还有后面六中中午有人点外卖，压在我手里十多单了。”

　　店面不大，但收拾的干干净净，墙上挂着文艺范的风格画，一只美短趴在靠近门口的桌子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摇了摇。

　　阳光不紧不慢地塞进门里，一把抓住了猫尾巴，小猫受不了阳光充斥着热烈的关怀，缩到门口店主的外套上半眯着眼睛，等待着阳光的逐步靠近。

　　沈汕正准备走进去，鹤玦声音突然响起：“找到了，万明茜的尸体，就是我们那天去过的地方，在另一个房子里…”周围人生嘈杂，但一直能听见类似警察组织现场的声音。

　　出现在这个世界里的死亡，并不罕见

　　东二四条路是很偏的地方，不知道哪个npc推动了情节发展，导致附近出现了一些来凑个热闹的居民，大多是一些年纪偏大或是没有工作的社会闲散人员。

　　关玥几乎秒回说道：“我去吧，我现在走的开。”

　　即使是进入副本中，大多数人也要被副本里的职业控制着大部分的时间，只有关玥没有职业限制，可以随意活动。

　　周漾压着声音冒出一句：“你是感冒了么？”

　　关玥抽了抽鼻子，声音有些沙哑：“好像是有点着凉了，没事儿…”

　　“哎呦多穿点吧小姑奶奶…昨天晚上不是才和你说过？以前在**的时候你一生病就难受的死去活来…”

　　周漾提到了现实中的词语，被系统自动屏蔽掉了，听者先是一怔，而后心中莫名涌起一阵心酸。

　　为什么不能提到家呢

　　……

　　沈汕把外套挂上，拿起那一件给他专门留着的围裙，黄布底红线勾了的花朵开在围裙一角，靠近胸口的位置用行书书法写着春花苑三个字。

　　他在换衣服的间隙一直盯着黄毛做饮料，原料基本都是准备好的料包，最后放两片柠檬就能做好。

　　沈汕不知道干什么，向他要过了配这种柠檬水的活，他又接着偷偷观察一些卖的很好的饮料，都是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按着配方倒就行，偶尔加几片水果骗，价格也便宜的离谱。

　　上午偶尔有人来买点什么，还有几单要外送的，沈汕照着地图帮着送了两趟，一上午无事发生，其他人也没有在更新新的消息，沈汕只知道昨天晚上周漾他们忙到了两点多才回去休息。

　　黄毛暴力地铲着冰块，声音被哐哐声藏住一半：“一会儿还是之前那样，你去送四中的，我去六中，中午老板自己过来看店。”

　　沈汕应着，腕表对准了黄毛。

　　【玩家｛沈汕｝技能触发成功】

　　【李峰，22岁，性格｛冲动｝，学历初中毕业，家中有一个14岁的妹妹，住在卉兴小区，经济收入一般，目前行为｛调制果茶｝，与玩家初始好感度｛70％｝】

　　【拓展信息：目前单身，妹妹李乐宁，就读于第四中学，性格｛安静｝，成绩上等】

　　第四中学！

　　“你妹妹也是四中的吧，上初几了？”

　　“初二了。”李峰熟练的把一排杯子扣上塑料盖，然后抓了一把吸管一袋一个迅速分好。

　　“真快啊…几班来着？”沈汕问道。

　　“好像是二十班吧，不记得了…你问这个干什么？”李峰把袋子拢在一起放好，摘下身上的工作服。

　　沈汕接好一桶水：“小区里邻居家住了个小孩儿也是初二，好奇，问问。”

　　李峰猛地抬头，窜出去到门口的柜子上拿了一个饭盒：“我操…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得给她送饭，早上老师给发消息说没带。”

　　“我去送四中的吧，你去六中，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

　　沈汕微微侧身挡住了他，回绝道：“六中我不熟，你妹妹是不是叫李乐宁，我去给她送就行。”

　　“也行，我妹….…”

　　“算了小姑娘都长一个样，她们学校就她一个叫李乐宁，大概这么高儿吧。”李峰抬手比划了一下，手在胸口略微往下的位置抹了抹。

　　摩托被李峰开走了，沈汕拎着十几瓶饮料按着地图绕道了四中后门，树林中已经有了好几个聊天的学生，穿着一身又黄又绿的校服和树林融为一体。

　　“1206。”

　　“这这这儿…”

　　“1207”

　　“1210…”

　　“这儿，我的。”

　　“什么你的？你是11傻逼。”一个男生给了另一个男生邦邦两拳，两个男生闹着玩似的你一拳我一拳的扭在一起。

　　腕表振动了一下，关玥发了两张图片，是站在外围拍的照片，细节模糊看不清，只能看见一具小小的尸体被盖着白布抬出来，尸体已经变成青灰色，身上的白色袍子已经脏的不成样子。

　　画面上还有警察，更多的是周围一圈的围观群众。

　　关玥说道：“人太多了，我拍不到…”

　　鹤玦发了两张从另一个角度拍的照片，是还没有被盖上白布的样子，只是画面更虚了。

　　周漾几乎瞬间说道：“我看到过的！那天我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小女孩，她昨天…”周漾没再往下说。

　　她昨天还站在他面前

　　诈尸的环节小说电视中不胜枚举，唯独这件事真真正正的发生在他们眼前，不管通过什么媒介。

　　沈汕没时间理会，先关掉了屏幕看了看手中仅剩的饭盒，看着周围还没走的两个女生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李乐宁？”

　　一个女生像是认识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沈汕：“她没说今天要买东西啊？啊，你是他哥哥吧，她说没带饭盒…给我吧我给他带进去…”

　　沈汕手腕微提对准女生，屏幕上最前方赫然显示着她的名字：

　　李芥兰

　　万明茜的同班同学！

　　沈汕装作不知道：“我不是她哥…你认识她？”

　　“哎？她是我同桌，他哥哥也打工吧在你们店里，好像叫李峰还是李俊来这…？”她身边挎着她的女生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转身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那万明茜，是不是也是你们班里的同学？”

　　李芥兰打量了一下沈汕，脑中将他和鹤玦联系到一起，但因为李乐宁的缘故她也并没有多想：

　　她边说话边用手指抿着刘海，一绺一绺地顺下来：“你问宁宁呗，她俩以前是同桌…”她伸手从栏杆缝隙里拿过饭盒说了声谢谢，转身消失在了树林里。

　　沈汕没理由再待下去，只好先回去和李峰联系一下，争取能不能找到和李乐宁见一面的机会。

　　得到了李峰不屑的回复：“我妹每周六五点放学我都接过来啊，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沈汕抽空看了一眼好感度想着怎么挽救一下，结果一点都没掉。

　　真是好朋友

　　沈汕本来想抽空看一下其他人都发了什么，结果周六的下午比他预想的还要忙，老板中午匆忙过来看了下店，随后就以约会为由把活都推给了他和李峰，画了个大饼说月末给他们加点钱。

　　奇怪的是，他本以为李峰会像他想象中那样怼天怼地

　　但他没有，一点其他的情绪也没有

　　沈汕看到李峰中午只点了一个五块钱的盒饭后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因。

　　他缺钱

　　像人们在火灾爆发后偶然找到的一根烟头，那么遍地的焦炭和死亡都有了明确的原有，是意外的，也是必然的。

　　李乐宁坐在饮品店后厨的小屋里写作业，店主允许她留在这里，因此专门给她收拾了张桌子，写完作业了就帮着拿点东西，然后晚上九点关店和李峰一起回家。

　　低马尾，白色圆形珍珠塑料头绳在皮筋接触出被磨掉了一层涂料，校服虽然有些破旧，但洗的干干净净，袖口带淡粉色的袖套有些发黑，边缘几乎已经被磨没了。

　　沈汕找机会进到后厨里配料，白天他特意把这里摸了个清楚，李乐宁写完作业后就帮着拿东西，显然，她对这里更了解。

　　“作业写完了？”

　　女孩点头，从柜子里拿出两个袋子：“今天作业少。”

　　“你是多少班…十二班？”沈汕故意说错。

　　女孩低头回答道：“二十班的。”

　　“二十班…”沈汕低头装作回忆状，“你认识万明茜吗？”

　　女孩不大的声音中带着些错愕和紧张：“谁…？”但沈汕余光看到她身体紧绷地顿了一下，似乎比起沈汕，她想问的更多。

　　沈汕重新说了一遍：“万明茜。”

　　女孩抬头反问道“你认识她？”

　　“认识啊，住在一个小区，以前也经常看到她，小时候还来我们家吃过饭…”

　　“…但我很久都没看到她了，她家里人也很少见。”沈汕补充道。

　　女孩垂眸：“应该是被她妈妈接走了吧，她爸爸一个月前刚去世…她家里情况很不好，其实…她以前好像根本就没见过她妈妈。”

　　沈汕皱眉：“不对啊…一个月前她也和妈妈住在一起吗？”

　　“她以前一直和她奶奶住在一起，奶奶去世之后就搬去和她爸爸住了。”

　　“我甚至…”女孩顿了顿，“没听过她提起来她妈妈，不，只听过几次…”

　　沈汕把托盘上摆好东西给李峰送出去，回来时面带微笑道：“我能问问吗？”小城市夜间也称不上忙，只是偶尔断断续续三四个人四五个人来一起买。

　　“也…没什么多余的，就是说她妈妈一直都不太喜欢她，因为她妈妈没有再结婚嘛，所以她一直都想去看看她，但是她妈妈总是不太同意。”

　　“她有的时候心情突然很不好就是因为这个，她是一个平时特别特别开朗的人。”

　　“不过她的爸爸和奶奶对她一直都挺好的，我之前去她家玩，他奶奶对谁都很好…嗯…很慈祥？”

　　“茜茜不喜欢谈她家里的事儿，我也没问过，你们是邻居知道的应该比我多吧，所以…”她抿了抿嘴，话没说完。

　　沈汕对上她的眼睛：“你们小的时候认识吗？我记得她小时候和一个女孩儿玩的挺好的，以前她在奶奶家的时候我们住的也近。”

　　李乐宁摇头回答道：“不认识，但我听她说，她好像认识个和她玩的很好的姐姐，比她大点儿。”

　　很有可能就是画中的人！

　　“这样啊…”

　　沈汕装作自问：“我也有一段时间没看到那小孩儿了，多大了来着…”

　　“应该也是十四五岁吧，我之前问过她，她和我说她们好像差不多大，茜茜一直都叫她什么”

　　“我家音音，我家音音什么的…还经常一起出去玩儿，不过她们好像一直都不愿意去广场小东街之类我们有时候常去的地方。”

　　沈汕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就这小地方，她们能去哪里玩啊？”

　　“不知道…好像她说过在东二东三那边？太偏了。”

　　东二四条路，万明茜尸体发现的地方！

　　李峰在外面喊了一声：“你出来帮我弄会儿！我上趟厕所。”沈汕知道的已经够多了，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李乐宁坐会自己的位置拿出一本练习册，手腕碰到了挂在书包上的小草形状的亚克力挂件，她伸出手指摩挲着，把没有揭开的膜又小心按了按。

　　万明茜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挂在书包上，于是一抹鲜艳的绿色让破旧的暗色书包总算显得有些生气。

　　一阵微弱的风拂过，轻轻卷起了她额角的发丝，她猜想是门口不知道哪个顾客关上了门所带来的，该是一下的急风，却又有些柔软。

　　沈汕站在门口，盯着门口的风铃。

　　纯白色的羽毛从未动过

　　但，有人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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