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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万端忧(九)
“你现在怎么……”小安开口问。
“……后来,董贼逼迫小皇帝签禅位的诏书。长公主不愿意,于是让小皇帝换上小宫女的衣服,准备带小皇帝去投奔她的夫家,山东的青州节度。”杏叶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讲别的什么人的故事。
杏叶还是哽咽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但是小皇帝一失踪,董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几个长公主。于是长公主被杀,再没有人带小皇帝去青州,于是他就永远变成了小宫女。”
杏叶的脸庞背着光,暗沉沉地看不清表情。琼芳院的殿宇清洁温暖,但崔明之却感觉背后有阴恻恻的风吹过。
“杏叶说笑了,只是作古的故事,以讹传讹的,侧夫人不要太当真。”杏叶缓缓踱步回来,理了理衣摆,坐在主位上。
“这位姑娘问杏叶事情的原委,”杏叶脸上又戴上了皇后宫中那种盈盈的笑意,轻松地说“其实也不复杂。杏叶从八岁起就在前朝的大长公主身边伺候,就居住在城南的清嘉园。有个算是青梅竹马的相好,是前朝禁军的教头。清嘉园几次被查抄,也是他护着我,躲到了最终的清点和封禁。可惜他一心想复国,于是断了。”
少顷,崔明之终于抓住了重点:“所以这孩子是……”
“当然是皇帝陛下的。”杏叶笑着说。
崔明之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思路,说:“当时,小皇帝顶了小宫女杏叶的身份,跟大长公主逃出了禁宫。大长公主归天之后,是这个教头护着你。但是这个教头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杏叶既不反驳,也不同意。
小安开口问:“那教头不是杏叶的青梅竹马吗,他怎么和你……”
“从八岁往后我就在清嘉园伺候,和他就只有书信往来。直到清嘉园查抄,禁军覆灭。”杏叶含着淡淡的笑。
小安又问“你既然已经受封才人,应当已经打算好了,准备继续在宫中生活下去。又何必告诉我们?”
“侧夫人于我有恩,既然开口问了,杏叶自然要说的。”杏叶敛眉说。
“明之今日听到的,只是个子虚乌有的故事。才人放心,明之绝不会跟别人提起。可是明之还是不解,才人有什么需要明之效劳的?”
“侧夫人相信天命吗?”杏叶转过视线,看向前方,仿佛在虚空中和什么人对峙。
杏叶说:“曾有人说,阿耶没有儿子,是因为朝廷气数已尽。姐姐们没有一个成功生育子嗣,也是因为朝廷气数已尽。就算瞒天过海让小女儿继位,就算放下尊严委身逆贼,都改变不了。因为高家气数已尽。”
“我不信天命,”崔明之说,“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禁宫上下所有人都当这孩子是龙种。就算有天命,你的气数也没有尽。”
“我也不信,”杏叶转过头,怒目圆睁地看着虚空,“我想让这孩子继位大统。”
崔明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为难地说:“这……还请才人恕明之无能为力。”
“后面的事情,杏叶自有谋划。杏叶只想请侧夫人帮忙,保住这孩子。”杏叶说。
崔明之深吸一口气:“但是太医院……”
杏叶看向崔明之,她的瞳孔下有笑意掩不住的悲伤底色:“我曾有九个姐姐,其中四个都死于难产。”
“……”
“太医和稳婆都说,是命中的劫,是躲不过的,”杏叶哀求道,“敢问,侧夫人相信命数吗?”
医家都相信命数。因为古往今来的医家虽然不甘心,但没有一人能够确定病情的转归。就算是十拿九稳的情形,但是万中无一变故发生了,落在了一人头上,又有什么办法。医家只能推说是命数。
“明之愿意勉励一试。”崔明之终于还是垂下头,答应了。
杏叶这才舒了一口气:“不能让您白帮忙,杏叶又一物相赠,聊表诚意。”
崔明之什么都没干,怎么干收礼,赶忙推辞:“不敢不敢,明之只是尽力罢了。”
小安却压低了眉头,问:“敢问才人所赠是何物?”
屋里除了三人,并没有其他人,杏叶也坐在原地,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不必,不必了。”崔明之说。
杏叶说:“前朝最后几年,董将军多疑滥杀,涵碧园几度易主,最后还是赏给了长公主。但长公主不喜欢它距离宫城太近,所以也不愿意花功夫修缮维护。但是长公主每年春末夏初,都会给莲池清淤,否则枯枝堆积,就算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也开得不好。”
崔明之:“嗯?”
小安:“才人是说,东西在莲池淤泥下。”
崔明之:“哦。”
杏叶又是不置可否的一笑:“杏叶身子乏得厉害,今日就不送了。等侧夫人收了诊金,还请来宫中给杏叶诊脉。”
##
心事重重地离了禁宫,崔明之和小安走在阜盛的街巷间。
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缠在心头,挥之不去。但是正午的大街正是熙熙攘攘的时候,临街的铺面争奇斗艳一般,恨不得把门脸支到路中心去,招摇着招徕客人。
这样的大街,反而让崔明之有些不安的预感,她有些紧张地牵着小安的衣摆。
忽然,街面上迎面走来个胡服的壮汉。衣裳虽然光鲜,但满脸胡子和头发支棱着混在一起,目光直愣愣地在往来行人身上脸上来回扫。只差把“蛮夷”二字顶在头顶上。
小安反手揽住崔明之的肩头,拧身进了一家香药铺面,硬生生和这壮汉侧开去。
崔明之不明就里,抬头疑惑地看小安。
晋王妃节俭,两人出门大都不用车架的。两人时常步行往来这热闹的街面,但经常不是深夜就是清晨,走进店铺还是头一次。
还好两人穿着进宫的衣着,虽然样式简朴但料子不错,尤其是头上的珠翠,是货真价实的珠光宝气。店里的掌柜,热情地招呼道:“新上市的勃泥国杂香药,客官~”
掌柜的吆喝打了个疑惑地弯。
崔明之两人回头,竟看到刚刚那个络腮胡壮汉竟然也进了这件香药铺。走在路上不觉得,站在同一间铺子里才发觉,这胡人竟然分外高壮,他蓬松的发髻几乎要扫到店家吊在房梁上的装饰香囊。
掌柜在这街面上营业,也是吃过见过的,赶忙画风一转,向这个外族壮汉介绍道:“客官,小店主营南洋香料,所谓取芳草馨香,纳五行自灵,随身佩戴或是当个摆设都是好的。”
那壮汉不理店家的说辞,径直走向小安,问道:“姑娘,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是什么老套搭讪!崔明之立即瞪圆了眼睛:“请君自重!”
小安撂下手中在把玩的苏合香丸,一旋身,就要拉着明之走出店门。
“姑娘!”那胡人壮汉情急之下,就要伸手扳过小安的肩膀。
小安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个侧身闪开他的手。
那胡人手上落空,却看到小安真的停住脚。无人见到,杂乱胡须下的面皮也在微微发红。他说:“姑娘……”
“请自重。”小安冷冷地说。
店家见状简直要急了,且不说小安的这一单生意被这粗汉搅黄了。香药铺子顾客多是女子,如果有匪徒出没的事情传出去,他就别想做生意了。这条街上的香药铺子也不只有他一家。
店家一个箭步从柜台后面冲出来,也不管这胡人比他高出几个头,径直挡在壮汉面前,几乎贴着他的脸说:“客官,皇城脚下,还请您自重。”
崔明之和小安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店铺。不过一转眼,香药铺的招牌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崔明之吃了个子矮的亏,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王府侧门就在眼前,崔明之还想喘个大气缓一缓,小安却脚步不停,径直走了过去。
小安低下头,耳语道:“刚刚那胡人,他在跟踪。”
崔明之听了,简直要心惊肉跳,忍不住就要回头看。只见那汉子鬼鬼祟祟地,假装大量沿街商铺,却始终坠在两人十步之外。
“跟我来。”小安说着,毫无征兆地一旋身,走进了王府对过的小巷。
崔明之担心这个大胡子壮汉是一个变态,说:“我们要不要叫点人,王府就在附近。”
小安又是一个冷不丁地转身,又转到了沿月河而建的大道上,说:“我们如今在王府的处境如此,还是自己解决更方便。”
这条大道并不是崔明之两人常走的那条,但却更加热闹。沿着月河堤坝,夹岸种着两排榆柳,树荫下散布着就地摆摊的商贩,甚至卖唱杂耍的艺人。
那壮汉横冲直撞地跑出小巷口,迎面撞上这大道上的热闹。卖唱的姑娘一嗓子穿云破月,他简直像是蒙头挨了一棍子。大道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找得到刚刚一高一矮两个姑娘。
这大胡子壮汉好像还不甘心,他仗着腿长,一步跨过摊贩地上的杂菜,登上月河的河堤。站在高处,向道路两边张望。
冷不防地,小安从身后欺身上前,一柄拇指长的短刀在掌心一翻,就抵在这大胡子壮汉的季肋下。
“别动,”小安冷冷地说,“你是何人,为何跟踪?”
那壮汉感到肋下有一物,扭头,见了这短短的小刀。登时明白,这姑娘是练家子。
她短刀抵住的正是脾脏。脾脏距离体表极近,又极脆弱。这样的又短又小的刀,若想要造成致命伤,又不引起满街人的注意,是不容易的。非得这样暗戳戳地抵在季肋下不可。
壮汉缓缓举起手,示意手上没有武器,说:“姑娘别见怪,小子只是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
话音没落,这壮汉骤然发动,凭空向侧面跳了数尺。
没想到,他也是个练家子。
小安自然不肯放他走,小刀反手一挥,直取颈项。
那壮汉不知为何,只一味躲闪,不肯迎战。他顺势向后一倒,没想到大胡子壮汉腰背竟然如此柔软,几乎可以与地面平行。
小安不像这大胡子壮汉瞻前顾后,她一击不中,当即飞腿踢他膝弯。
可怜那大胡子壮汉刚刚躲过脖子的致命一击,正是下盘不稳。被小安重重一脚踢中膝弯。当即脚下一软,叽里咕噜地滚到月河去了。
崔明之躲在柳树粗壮的树干后,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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