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御

　　腊月二十八这日，帝都大雪。纵然漫天飞雪，也丝毫不影响这天子脚下最繁荣的都城，迎来即将要过年的欢庆气氛。
　　苍白的雪覆盖在这遍眼都是绿瓦红墙之间，那横出的斗拱飞檐上挂起的大红灯笼，高高飘荡的商铺招牌旗号，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孩童嬉笑声鼎沸，无一不彰显出这座王都的繁荣与昌盛。
　　颐和殿中，百官刚刚用完宫中赏赐的腊八粥，纷纷从层层递进的御阶上鱼贯而下。就在此时，忽见远处宽大的宫道上，一群身着赤色岱山袍的内侍们匆匆而来。
　　随后，一个小内官匆匆自上而来，朝着众人作揖道：“陛下口谕，令诸位大臣至太和门，迎殿中省总督入宫。”
　　闻言，众人俱是一惊，纷纷面面相觑。
　　镇国大将军陈涉冷哼一声，大声询问道：“首辅大人，苏恒回来了，是否可直接逮捕入狱？”
　　孙知文看了看远处，在厚重云层中欲出欲掩的日光，抚须沉声道：“大理寺已发布逮捕苏恒的公文，他既然回来了，那便该依律将他抓进大理寺待审。”
　　一旁的户部尚书笑道：“首辅大人此言差矣，陛下口谕，让我等去太和门迎总督入宫，您若直接抓人，岂不是抗旨？”
　　陈涉嗤笑道：“一介阉人也配百官相迎，笑话！”
　　太和门之内便是百丈高的皇宫内墙，巨大石壁严丝合缝的将宫苑护卫在内，可容八乘车马并行的巨大宫道上，还残留着宫人扫雪之后的痕迹，只是，此时大雪愈下愈烈很快又将灰褐色的地板青砖完全覆盖。
　　苏恒骑着马径直过了守门的哨卡，随行的众人也纷纷纵马而入。
　　马蹄声和车辙声敲碎了皇宫的静谧，早已等在宫门口的文武百官，眼睁睁的看着苏恒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向他们而来。
　　他头戴乌纱坠珠帽，赤金麒麟袍隐在玄墨色的披风之下，那毛色极干净的狐裘也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的矜贵。江洲与帝都相隔千里，雪天难行，又路途遥远，可他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竟无半点长途跋涉的狼狈。
　　看见众人，他勒紧缰绳驻马而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道：“既然都在这，就直接去议政殿吧！也省的本督差人去各部请了。”
　　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沉稳低缓，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傲慢嚣张。
　　孙知文高声道：“苏恒！你未经陛下恩准，用手令挪用库银，越权渎职！大理寺已受命调查，今日，便依律将你捉拿。”
　　话音刚落，只见大理寺府衙的人纷纷上前，随后，更有护卫拔刀相向。见状，随行的殿中省护卫们也纷纷拔刀。一时气氛剑拔弩张，只是谁也不敢轻易再上前半步。
　　“真是好大的阵势！”苏恒抬手拍了拍，脸上笑意轻慢的瞥了一眼众人，说道：“孙首辅不必着急，赈灾银一事本督自会向陛下呈明原委。不过，今日陛下要尔等迎本督，尔等却刀剑相向，怎么，尔等现在连陛下的话也不听了？”
　　此时，平日里与苏恒交好的大臣纷纷颔首高呼道：“臣等恭迎总督回宫！”
　　见状，一个言官痛骂道：“你们这些奸臣逆党，竟向阉人行礼，妄为人臣简直不知廉耻！”
　　话音刚落，忽然就见一支冷箭射入他心口，那名言官惊愕的看了一眼自己渗血的胸口，甚至还未惊呼就已轰然倒地。
　　众人看着那言官倒在地上，忽然反应过来，各个大惊失色的往后退了几步，一时间皆是默不作声。
　　孙知文惊骇之余怒喝道：“苏恒！你竟敢纵容属下当众射杀言官！猖狂至极，可将陛下放在眼里！可将律法放在眼里！”
　　苏恒闻言，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的秦时岳，见他举着箭对准了孙知文，不由的勾唇一笑道：“这可杀不得，他可是当朝宰辅。”
　　“是！”秦时岳放下手中的箭。
　　“竖子猖狂！”孙知文痛心疾首的声音回荡在巍巍宫城之中！
　　苏恒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道：“孙首辅，本督今日实在是没有兴致，你若要骂不如改日？”
　　孙知文对着一众护卫，大声喝道：“来人！苏恒当众射杀言官，数罪并罚，将苏恒抓入大理寺！”
　　“圣旨到！”一声高呼从远处传来，只见皇帝身边的传旨内官匆匆跑来，一边大声道：”陛下口谕，让苏总督与各位大臣入议政殿，即刻启程不可耽误。“
　　议政殿建在皇城最高处，而皇帝高坐御阶之上的龙椅上，俯瞰殿上众人。他看见站在最前头的苏恒，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
　　苏恒随众臣跪拜行礼之后，才又躬身垂首呈上一卷案宗。
　　“内臣苏恒，不辱陛下之命，南下江浙二州查明齐牧儒勾结靖国，起兵谋反的真相。一应物证，供词皆系于此！”
　　闻言，静默无声的众臣忽然各个茫然惊愕，窃窃私语起来。齐牧儒勾结靖国谋反？不是贪墨之罪吗？
　　“内相所呈，诸位大人可有兴致一听？”小皇帝稚嫩却沉稳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他随手翻开了卷宗，似乎在仔细看那些证言。
　　苏恒微微侧过头，冷眼瞥了一遍堂上众人道：“镇国大将军陈涉，兵部司马林义朝，听闻二位在五年前淮江改道，河床与滩涂改为良田之时，曾奉令去镇压暴民？不知是否见过齐牧儒？”
　　闻言，陈涉神情倨傲的看了一眼他，缓缓走出来，朝着皇帝跪下行礼道：”陛下，分田之时臣却在江州，可臣并未与齐牧儒有过交会，他是暴民之事过后，才被派去任两州省总督。“
　　“陈大将军不必急于撇清！”苏恒神色淡然的看着他。
　　陈涉顿时怒道：“苏恒！你好大的胆子，本将军乃太上皇亲封镇国大将军。先帝钦赐护国石柱于臣府门之前，以嘉奖臣半生戎马忠君爱国之心！你竟然肆意怀疑到本将军身上，荒谬！”
　　众臣闻言纷纷点头赞同，唯有苏恒，看着陈涉怒不可遏的模样只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此时，兵部司马林义朝也跪下来，高声道：“陛下！苏恒刚刚在宫道之上公然射杀了四品言官，如此猖狂行径，实在是将陛下和律法视若无物。他还在朝堂上如此构陷臣与镇国大将军，实在是居心叵测，还请陛下明断！”
　　小皇帝已经仔仔细细的翻阅过手中的卷宗，他抬起头来，冷冷的问道：“内相，齐牧儒证词上写，是陈老将军亲发密函，让他与靖国大司马拓跋宇联手，于江州起兵？”
　　苏恒颔首应道：“回禀陛下，齐牧儒所有证言皆是他亲自写下并签字画押。”
　　闻言，陈涉忽然嗤笑一声，大声道：“简直荒谬！陛下，老臣从未见过齐牧儒，又如何会蠢到亲发密函？何况，老臣为何要勾结靖国背叛我武朝？”
　　“此话，朕也想问问内相！”小皇帝看着苏恒道。
　　苏恒看着略显幼虎之姿的小皇帝，感叹数月未见，他已然蜕变的更为镇定沉稳。
　　“内臣原本也觉得荒谬，直到内臣回帝都这一路屡屡遭到刺杀，抓了几个活口皆系陈大将军亲兵。内臣惶恐，并未与大将军积怨，您为何要派人杀本督和齐牧儒。”
　　他的声音沉静淡然，又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讽刺。
　　陈涉闻言脸色发青，怒目圆睁大声怒斥道：“一派胡言！苏恒，你这阉人惯会屈打成招，不知哪里找来的人便敢信口开河！”
　　跪在一旁的兵部司马林亦朝，忽然道：“陛下，帝都之内所有军士皆有记录在册，是否陈老将军的亲军，只要兵部一查便知”
　　“林大人！”苏恒漫不经心的瞥了他一眼，询问他道：“死了的军士可否会被抹去名册，消除军籍啊？”
　　林亦朝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眸子，那透出的阴骘似乎是无声的冷箭对着他，令他下意识惶恐的垂下头，不敢再言。
　　“陛下！陈老将军历经三朝，是追随太上皇打下槟州十六城的功臣！是我武朝家喻户晓的战神，这般名臣良将若仅凭宦官的几句话，还有几份尚未证实的证言，便将这勾结外臣叛国之罪安在其身上，臣等不信，万民也不会信！请陛下明察！”
　　孙知文深沉的声音响彻大殿，只听他跪字字句句皆铿锵有力，实在是撼动人心。
　　内阁的一众大臣闻言，也纷纷跪下来道：“请陛下明察！“
　　小皇帝见状立即看了一眼苏恒，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示意，略犹豫了片刻才道：“诸卿所言，信函是假，证言是假，那何为真？若人证物证俱不能为证，要何以为证？“
　　闻言，孙知文立即叩首，沉沉的磕头之声响彻大殿，他抬起头望着龙椅上的皇帝，痛心疾首的道：”陛下！苏恒多年来揽权干政，大有蒙蔽圣听之嫌。此次江州城之事也皆是他一面之词。若真有叛军他为何不传军令？甚至不经陛下裁决便用私令可动用库银，可见其权势之甚！单凭私挪库银一事，便该治他越权之罪！当众谋害官员，任用权柄又是一罪！请陛下先将苏恒治罪！“
　　几位内阁大学士见此，也纷纷叩首齐呼道：”请陛下治罪苏恒！”
　　苏恒见众人这般义愤填膺，忽然勾起薄唇露出轻蔑的笑，他缓缓走到那些跪着的大臣面前，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卷轴随手展开，只见卷轴缓缓展开从他手中一直滚到众人面前。
　　他沉声道：“这名单是江州一战中，死了的人，诸位义愤填膺之余可以看一看。”
　　陈涉看了看铺在地上的卷轴，只见上面清晰的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出身来历，大多都是殿中省的宦官。于是轻蔑的笑道：“蜉蝣之身，虽死无意。”
　　苏恒闻言渡步到他面前，缓缓蹲下，看着他语气阴骘的道：“镇国大将军倒是战功彪炳，只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至今还只是兵马司的副将吧！听闻他喜好□□幼女，死在他手中的幼女数以百计。若武朝再不打仗，有朝一日，等你这家喻户晓的战神老爹死了，他这一生恐怕连个将军的混不上吧？”
　　陈涉面色变得铁青，嘴唇颤动着想咒骂又似乎气急攻心，一时无言以对。
　　苏恒站起来，看着跪着的内阁大臣们，轻慢的笑起来，然后才走到孙知文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孙首辅，您高坐明堂不染风雪，不知人性阴暗处有着怎样的邪恶，本督杀的那些人，有哪一个是清白的，又有哪一个是无辜的？”
　　孙知文抬起头冷冷看着他道：“江洲远在千里之外，兵部未接到江洲有叛军的军令，仅仅是你一介宦官的一面之词，如何能让众人信服！”
　　“一面之词？”苏恒冷笑一声，捻着手中的血泊珠，微微垂下头对着他道：“不然呢？将整个江州的百姓皆请来为本督作证？”
　　孙志文气的几乎双眼泛红，立即朝着皇帝再叩首道：“陛下！苏恒在朝堂之上都敢这般嚣张跋扈，请陛下治他大不敬之罪！”
　　萧珩崇看着剑拔弩张的众人，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了一眼苏恒，见他朝自己走来，顿感不妙。
　　果然，他走到御阶之下，缓缓跪下俯首道：“内臣苏恒，求陛下彻查镇国大将军府，彻查兵部。内臣也愿入大理寺配合调查江洲城叛军一事。”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之后数日，帝都迎来暴雪。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天地作洪炉，熔万物为白银。
　　这样的凛冬，按旧例六部本该提早休沐，偏偏大理寺和殿中省，在苏恒掌权十年后，第一次如此剑拔弩张。两股势力似在无形的拉扯较量，朝中六部也因这场较量而显得格外忙碌。
　　大理寺地牢之内，昏暗的灯火映照着孙知文那一身红色官袍犹如浴火的红莲。他端坐在太师椅上，神情冷峻的看着对面的人。
　　在他对面的苏恒覆手站着，在他身后是用来审问犯人时用的铁链与木架，只是，无人敢上前将他绑在那架子之上，也没人敢让他束着那铁链，只任由他站在那。
　　两人中间横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着各式的刑具，火盆里火焰终于烧的旺了些，将那些常年沾血的刑具照的发亮，透着寒光熠熠。
　　孙知文手中拿着一份厚厚的卷宗，似乎十分不满意他那倨傲的模样，冷着脸轻哼了一声，才询问道：”当日，你用私令挪用的两万两纹银，都用在了何处？”
　　“皆用在了江洲赈灾，一应账目不都在孙首辅手中？“
　　苏恒的声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就如往常他与大臣们说话那种轻慢又敷衍的口气一模一样。
　　“苏恒！端正你的态度！”孙知文忍无可忍的呵斥他道：“你如今是在受审！”
　　“孙首辅觉得，本督该是什么态度？”苏恒看着他，神情淡漠的舒了一口气道：“给您跪下？”
　　孙知文见他这般倨傲的态度，只愤愤的将手中的卷宗重重放到桌案上，皱着眉冷冷的看着他。
　　“这些账目如何证伪？可有证人？”
　　苏恒嗤笑一声，说道：“大理寺派去江洲的人还未到吗？账目一一去各处核对不就能知真伪。”
　　孙知文无言以对，抽出其中一张细看了两眼道：“重修府衙，耗青瓦三万匹，其中损耗七千匹，于后再补七千匹。”他说完抬头看着苏恒，沉声询问道：“那损耗的七千匹青瓦是因何损耗？”
　　苏恒不紧不慢的道：“连日大雪结冰，工匠上梁木时不慎滑倒，梁架皆倒在了堆放的青瓦之上，因此损了七千匹。”
　　“这么说，你当时就在现场？”孙知文看着他道。
　　苏恒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应道：“本督自然在场！”
　　闻言，孙知文古怪的轻笑道：”竟不知，堂堂苏总督竟然事事都亲历亲为？“
　　见他这般阴阳怪气，苏恒也失去了原有的耐心，冷冷瞥了他一眼道：“孙首辅身为内阁，不也亲自来管大理寺的案子。”
　　孙知文闻言大怒，拍着桌案站起来道：“苏恒！老夫是奉陛下之命协理此案，你这般阴阳怪气不配合，休怪老夫对你用刑。”
　　默默站在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江有德，有些为难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压低了声音道：“首辅大人，陛下有旨不可对苏总督用刑。”
　　“岂有此理！”孙知文怒喝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殿中省的议事厅里，灯火通明。
　　一个小内官站在殿中，朝着策雨颔首道：“大理寺如今是孙首辅坐镇，我们的人想要递出消息实在不易！”
　　策雨看着面前冷汗涔涔的小内官，按了按太阳穴，沙哑着嗓子道：“派往江洲的人可传回消息了？”
　　策风摇了摇头，冷声道：“今年风雪异于常年，路途上耽搁了。”
　　“我们的人没消息，大理寺的人必然也没消息。”策雨说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小内官道：“督主在里头。可有受刑？”
　　小内官摇了摇头，说道：“无人敢碰督主，只是，大理寺天牢环境实在恶劣，督主的胃疾又犯了。”
　　策雨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递到他手中，沉声吩咐道：“把药带进去！切记，督主对你说的任何话，连一个停顿你都要记着。”
　　“是！”小内官领命而去。
　　策风叹了口气道：“明日便是殿前大审，陈涉是必死无疑，可那些言官和内阁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策雨覆手抬眸望了望昏暗的天色，又一场风雪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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