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住太阳里

　　稳定下来之后，江月转入了普通病房，医生定期给她检查，她却从来没有和人交流的意思。一天下午，江月再醒来时，入眼是双目红肿如桃的徐窈。“江月……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江月平静地看着她，解读她眼中的慌张。长睫掩盖住眼中的神情，她在等待一个宣判。徐窈还是没忍住，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告诉她：“方旭他……他……”她有些开不了口，那个字眼太过直白，她怕江月承受不住。江月如五雷轰顶，半晌没说话，她哪里会听不懂徐窈的意思，定定地看向沙发上的画，泪从眼角划落，她微微偏过头不去看窗外的秋景。
　　萧条，入目只剩萧条。枯败的落叶，干瘪的枝条，像弱小的生命，寂静地死去。
　　“你别太难过，你刚动了手术。江月……身体重要。”江月张了张口，唇已干涩，喉已沙哑：“我知道……他没出来，对吗？”徐窈咬唇点头，递给他一个红色的平安符：“他留下的，应该是求给你的，你拿着吧。”“他出什么事了？”“车祸，那天雨大，在医院前那个十字路口被一辆货车撞了。”“还真是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江月顿了顿，病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又重新开口，“徐窈，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徐窈出去带上门，让江月家人别去打扰，便和周洛去方旭那边了。方家人个个泣不成声，陈远也沉默地站在那里，徐窈走到他面前，道：“节哀，阿姨哭成这样不便说，劳烦你带句话，再下葬之日望告知。”
　　江月还是会时不时缺氧，躺着病床上插着呼吸管，泪水沾湿她的鬓发。江月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混乱，渐渐拼出只言片语。“日落月升是自然现象。”她颓然笑了，“日落月升”……是定数，凭什么是定数……
　　江月不愿开口说话，江母也没有强求。每日换着法子让她多吃几口，挨到了十月初，才有好转，可江月从梦中醒来，开头第一句却是：“阿旭呢？他生我气了吗？他是不是不要我了……妈妈，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这么多天下来，她面无表情，现在取了呼吸器，哭得快要断气。江母心疼不已，外公更是只能背过身去，面上已是老泪纵横。
　　“月月有喜欢的人是好事情呀。”江母常说这句，而今却说不出口了，只能抹泪伤怀。
　　正月将至，江月才出院，出院之外有件头等大事，她要见他。江母送她到方家门前，方母正立于门前，小户人家的房子户型简单，里头很温馨，处处有方旭存在的痕迹，却处处没有他的气息。
　　方母领她到祭拜的堂前，台上放着方旭的照片，他的奖杯，他的旧物，唯独不见那枚金牌。方母从他旧卧中出来，手中正是那一枚国家第一的奖牌，她扯出个笑来掩盖悲伤：“他说这是留给你的，叫我放好。思来不赠死物，不能沾上死气，就没有放在这儿。来，阿姨给你戴上。”江月低下头，金牌坠在胸前，最靠近她心脏之处，奖牌不重，样子也很小，方旭特地改成了一条可以随身戴着的链子，金牌背后刻着“第一名，fang xu”，下刻一行小字“从属于jiang yue”。江月的眼泪滴落，她抬手抹去，笑着对照片说：“方旭，我心种梧桐。”
　　备考一年的时间，江月考上了苏大历史系。离开那天，江母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这是你爸留给你的，过去以后你要想长久待着，有时间回来看看我和外公就成，我在这儿守着你爸。”
　　苏城历史悠久，江月在苏大边上买了一间旧房，和方家有些像，多了个庭院。江月不同其他人家种花草养性，她植满院梧桐，以思故人。
　　大一那年，江月回了次市中，给学生做动员，人群中她远远就瞧见陈远。她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住他。陈远看到她工牌上的名字，问：“怎么了？江小姐。”“陈学长，你真的不认识李想吗？”江月问的时候语气有点冲，陈远不免一愣，道：“不认识。”江月像死了心一样，将这么多年的话说出口来：“李想……她排在年级第二，百名榜上就排在你后面，她喜欢了你好久……你一点也不知道吗？”江月抬头，看不出陈远的神色变化，他似在疑惑，也有一丝错愕，一下激起了江月的情绪：“她死了！死在了高三那年，那年你让我多问她题，可我问不了了。她小心翼翼地喜欢了你这么久，到头来……你从未认识她！”江月的心痛到揪在一起，她压下心中的气，垂着头一言不发。陈远错愕一瞬，又放轻声音道：“谢谢你告诉我……不过我夫人在外等我。浮世人流，早释心结。”江月忽觉自己错了，陈远已有家室，李想早已离世，说出来又如何呢？陈远不会知道李想有多爱他，就像方旭永远不知道她有多后悔。若她让他探望，他或许不会在路上出事，他们也还能再见最后一面……
　　江月大二那年八月十五月圆之日，是她不知第几回走在那梧桐大道上，落叶枯黄，走起来发出脆响，江月坐在长椅上，往往都是一坐一整天，昼明至夜暗，流云转星汉。她忽地抬头，看见月亮边上那颗星子，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笑了笑，垂下头，从随手的《佛经》中拿出那片梧桐，她将画画完，置于屋中焚灯祭奠，而梧桐叶与金牌则随身带着。“月下寄梧桐，片叶系相思。”晚风微凉，次日于朝阳落满的梧桐大道，有人发现已无气息的江月，她面带浅笑，无人生畏，手捧经书，前坠金牌，翻开的书中，那片梧桐叶消失不见，融于满地的梧桐叶之中，找到了它的归宿。
　　江月当年出院时便查出了心脏衰竭，他救回她一劫，却不知劫后无生。
　　她到底欠他一条命。
　　庭中树未长成，树枝纤细。却仍有生机。
　　江月的日记被收拾遗物的徐窈拾起，扉页一句：“我带着衰竭的心脏，走在阳光洒满的小道。”
　　这条道，向方旭而行。
　　几年后，提名“吾心”之居，梧桐茂密，片片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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