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

　　皇帝自行回了九洲清晏，敬事房来人，皇帝也并未翻牌子，一人静静坐在西暖阁，垂眸凝思。
　　要绑住一个人，不是用利益便是用感情。这是太后和护国公教他的，他向来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好学生。
　　感情所剩无几，若无索绰罗家，只怕贤妃再不肯听话了。皇帝摸了摸手上的玉扳指，可惜了她，曾经也是个不错的苗子。听令月这么一说，皇帝眯着眼开始回想，贤妃是从什么时候变的？
　　她曾经也是一柄上好的刀剑，能以最柔弱的姿态挑动王府里最大的风云。而自己，也曾是个会红眼的少年，在雪夜伏在她膝上，短暂地显露出自己的脆弱与伤怀，以那个最深的秘密换取过她的真心和数年的忠诚与助力，即便是在她失去了此生唯一的孩子之后，也以最快的速度振作起来，为自己尽心尽力。

　　对贤妃，他的心境亦是很复杂的。真真假假，做戏的时候未必就没说过真心话，而袒露真心时也总带了三分虚伪。大抵一开始就不纯粹，所以对她逐渐的离心，也就坦然接受。
　　若说此生真正对谁动过心……皇帝带着一丝苦笑，轻嗤一声，想起那一方绣着牡丹花的帕子。为何那个明媚如骄阳的女子，是他为君掌权路上最大的阻碍？即便是痛，也得一步一步走下去，回不了头。
　　至于令月，皇帝忍不住皱了皱眉。因为没有家世，因为一开始就坦然承认的利用，自己便不必在她面前做任何戏，不必衡量前朝后宫，相处时的放松仿佛是高压工作之下难得的喘息，让自己的心熨帖极了。除此之外，她也是个特别的女子，聪明，冷静，机敏，在一些不言自明的默契配合之中已经不知不觉吸引了自己的目光，姣好的容貌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长处。唯一的不足就是，她仍然还有情感。不过没关系，皇帝有足够的自信控制自己的情感，需要算计和牺牲的时候，他依然会毫不犹豫。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逐渐坐稳皇位，自己做过的事，皇帝从未后悔过。因为他从未忘记自己想要什么。
　　夏夜的风温柔而凉爽，悄悄吹开了窗扇，透过窗纱闻到一股淡淡的玉兰花香，脑海中不禁又想起令月，她也总是冷静自持，在所有人面前宛如怯懦的兔子，唯有在自己面前透露出一股狡黠的精明，就像这玉兰花，不静下心去欣赏，是闻不到花香的。
　　王秉忠躬身问，“万岁爷，这会子可要歇息了？”
　　皇帝正准备起身，瞥见案上搁着的一本折子，顺手打开来，“……原来九叔的请安折子被朕落在这儿了。九叔说七月初四府中成亲，递折子初八想进园子谢恩，嗯……这婚事是朕赐的，进来谢恩也是理所应当。说起来，朕也是许久没见到九叔了。”
　　王秉忠笑眯眯道，“过了国丧期，禧郡王府的喜事也该办了。这禧郡王府的三福晋从前就得太后喜欢，这回进园子请安必能叫太后高兴。惠妃娘娘能见到嫡亲姐妹，与家人团聚，更是美事一桩。太后高兴，万岁爷您纯孝之至，必定也高兴。”说归说，王秉忠心里有数，若是当初是这富察家四格格入了宫，这宫里早被拿捏住大半，哪有如今算计的地方？幸而禧郡王肯帮忙，出了个庶子，把这四格格定下才叫太后不得不另择人选。如今这婚事拖到现在总算落定，再无变数，皇帝自然高兴。
　　皇帝笑着乜了王秉忠一眼，“你这满嘴的吉祥话，当日去太后跟前儿说，定有打赏。”

　　而另一边的令月则没什么神色，甚至有些担忧。自己将把柄递到皇帝手上，将来可有能力护着卓晴么？令月不确定，可是就像碧落说的那样，总要试一试。当年自己太年幼，没有保住保康，那是自己这辈子的遗憾，这次有了宛如亲妹妹的卓晴，说什么也不能心甘情愿地放弃。
　　翌日起身后不久，若柳就通传：“肃嫔娘娘来了。”
　　令月急忙请她起来。卓晴仿佛瘦了些，又憔悴了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令月便问，“给你的膏子可用了？”
　　卓晴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指定是用了，效果嘎嘎好，这不今天就来找你了嘛。”
　　“你没休息好，就又去侍寝了一回，怕你不舒服，这膏子多用几日，别稍微能走动了就丢一边了。”令月戳了戳卓晴的额头，“我还不知道你。”对皇帝如此不爱惜卓晴的行为，令月实在痛心，在心里大骂皇帝无耻，可小女孩儿要面子，令月便不说了。

　　卓晴再次认真点头，拉住令月的手，“令月，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从前我同皇上也撞见过，可都无事，这回好端端的，皇上突然点我侍寝，肯定不对劲呐，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想，的确有鬼。”
　　“哦？你想出什么了？”令月挑眉，一脸好奇。
　　卓晴声音低了些，“我这几天除了身上不舒服以外，也总觉得，不知道怎么来见你了……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我又总觉得你会不开心，怕你不想看见我……可是你又给我玉兰膏子，我就知道你还是对我好……所以呀，千错万错就是侍寝的错，要是皇上不找我，我也没有这些烦恼了。你说对不对？”
　　令月噗嗤笑出声来，可细想这话，又觉得卓晴心思剔透，也不知道该说她是太傻还是太聪明了。然而当下令月逗她道，“可这事儿咱们控制不了呀，万岁爷翻谁的牌子，那是万岁爷圣心独断之事。不过……你可喜欢万岁爷？”

　　卓晴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万岁爷对我很好，还赏我点心吃，可是，可是……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万岁爷能见我的时间太少太少了。你看，咱们每天都能见面，还有冰溜子、冰碴子、小泉子他们陪我……我额娘说，日久见人心，我连日久都做不到，哪里见得到万岁爷的心呢？他要是不喜欢我，我喜欢他干什么呀？那不是自找苦吃么？况且，若是为了他，连你都不要了，那一点也不值得。”
　　令月托着下巴，“这么说，你需要别人先喜欢你，你才会喜欢别人？”
　　“那当然不是啦！”卓晴连忙摆摆手，“我喜欢你的话会先对你好的，如果你不喜欢我，没有回应，那我干啥要追着你玩儿呀？我额娘说了，要把喜欢留给值得的人，知足常乐嘛。反正，万岁爷太忙了，忙到他喜不喜欢我都不重要。相比于万岁爷，我更喜欢你嘛。”说完卓晴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令月身上，“唉，咱们快点回紫禁城吧，回延禧宫，咱们又住一块儿，好久没一起吃烧烤了……圆明园虽然好玩儿，可是咱俩住得太远了，来找你要走好久，都累死我了……”

　　令月轻轻一拍卓晴的手臂，把她推起来坐好，“起来好生坐着。你这副样子，教你规矩的嬷嬷看了又要念叨你了。”
　　待卓晴瘪瘪嘴坐好了，令月突然一脸认真，双手扶住卓晴的双肩道，“咱们说好，今后无论得宠失宠，咱们都不离开彼此，绝不因后宫争宠离心。”
　　卓晴瞪着令月道，“那是自然啦！我墨佳卓晴最有义气，绝不抛弃姐妹！”
　　说罢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卓晴又扭到了令月身上去，令月则任由她抱着，觉得心里温暖舒服极了。从前静太嫔同样对自己真心相待，可是太为冷肃，令月虽感激尊敬，却不会有亲近的欲望。如今许是跟卓晴这个黏人的八爪鱼待太久了，已经习惯她动不动缠在自己身上了。

　　今年的中秋宴办得简单，宫里两个有孕的嫔妃，生怕闹出什么事情，于是一切从简。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太后叫了禧郡王府福晋和三福晋一道进园子来，这还是令月头一回见到这位富察家的四格格。她面容精致，规矩娴熟，单看同几位命妇的闲谈，便知道是胸中有城府之人。便是身份尊贵如惠妃，在她跟前儿似乎也瞧着逊色了几分。
　　令月心中有数，这倒是个厉害角色，若是进了宫，只怕皇帝的算计大半都没用。再一想，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禧郡王倒是个极聪敏的。

　　皇帝陪着太后赏月之后便散了众人，点了卓晴去侍寝。也不知皇帝怎么想的，自卓晴侍寝以来，倒渐渐得了几分宠爱，叫许多人意外极了。
　　连令月也不知道皇帝想什么，是真喜欢卓晴还是以此来警告自己。不过卓晴还是跟往常一样，闲暇的时候总爱来坦坦荡荡，赖在令月身上。
　　中秋之后便要预备圣驾回銮，令月四个月的身子逐渐重了，敏嫔月份还要大些，肚子高高隆起，出门在外谁都躲着，生怕沾上什么事儿。

　　回了延禧宫，卓晴简直是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叫冰溜子做饭去了。不过这回，令月就不能像以前一样跟卓晴一起吃了。有了身孕之后，御膳房生怕出岔子，趁着这回从园子回来的机会，总算重新接手了令月的膳食。
　　其实令月觉得冰溜子做的饭更好吃，但如今顾着肚子里那个，还是听从御膳房的，吃太医开的滋补膳食。自芳堂外松内紧，沉香整日板着脸，各种吃用的东西恨不得给测上一百遍。
　　令月不禁笑道，“如今各方都指着我这胎，谁敢来害我？虽要小心，也不至于太过了。”
　　沉香点点头，手上功夫却没停，“后宫里头许多事说不准，若是小主不好，奴才可如何同太嫔交代？如今小主有了身子，太嫔那边不让您常去，请您多歇着些呢。”太后和皇帝都要这孩子，谁出手都有人拦下，令月不担心自己的安危。静太嫔又把沉香给了自己，护着自己周全。
　　令月轻轻打了个哈欠，“姑爸爸有太后和万岁爷照拂，也无人怠慢，我倒是不担心的。既然姑爸爸疼我，我便躲两日懒罢。”

　　至紫禁城开始飘雪，身子愈发重，令月逐渐喜欢吃酸的了，碧落笑道，“都说酸儿辣女，小主是要生个阿哥呢！”
　　令月有些害喜，刚吐了些，此刻面色苍白，“这几日口味愈发刁钻，御膳房今日的饭菜实在吃不下……”
　　沉香担心极了，忙问，“小主您可不能饿着，您想吃什么？我叫御膳房去做。”
　　令月好容易止住恶心，摇了摇头道，“说不上来，可就想要酸酸的……”
　　沉香想了想，“舒嫔娘娘是山西人，最喜食酸的，不若奴才去问问有什么酸的膳食，叫御膳房跟着舒嫔娘娘的口味做来您尝尝？”
　　可惜过了不多时，沉香便回来复命，“舒嫔娘娘素日就嫌御膳房做的不酸，每餐都自己蘸着醋吃，不若您也试试？”
　　令月将信将疑，然而尝了一口醋，本来以为酸得皱眉头，结果却觉得好喝极了，连自己都觉得神奇，“果然怀孕了口味会变的么……”
　　而另一边，卓晴知道令月喜酸，叫冰溜子试着弄了碗疙瘩汤送来，加了浓浓的醋，令月这才勉强吃下饭。

　　快要到年底的时候，皇帝带着巩奕来给令月请脉。巩奕把了两下，便肯定地点点头，面上还算欣慰，“回万岁爷，宜贵人胎相稳健，虽说不准胎儿性别，但十分健康，活泼好动。”
　　皇帝轻轻点头，待散了众人出去，才对令月道，“朕有个安排，且先说与你知晓。”
　　令月点点头，“是。”
　　皇帝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交到令月手里，“这是精心调配的催产药，对你身子没什么损伤。你记住，敏嫔那头一旦开始生，你就立刻吃下。”
　　令月皱了皱眉，“您……想叫臣妾和敏嫔娘娘同时生产？敏嫔娘娘该生的时候，臣妾也快九个月了，想来应该稳妥……”
　　皇帝握了握令月的手，“你放心，那一日朕会派巩奕过去，他是千金一科的圣手，定能保母子平安。朕有自己的算计，你心里有数便是。”

　　令月垂着头想了想，“大清规矩历来抱子而养，臣妾和敏嫔的孩子正需养母，如今身份高贵的只有惠妃和贤妃。您的算计，大抵是落在这儿罢？”
　　皇帝“嗯”了一声，“便是太医，也无法提前知晓胎儿性别，这种事情，朕不敢赌。”
　　令月心里有了些计较，面上暂且未露，答了声“是。”

　　待皇帝离去，令月才细细盘算起来。若令月生的是阿哥，皇帝必定不愿这孩子落到惠妃手里，必要交给贤妃的。可要安抚惠妃，便是敏嫔的孩子，若是个阿哥倒好说，若是个公主，只怕太后不愿吧……
　　然而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皇帝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到时候怎么做是皇帝的算计，自己只等着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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