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少年游

　　长安，皇宫，御书房。

　　一道日光破开室内尘埃，将几案上的棋盘分作两半，宛如烙上一道入木三分的伤痕。局中黑白子错落，龙虎相争，撕咬不休。

　　“此去扬州，辛苦你了。”陆承深落下一枚黑子。

　　“父亲过奖，这是儿臣分内的事情。”陆昱跟着落子，视线紧盯着面前棋盘，始终不敢抬头。

　　别看秦王殿下面对袁啸刘硕时勉强算得上临危不乱，一见老爹却立马犯怂。

　　陆承深教育儿子自有一套规矩，就是能动手解决的绝不动口解决。儿子不听话怎么办，打一顿就老实了。陆昱童年深受其害，从此见爹如同耗子见猫，老实本分乖巧听话。
　　以前陆承乾在世时，还能时不时从弟弟手里解救一下可怜的侄儿们，但他一死，没人再苦口婆心教导陆承深养儿之道。

　　陆承深翻了一页手中棋谱，状似随意地问：“按你的想法，该如何处置刘硕？”

　　“父皇恕罪，儿臣以为……扬州之事，责任不全在他。”陆昱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内心真实想法。

　　陆承深讽刺道：“这刘硕果然滑头，到最后剖白心迹，说几句漂亮话，轻而易举骗得了众人同情。后世史官记为他立传，也少不得赔几滴眼泪一番唏嘘，猜测他宦海浮沉，必有说不出的苦衷。”

　　要是什么时候，也有人能替他这么开脱就好了。

　　可惜青史向来不对帝王留情。

　　“儿臣并不想为刘硕开脱，也不认为有宽赦他的必要。”陆昱舔了舔唇，犹豫一会儿，“但儿臣铭心自问，若处在他的位置上，并不会比他做的更好。”

　　两人说话间，陆承深的面容无甚变化，但手下落子却越来越快，陆昱根本没时间长考，只能凭感觉紧跟。

　　“那淮安王呢？”良久，皇帝忽然开口。

　　陆昱一惊，忙道：“儿臣不敢妄议。”

　　“他有心杀你，你却连句话都不敢说？”陆承深明显不悦，“在自己父亲面前都缩头缩脑，更何况外人。你到底有没有点皇室子孙的样子？”

　　陆昱咬了咬嘴角，缓缓道：“儿臣以为，淮安王……不得不除。”

　　私采铁矿本就足以引起父皇怀疑，而放火烧寨则更证明淮安王心中有鬼。按他的想法，如今事情败露，就算父皇开恩放过淮安王，也难保淮安王不会下手。

　　陆承深冷笑一声：“你可知，若是你大哥在这里，大概又要劝朕少生干戈，给朝臣和百姓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陆昱下意识道：“太子的想法也有其道理……”
　　他看到对面父皇若有所思盯着自己，心里一紧，将后面为太子辩解的话语生生吞回肚里，垂首道：“究竟该如何，需请父皇定夺。”

　　陆承深沉默一会儿，干脆地将手中棋子扔回盒中，淡淡道：“你赢了。”

　　陆昱看向棋盘，才发现刚刚落的几枚白子已经截杀了黑龙所有去势，如今黑龙颓丧，困死于方寸之间。他惴惴不安，偷偷瞄父亲一眼。
　　陆承深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春夏之交，柳枝抽芽，满目白色飞絮，有柳絮从窗棱疏漏的缝隙中飘进来。

　　“淮安王那边的事情由朕处置，你不用再管了。”

　　陆昱松了口气，自觉地将棋子拢于盒中。

　　“下棋虽是门学问，但毕竟只是业余爱好，不可在上面荒废太多时间。”
　　陆昱乖乖应下，但他记得很清楚，上次父皇赢了棋，说的可是“提升棋技非一日之功，吾儿还需继续琢磨，切记戒骄戒躁，不可贪图冒进”。

　　行吧，反正怎么都是父皇有理，他还能反驳不成。

　　“此次扬州之行……任务完成的不错，朕很欣慰。”

　　陆昱惊讶地看着陆承深的背影，要知道他多少年都没从父皇嘴里听过一句夸奖，永远是恨铁不成钢居多。他知道父皇不满，干脆早早搬出宫，不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晃悠，省的没事给他老人家添堵。

　　“需要什么奖赏吗？”陆承深想了想，决定忍痛割爱，“朕记得上次得了一副黄玉棋盘……”

　　陆昱赶紧摇头拒绝，他可没有父皇那样业余时间来上两盘棋的爱好。
　　他直截了当道：“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撤掉‘求贤令’”

　　“为何？”

　　“儿臣素来生性惫懒，不善结交生人。”他赶紧补充道，“而且这次去扬州，意外得到一位年轻人帮忙，作为回报，儿臣已许诺提携他入府为清客。算上他，王府中幕僚已有三位，儿臣觉得……不需要再另寻贤士了。”

　　陆承深挑眉：“你确定那人可靠？”

　　“回父皇，此人在危难关头曾帮过儿臣一次，儿臣愿意相信自己眼光。”

　　“最好打听清楚再做决定。”陆承深对他如此轻率的行为表示怀疑，“别忘了你自己身份，想趋炎附势的人不在少数，可莫要轻易被人骗了。”
　　“父皇教训的是，”陆昱顶着压力，硬着头皮道，“但不论如何，儿臣不要其他奖赏，只恳请父皇收回求贤令。”

　　陆承深面容隐在袅袅熏香中，久久都没说话。父子俩就这样沉默地互相对坐着。好一会儿，陆承深点头道：“罢了，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回头朕会让他们撤回。”

　　谈话到这里差不多该结束了，陆昱想着待会儿要去母后那里请安，便主动请辞。但当他退到门口时，忽然又被叫住。
　　陆承深在他背后，沉声问道：“你执意不肯收门客，是不是与太子有关？”

　　这次让陆昱去扬州，其实是吴皇后的主意。吴皇后内举不避亲，劝丈夫给六儿子一个机会，而陆承深恰好也在犹豫派去扬州的人选，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同意了。

　　作为父亲，陆承深知道陆昱从来都不傻，只是失望于他得过且过的态度，全无半分自己当年的豪情热血，也没见多少野心和手腕，混吃混喝倒是一把好手。

　　但陆承深又想起一些往事。从前哥哥陆承乾在位时，他还不是皇帝，拖家带口住在宫外王府。那时儿子们都不大，满院撒丫子乱跑，如同刚下锅的饺子，一会儿不看就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跟头。
　　陆昱年纪小，最会捣蛋，将上至夫子下到奶妈折腾了个遍，只有他大哥，也就是如今的太子陆昊亲自出马，才能镇得住他。
　　陆昊和陆昱同母所出，待这个弟弟比其他人更费心思，陆昱最开始的读书写字，几乎全是陆昊一手教出来的。

　　那陆昱对于所谓兄弟情谊，又是如何想的呢？

　　“不，不是。”陆昱开口，打断父亲的联想。他看着御书房门口落下的一束阳光，否认道，“是儿臣自己的原因，儿臣过惯了闲散生活，不想去过多应付人情世故。”

　　他有点遗憾，好不容易在父皇留下的一点好印象，被他自己给磨没了。早知如此，他当初在扬州拼死拼活一场是为了什么呢？

　　“罢了，你走吧。”陆承深沉下脸，语气恢复到从前，“后日朕为霍将军办庆功宴，务必准时参加。”

　　“是。”陆昱遵旨，“儿臣一定出席。”

　　他回头凝视父皇。陆承深独坐书桌之后，伸手摁了摁眉骨上方，袅袅薰烟中，他的身影显出些许寂寥。

　　***
　　陆昱近一个月没进宫，宫里也没什么大变化，只是从积雪未消变成了杨花柳絮满天飞，令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有小宫女急匆匆地跑过他身边，大概在赶着去什么地方，看到秦王殿下都没行礼。

　　陆昱忽然出声道：“站住。”

　　小宫女浑身一僵，缩起肩膀，下意识想低头逃开。

　　“别装了，我又不是认不出你。”陆昱慢悠悠威胁她，“再不站住我可去告诉德妃娘娘了。”

　　小宫女停在原地，猛地转过身，撅起嘴，俏丽脸蛋上满是不服气。

　　陆昱背手来到她跟前：“诈你一下，果然上当了。说吧，是不是又打算溜出宫玩？”

　　“要你管？”女孩说。

　　陆昱挑眉： “我是你哥，难道还不能管你？”

　　陆昀不服气，小声嘟囔： “父皇都不管我。”

　　陆昱屈指弹在妹妹额上：“我在关心你，你竟然拿父皇压我，太让人寒心了。”

　　说真的，陆承深对儿子虽然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对女儿却宝贝的很，还特意叮嘱德妃别管教得太严厉，唯恐拘泥了她。陆昀曾有次想学骑马，陆承深一激动，带她去了马场，还亲身上阵，向女儿重现自己当年立马挽弓的英姿。

　　“你说你，整天鬼鬼祟祟往宫外乱跑，也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陆昱半开玩笑道，“要真那么喜欢外面，早点奏请父皇出宫开府。”

　　陆昀叫嚷起来：“我才不要那么早出宫！”

　　“那你还不老实点？整天瞎跑，当心被人欺负了。”

　　“谁敢欺负本公主？”陆昀眼一横，气势汹汹道，“本公主厉害起来，六哥你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拜托，那都几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陆昱不服气道，“再说，还是我有意让着你。”

　　“随你怎么说，反正赢的是我。”陆昀扮了个鬼脸，又装作不耐烦地推推哥哥， “好啦，用不着担心我，我功夫好着呢。你有功夫，还不如去东宫太子哥哥那儿瞧瞧。”

　　“嗯，太子怎么了吗？”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一到春天就犯病，太医也没辙。”陆昀皱起脸，“这大半个月，你也病，他也病，就连霍将军都病了，真是的，还不如我活蹦乱跳呢……”

　　陆昱动作一滞，下意识看向东宫方向，眼里掩饰不住的担忧。

　　大哥又病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