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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下）
树下的人却紧紧闭上嘴，不说话了。
红衣的男人更加暴怒：“你就是骗我，根本就没事！要是真有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说出来？”
那人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下颌紧绷，仿佛咬牙忍耐着什么。
少昀冷冷道：“不说你就老实呆着。”
树下仿佛传来一点牙齿磨动的声音，君息闭着眼睛，连原本白玉般的脖子都红了，青筋暴出，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终于生平第一次怒吼：“我要更衣！”
少昀：“……哦，不早说。”
他撤了禁制，却十分光明正大地落了一枚追踪符在那人身上。
一朝得自由，君息转身的刹那，正好瞥见那人冷漠面容上，眉梢眼角一点藏不住的宣示所有权般的得意，和征服占有的霸道。
君息：“……”
一边怀疑他怕不是有什么大病，一边又无端滋生出一丝别样的心绪，似温暖，似甜蜜。
然而彼时尚且年轻单纯的人又怎能想到，那点征服和占有谷欠，若干年后在求而不得的反复浇灌下，在怨恨不甘的重重催化下，在天魔恶念的一再蛊|惑下，会滋长成怎样的魔花，释放出铺天盖地的毒，将他，他们，乃至整个部族，毁灭殆尽。
两人在山顶上吹了一整天的山风，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后来也不怎么说话，沉默得仿佛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直到夕阳西下，皎月东升，谁也没提回去的事。
君息默默地吃了些干粮，正在喝水，树上的人忽然道：“给我点，我的喝完了。”
他只有这一个水壶，而且刚刚才喝过；何况少昀向来极爱整洁，连花树上都用结界将树干与衣衫隔开了，于是本能地想拒绝。
谁知话音未落，月色下，眼前红影一闪，那人跳下来，行云流水般一把夺过他的水壶。
君息原本想说“我给你倒点”，堪堪说出“我给……”，见他已经毫不客气地就着壶口，一口灌了下去，仿佛真是渴了，脑子里轰然一声，剩下的“你倒点”三个字就生生咽进了喉咙里。
罢了，一个水壶而已，矫情什么！
此后，两人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少昀设了禁制，于是花树周围一派寂静，山上的虫鸣鸟啼都被隔绝在外。月色如霜，铺满天地间，透过层层叠叠的花叶，落在树下，便只剩了点细碎的光影。
此生从未有过的温馨和安宁中，君息仿佛从身到心都彻底放松下来。一整日的悸动和突如其来的喜悦，他本以为自己会睁眼到天明。
但随着心绪的渐渐平复，不知道什么时候，疲倦和困意突然涌上来，睡着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又梦见了那尾魔龙金鲤。巨大的躯体哗然腾出金鳞池，浮在半空，寂然看着他。身后一轮红日高悬，金红鳞甲在阳光下竟氤氲出冲天的红光，映红了天地。
君息无端从那双威武的龙目中品出了些熟悉的意味：恼恨与亲近交错，践踏与崇敬并存；征服、掌控、折辱……仰慕、忠诚、深情……
梦境开始扭曲错乱，远古神物的身躯竟幻化成了另一个身影，红衣烈烈如火，面容如霜似雪，眼中熟悉的复杂却没有改变。
他们在金鳞池畔对望。或许只是短短的片时，又或许时光已经流逝了许久。那人步步向他行来，年轻的君息满心欢喜，向他伸出手。
那人一把将他拽过去，单手拥在怀里，薄唇在他额上轻轻一触，深情缠绵的意味。
他却微微一震，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突然多出来的刀柄，和汩汩涌出的热血。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用力摇晃中，他看见了握着刀柄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以及那手的主人。
花树下的人挣扎着，喘息着，自梦魇中睁开眼，额角都沁出了汗珠，浸湿了鬓发。
那股无形的力量像是从梦中追到了现世，仍在摇晃着他，有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像是极近，又像是极遥远：“喂，你醒醒，快点！”
散乱的视线终于收拢，眼前红衣如火、刚刚自他肩臂上收回手的身影瞬间与梦境重合在一起，君息下意识地垂首。
胸膛毫无异常，但森寒刀锋刺进血肉的感觉却是如此清晰，以至于他几乎错觉那刀子仍戳在他心脏里。
无暇去细想那古怪的梦境到底预示着什么，他恍惚片刻，总算彻底清醒了。
银月将沉，夜色深浓。那人的外袍不知什么时候盖在他身上，已经侵染了夜露。
方才他在梦魇中一番挣扎，东抓一把，西踹一脚，好好一件衣服被折腾得皱皱巴巴，甚至沾了些泥土草屑。
光线暗淡，看不清对面人的神色。但此时此刻，他是真真切切觉出了那人当真想一刀戳死他的心思。
君息：“……抱歉。在下定会清洗干净，还给学兄。”
少昀咬牙看了他片刻，终是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手。虽然不知道这人究竟梦到了什么，但刚才近距离看着那双眼睛睁开的一刹那，眼神中浓烈的希望和绝望混杂，喜悦与心碎交错，竟令他无端一惊。
罢了，一件衣服而已，计较什么。
他这么想着，就听君息又问：“其实在下有点好奇，学兄为何总喜欢身着红衣。”
少昀刚刚放松的牙关又绷紧了，刀子般的眼神在他身上扎了一会，冷冷道：“我乐意！”
此时已经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禁制已经撤下，山顶上却十分寂静，连飞鸟都像是睡着了，只间或传来一两声虫鸣。
都这个时候了，居然仍是谁也没提要回去的话。
年轻人披着那件火红的外袍慢慢起身，突听少昀冷冷道：“来都来了，不如看看日出。”
“嗵、嗵、嗵……”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几乎令他怀疑旁边的人都能听见。
君息勉强克制着心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见那人面容冷峻，目光看着远处，并没有落在他身上，一时觉得是不是自己又想多了。
大约是应了传说中神族后裔、天地庇护的说法，纯阳的日出是这片人族聚居之地上最负盛名的五大美景之一，每年都有无数其他部族的生灵为了一睹这造化之功，不远万里，甚至穿越时空秘境跋涉而来。
但真正吸引人的，却是关于日出的另一个传说。
东荒有神鸟，名为青鸟，传说是司掌姻缘、代替天道恩赐福泽的使者。倘若有情侣在欣赏日出之时能有幸看到青鸟，那是天道的祝福，是上天赐予他们命中注定的缘分。
虽然这种说法并未经过考证，但或许是上天造物之时，果然将魂魄们都一分为二，投入世间，绝大多数生灵终身都在寻找契合自己的另一半灵魂，大家都愿意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不辞辛苦慕名而来的人里，有一多半都是情侣。
身为大祭司的弟子，又比他年长些，少昀再如何跟周围格格不入，自然也该知道这些传说。
现在那人邀他一起看日出，是单纯觉得“来都来了”，还是……
君息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从头到尾，他们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以他的经历和心性，这一天一夜已经太过放纵，太过奢侈，是他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幻梦，是值得他珍而重之藏在心里，用余生去慢慢回味的美酒。
心中那片杂草丛生的荒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黎明时分，在暗淡的天幕下，在沁凉的山风中，悄然地、不可遏制地开出连绵的纯白花朵。
原本他站起来只是想活动一下筋骨，此时听少昀如此说，便从善如流地立在原地，一起默默眺望着尚且黑暗的东方。
寒凉湿润的晨风中，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君息略感诧异地抬头去看，却见那人容色冷峻，目不斜视，恍若无事般的装模作样。
他素来不喜旁人接近，眼下却并未挣扎，任凭那人握着他的手，唇角抑制不住地弯起一点微不可见的弧度。
夜色深浓，也无人能瞧见他面容上蒸腾而起的绯红。
见他没有抗拒，少昀索性一用力，将他拽得更近了些，从身后拥住了他。
君息吓了一跳，本能地一挣，没挣开，却听那人不耐烦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别动，好好站着。”又过了一会，炽烈的呼吸移到他耳畔，极轻、然而极坚决地道，“过几日跟我走。”
他并没有说得十分直白，年轻人却听懂了。
他的学兄要带他这个名义上的储君逃出樊笼，许他往后余生的自由与平凡。
简单一句话，字里行间含着的却是对抗整个纯阳最强大的三股势力的决绝和孤勇，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和余生时刻都面临被人追杀的漫长的逃亡之旅。
是烈焰般灼人的情意，是他给他一世的承诺。
不是谁都愿意为另一个人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短暂的寂静后，君息也决然应了声“好”。
只有一个字，是从前不相信任何人，如今什么也不必问、却愿意将一切尽皆交托、此生无论什么境地都一起面对的绝对信任。
他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悄悄忍着面上的火热，任凭那人将他拥在温暖的胸膛间，一起静静候着。
那般的温情，安宁。
很多年后忆起那一幕，他想他们虽从未宣之于口，那时尚且年轻的他们是真的想过倾尽一切，远走高飞，离开王城，甚至离开纯阳，做一对寻常眷侣，随着日升月落，漫步红尘。
倘若他们几日后不曾登上祭台的话。
命运已经悄然在他们眼前张开了血盆大口，只待他们踏前一步，便可将他们尽皆吞噬。
世间未必有第三个人知晓他们那时的谋划，宣武侯却机缘巧合赶在他们计划实施之前对少昀下手，实在只能道一句“天意如此”。
然而彼时的他和他却并不知道，只满怀喜悦和期待，等着日出，等着青鸟，等着闻名遐迩的美景，也等着上天赐予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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