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不贤

　　入了夜，月笼宫城，迷蒙温软的月色，黯淡了白日的光华流转熠熠生辉，使得高墙里的画栋雕梁，多了些静谧柔和。

　　栖霞宫中，却是一片狼藉，几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头垂得低低的，一个劲儿地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淑妃娘娘这两日心气不顺得很，昨日里刚得了宫里要进新人的消息，今儿个愉嫔又来给她心上扎刀子。

　　方才要入睡时，梳头宫女弄掉了她一根头发，拿衣裳的又手脚慢得出奇……好似一个个都要跟她作对，难不成自己如今当真成了人人可欺的主儿？气得她当即便摔了茶盏，好好发了一通火。

　　这些年，成顺帝在女色上越发不上心，却也并未对她们这些老人儿生出时日久了的温存之意，也只有勇王得了夸奖时，他才会屈尊来她宫里过夜，也只是搂着她说说话儿，回想回想年轻时候的日子。

　　后宫里如今最得宠的，是光禄寺卿家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名唤颜昭儿，被封了愉嫔。

　　最初入宫时，愉嫔还是个贵人，她父亲儿女众多，选了她不过是为着她姨娘最是软弱，入宫后若是有幸得宠是个助力，若是没那运道也只当没这女儿。

　　起初，她也如那些深宫之中被封存在府库里的珠宝一般，虽明澈无暇，却因没有机会被看到而一日日蒙了尘。

　　好在，颜昭儿是个没多少野心的人，最懂得顺天应命、随遇而安，并不以不见天颜、长居深宫为苦，反倒带着几个宫女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甚是悠闲自在，小院里头被她种了各样花花草草，围城个小花园，还架了葡萄架子，搭了秋千……

　　小花园的篱笆墙上，认认真真挂了个“群芳圃”的牌子，看着煞有介事。

　　有一回，成顺帝在宫中溜达，见有许多蜂蝶纷纷往一处院子里飞，好奇之下便跟了上去，见到了那小小的群芳圃，更是一眼瞧中了正蹲在地上拔草的颜昭儿。

　　他亲手给她抹掉了脸上的泥灰，当夜便宿在了那小院里。

　　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成顺帝越来越喜欢这等清澈纯真的女子，好似园子里随意种的一株花草，自然地生长着，身上带着阳光和雨水的醇厚气息，安于现状，对一切乐天知命，全无他求。

　　后来，颜昭儿生下个女孩儿，从贵人升为嫔，小公主也被成顺帝亲自赐了名，名为安华，安者，安富尊荣也；华者，光华耀目也：可见帝王于这小公主的爱重。

　　安华公主今年刚刚十三岁，因是个女孩儿，于争储之事全不相干，又深得成顺帝喜爱，养得性子颇似其母，是个心思灵透、活泼俏皮的小娘子。

　　愉嫔本也觉得有女万事足，可自太子去后，自己因颇受宠爱，已渐渐成了淑妃和柔妃的眼中钉，有朝一日，勇王或端王继承大宝，她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还有女儿安华，虽有公主之尊，可若无帝王看重，也不过是个空壳子。

　　是以，这些年，她做人越发小心慎重，甚至时常劝着成顺帝多去淑妃和柔妃宫里。

　　成顺帝倒是应承得爽利，可每每去一回便要不痛快一次，后来便不怎么听了。

　　淑妃年轻时虽脑子不大灵光，否则也不会做出大庭广众之下落水的粗陋之局，可生得月貌花容性子又带了几分野气，很是招人。

　　柔妃呢，则是个柔媚如水的娇人儿，每回听着她那软得能掐出水的声音唤他太子哥哥，他心里便要酥麻一阵。

　　如今，美人儿做了母亲，没了年轻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痴缠劲儿，加上那至尊之位的诱惑，每回去了，那二人总要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变着法儿地夸耀自己的儿子，看着美人儿眼底的算计，听着那些状似无心实则精心设计的言语，成顺帝便什么心思都没了。

　　这日，为了讨好淑妃和柔妃，愉嫔将自己亲手做的两面插屏，让宫女送去了栖霞宫和玉琼宫。

　　送淑妃的是一幅南国荔枝图，因成顺帝曾特意将宫中采办的荔枝留给她吃，一度传为美谈；

　　送柔妃的则是一幅芙蓉花开图，上头题了成顺帝为柔妃写的一句诗，“晓露新凉透碧纱，芙蓉面色映明霞”。

　　玉琼宫的倒是顺顺当当送出去了，柔妃还夸了一通愉嫔的针法细腻，配色鲜活，临了还给了一个白玉镇纸做回礼。

　　到了栖霞宫，差事却出了纰漏。

　　两个宫女拿着东西入了内室，伏地拜道，“奴婢秋光，奴婢小扇，见过淑妃娘娘。”

　　话音甫落，便听座上的淑妃冷哼一声，语声气咻咻道，“好个秋光、小扇，你们主子是成心的吧？”

　　秋光垂着头不敢说话，又不知淑妃生的哪门子气，还是小扇先反应过来，秋光、小扇，连起来岂不是秋扇？

　　因历史上一位失宠后退居冷宫的帝妃的一句诗，“妾身似秋扇”，数千年来，后宫女子，最忌讳的便是同秋扇挂钩，秋扇赋闲，好似女子被弃。

　　红颜老去，曾经的相爱相亲，最终成了相离相弃。

　　久不得宠的淑妃，哪里听得了这话？

　　小扇急得满面通红，身子伏得越发低，额头一下下磕在地上求肯道，“我们娘娘万不敢如此，实是因为喜欢那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才给奴婢们取了这样的名字。

　　原是银烛和秋光来娘娘这儿，轻罗和奴婢去玉琼宫的，因奴婢身上来了癸水，小腹痛得厉害，有些走不动道，玉琼宫离得远，才不得已同银烛换了，引得娘娘误会，奴婢罪该万死。”

　　淑妃余怒未消，不好对愉嫔如何，原还想好好惩处一番这不长眼的奴才，边上的元嬷嬷在她耳边低声提醒，勇王如今还在禁足，娘娘这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嬷嬷是淑妃乳母，几十年的情分，说的话一向得她看重。淑妃这才缓了缓心绪，不悦道，“罢了，念在你不是故意的，东西放下，人走吧，再有下回，我定不轻饶。”

　　元嬷嬷又找来一只缠枝花掐丝珐琅笔筒，装进匣子里作谢礼，事情才算勉勉强强圆缓回来。

　　小扇回了愉嫔的平乐轩便跪地哭着认错，自己哽咽得说不清楚，秋光也跟着跪在地上解释，两人为搞砸了差事懊恼，求愉嫔惩处。

　　愉嫔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只让两人先下去，自己坐在窗前发了会儿呆，一心盼着淑妃能不记仇，改日等她心绪好些了，再去好好陪一回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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