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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兄妹(修)
那把折扇顺着来的方向又飞回去,众人视线跟着看过去。
不知何时,精美的房梁处停了一顶轿子,那轿子通体血红,在暗夜中也格外醒目。
风起,轿帘飘动。
里面的人似乎正在执棋落子,隐隐约约有风华绝代的身姿透出。仿佛是感受到众人视线,那人缓缓抬起头来,琥珀色凤眸带着不可言说的妖媚,却又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威势,不自觉让人产生敬畏之意,令人不敢直视。
红色小轿从房梁处缓缓落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刘承贵惊愕地看向来者:此轿出现的诡异。即便他不精通武艺,也看的出来,抬轿的四个人身法轻盈,步法暗藏玄机,皆是深藏不露之辈,“阁下是谁?既然知道本官是此地的总兵,为何要拦我行事?”
轿中人并未露面,只听得他轻笑一声:“只因这人——你杀不得!”然而待他视线转过去触到姬宁颈间那划出的极长血痕后,不自觉便皱了眉,冷了眸。
王氏少主一贯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擅谈笑风生。此时却收起了笑,冰冷泛着寒意的视线透过轿帘看向那黑衣老者。
黑衣老者忌惮地看着分立在骄周的四人,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本以为这北境人烟稀少,自己这才接了这笔报酬丰厚的单子,岂料此番竟招惹上了王氏少主!
四国只要是行走江湖之人,何人不知大夏巨富王氏家族向来神秘,历任家主手下招揽天下六大高手,身边还时常带着武功奇高,却查不到任何出处的四大护卫。
现任家主王谢接位后,一改前人低调的作风,走到哪都是一顶红色软轿,招摇得不行。老者暗道倒霉,可他也不可能就这样退下,平白砸自己招牌,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退下吧!免得让自己难堪。”轿中那人声音懒散得不行,却自有令人不容忽视的威慑。
刘承贵不甘心地咬牙,上前:“这位公子……”
“我说,让你退下。”轿内人出声的同时,他轿前右侧那人动了。那人脚下轻移,在场的人都看不清他怎样就突然到了瞬移到那黑衣老者跟前,猝不及地伸掌朝他胸膛一击,黑衣老者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瞬间被逼退几寸远,猛地吐出大口鲜血。
亲眼目睹这番情景,刘承贵着实吓了一跳,往后急退几步,胸腔里的那颗心突突直跳,不敢再放肆。
王谢:“世子姬,这里交给我,你去府门外等我。”
姬宁站在原地没有接话,只是意味不明地看着刘承贵,眼里墨色翻涌。半晌,什么话也没说,脚下微抬,转身出去了。
亲眼见人出去了,王谢这才起身,他弯着腰摇着折扇慢腾腾地从软轿内走出来,走近刘承贵,以扇掩面靠近他耳边,道:“他,不是你能杀的人。”说完,移开了些许,去看此人的表情。
看着刘承贵神色惊惧却眼含不服,他含笑用扇骨敲了敲他的脑袋,“不服气?”攸而,他和善的表情一变,森冷道:
“不服气也得给本公子憋好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沈舒那个老匹夫在打什么算盘,转告他,表哥要他不要—轻-举-妄-动。倘若他不听话……”说完像是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冷睇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知道我王谢最讨厌那种人吗?就是你这种——蠢而不自知的人。不自量力!什么东西!”
这些人,当真把他王谢当做摆设了。
世子姬的命,才不是谁都可以取的。
姬宁才堪堪迈出门槛,就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张楚被歪歪斜斜地放置在地下,双手被曲起折在身后,肚子却奇异的鼓起来,嘴角处还有大量的白色粉末。他急步走近,屈指去探了探他的气息:已经没气了。
他捏紧指尖那一抹白:五石散?
五石散!
他们竟敢给他灌了五石散!
他顿时眼里杀意大盛,转身便朝身后走去,一脚踢开刚刚被掩上的门。众人诧异回头,王谢也随之看过去,“世子姬……”
此刻姬宁眼底的冷沉是他从未见过的,也令在场所有人暗自心惊。他话还未完全出口,便见姬宁径直越过他,朝刘承贵走去。
“世子姬,你……”
血——溅了王谢一脸。
他诧异地望过去:少年清秀的面容笼上一层冷郁,眸底平淡的没有一丝情绪,连喷射出来的血溅上他的眼尾,他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面前的人,丝毫不手软地继续转动手中匕首,刺得愈加地深。诧异过后,王谢跟着挑了挑眉:
对嘛,这才是他熟悉的世子姬嘛!
张牙舞爪,睚眦必报。
“我说过,若是张大人出了什么差错,你们得付出代价。”过了良久,姬宁才抽出匕首,冷眼看着刘承贵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挺挺地倒下。
“回虞州城么?”王谢试探着问。
姬宁却像是累了,愣愣地看着带血的匕首,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回他一声:“嗯。”
听他应了,王谢忙不迭回身掀起轿帘,又看向他,唇边绽开一抹堪称惊艳的笑:“说起来,你还没坐过我这软轿吧?可舒服了,快进来!快进来!”
“翁老受了惊吓,还是先让他进轿中休息吧。”姬宁说着便要托着一旁的老者往轿上走。
王谢撩起轿帘的动作停了。他既不接话,也不反对,只是很明显让人察觉到他兴致低了许多。很快就有人不动声色地又抬上一顶软轿,朝着姬宁躬身肃敬道:“世子,请将老先生交给我们,您上少主那边。”
翁泗也拍了拍姬宁手背,示意他松开自己,而后俯身进了那边的软轿。
王谢立在他那顶轿外,侧身,抬手示意,眉开眼笑:“世子殿下,请吧。”
姬宁往身后这座府邸深深地望了一眼,心事重重地入了轿内。
“世子姬,这么久没见,你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狼狈得紧啊。”略带调侃的声音。
姬宁轻轻抿了口桌上温好的茶,抬眼看向他,声音很低:“多谢你了。”
“你还真的好好谢谢我!”一听他这么说,王谢就来劲了,凑上前:“我一接到你的第二封信便改道,日夜兼程,这才能在关键时刻救下你的小命!”言辞间满是邀功的意味。
姬宁推开他凑得极近的俊脸:“好了,我现在没功夫跟你闹。”顿了许久才满脸凝重的又道:“舟书,你再帮我个忙。”
王谢一脸茫然:“什么啊?”
等身着大喜婚服的绝美女子跌跌撞撞地从街口过来之时,王谢已依照姬宁的嘱咐让手下将软轿抬至暗处,藏匿起二人的踪迹。
姬宁撩开轿帘看向斜对面,神情仍是寡淡,眸底却带了掩盖不住的悲悯。
年岁不大的女子苍白着小脸儿走近,看清地上张楚的死状后,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她起初只是颤抖着手,试探性地去碰了碰青年的指尖,直到意识到人是真的去了,才上前抱住他的尸体,放声大哭,哭得难以自抑:
“哥哥…哥哥,你…醒来啊!你醒来看看毓儿……哥,哥哥…”“哥哥…父亲母亲都去了,如今……你让毓儿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快醒来啊?哥哥!哥哥?”
她不住地拍着青年的脸,企图能看到奇迹。
“琴毓。”翁泗在她身后出现,唤她的名字,神情黯然又哀伤。
张琴毓抬头望去,见是他,征住:“先生?先生…怎会……”她伸手搽了搽泪,声音还是止不住的哽咽:“先…生…是…是为哥哥而来吗?”
翁泗上前几步,又忽地顿住,目光仍是忍不住往她怀中的张楚身上飘,自责道:“是老夫无用,没能救得了他。”
“咳咳咳咳咳…”女子再度哭得止不住,不禁咳嗽起来,流着泪不停摇着头:“不怪先生,怎么能怪先生呢?分明就是他们…”余下的话女子没说出口,而是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怀中人额角的碎发,声音飘忽地发问:“先生,那个人呢?”
翁泗自然知道她问的人是谁,看着眼前女子已然瘦得令人心惊的身躯,不忍道:“世子会管,你可以安心。”
“世子?是先前你与哥哥通信之时所谈论的那个人吗?”
“是。”
“噢…”女子将青年的躯体轻轻放下,把他嘴角的秽物用衣袖抹去,再将他的双手从背后放置胸前。做完这一切以后,她含着热泪,屈膝跪下:“先生相助之恩,琴毓感激不尽!”随后重重叩首。
翁泗嘴唇颤动着,走近想要扶起女子,岂料,下一刻女子便拨出了头上的金步摇,抵在颈间。他的脚步立时顿住,苍老的面上布满担忧之色:“使不得…使不得呀!”
“先生,我已失了贞洁,父母兄长皆亡,这世间再无我挂念之人,唯念先生一切都好。下辈子……”她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嘴唇蠕动了半天,却也只是荒凉地一笑:“算了,还是不要有下辈子吧!”说罢眼睛闭上,使力向下扎去。
一道温柔而又隐含坚定力道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传出:“你若自戕,你哥哥的死就毫无意义,更无人知晓背后真相。”
女子动作一顿。
姬宁顾不得颈上还有伤,强忍着晕眩感,从轿中微探出身,道:“可若你随我和先生回虞州,我们二人可以给你和张大人作证,还你清白,给你哥哥以公道。”
清白?
公道?
张琴毓看向怀中已经断了气的人,声音飘忽:“可是我已是不洁之身,哥哥也已经死了……”
“姑娘以为,死了便能什么都不在意了么?你哥哥死了,可刘承贵也死了,若你现在跟着死去,在别人眼中,你不过是跟着刘承贵殉情的妾!你哥哥在别人眼中,依然是个弑父,觊觎、玷污自己妹妹的禽兽!无人会替张大人申冤。他的死将毫无价值。可若你活着,就有可能为他洗脱冤屈。活着才有机会,活着才有生机。”
那道声音缓了片刻又沉声道:“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理应好好活着,如此,才是正途。”
张琴毓苦笑一声,垂头未作答。
“我听先生说,你自小便随你父亲四处行医,医术在同龄人之间也算得上小有所成。恰巧先生正缺一关门弟子,你可愿我们一同去虞州?
待你去了虞州,为你和你哥哥洗去冤屈以后,若是你介意旁人的眼光,我便对外宣称你只是先生的弟子,自幼在道观中长大,不喜与外人接触。平日里你就随翁老一同住在我府邸之中。这样,你看可好?”
长长一番话下来,竟是将她以后的去处,营生的手段,对外的说辞,安排的清清楚楚。
女子这才抬起头,泪盈于眼睫,张望四周,却看不见声音的主人:“想必您就是那位世子殿下?”
翁泗朝她点头确认,她得到答案,却再度垂眸,手抠着地面:“世子为何要帮我?”
“没有人能帮得了你,除了你自己。”姬宁看着不远处跪在地上垂泪不止的女子,摇头否定道。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谁能真正帮助一个人。
一旁的王谢饶有兴致地撑着脑袋歪头去看身侧的少年,晦暗不明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连:此时此刻的姬宁两手扶膝,双目清明,直直地看向前处。即便是眼下只有他们二人在,他的肩背仍如松竹般挺直,而明明极为寡淡的五官,却在周身气度使然下,连带着让人觉着相貌都更优上几分。
他不由得也跟着坐直了些:经除夕夜之变,这位往日的闲散世子,终究还是露出了隐藏许久庐山真面目的一角了呢!只不过,若是有一天……
“舟书…舟书,”直到身边人颇为不耐地晃动着他的胳膊叫他,他才恍惚间回过神:“什…什么啊?”
再一看对面,老人已和女子一左一右地扶着那所谓“张大人”的尸体远去。
姬宁有些探究地望进他的眼睛:“你方才在想些什么?”他总觉着好友刚刚的眼神太过高深,一点也不似平日里的他。
王谢丝毫不慌,摩挲着手下的夜光杯:“我在想,我们的世子殿下是有些愧疚吗?”他似笑非笑地回望过去。
是的,方才即使姬宁隐藏得极好,可言辞间的紧张以及刻意温柔却是做不得假。
姬宁垂下眼帘,微蜷手心,并没有否认,而是低声答道:
“是。”
听出他情绪低落,王谢手下顿住,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是啊,我怕她不听我劝,死在我面前。舟书,你知道吗?”姬宁长吁出一口气,视线落在不知何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父母的遗棺是我亲自所合,自小父亲便教我诗书兵法,教我与人为善,不得区别待人,要我待府中下人和院内子弟如出一辙。
母亲是极为重礼之人,行礼的度,什么时候行什么样的礼,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礼。纵使礼部那群老学究看不惯我,可谁也没法儿在我的礼仪上挑我的毛病。可是啊……”
他抬头望进王谢的眼睛,嘴角勾起极讽刺的弧度,可眼里却有水润一闪而过:“可是啊,父亲没了一只手,母亲被万箭穿心。”
王谢仍是无声无息地看着他,没有接话。他亲眼目睹身侧少年缓缓闭上眼,用手盖着脸,挤出一丝苦笑,问他:“舟书,你说这世间善恶真有报吗?”直到听到这句话,王谢的手才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下,随即收回看他的视线,望向别处。
“翁老跟我说,张大人仕途并不平坦,考中举人之后,又做了几年县丞才坐上这知县之位。他为官清正,懂得倾听百姓所言,时常为了查一件案子深入百姓之中,颇得贤名。”
少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唇角扯出一抹讥笑:“可笑的是,正是这贤名为他招惹来祸端——扶月州知州顾行远屡屡听百姓拿他跟张大人作对比,遂对他心生嫉恨。
听闻他有一貌美如花的妹妹,而彼时他正为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讨好刘承贵这位“总兵大人”而发愁,遂干脆想了个一石二鸟之计——把张大人的妹妹献给他。”
不知为何,王谢突然感觉轿内空气有些闷,顷刻之间竟连带胸口都有些闷疼起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急忙倾身大力掀开轿帘,将脸伸出去,接连长喘了好几口气后,这才稍稍好了些。
“来此之前,先生并未告知我,他与张大人相识,只是略略带过。如今想来,是我疏忽了……”
“可这样的事情不在少数,不止此处,也不止北境,你之前只是不知晓罢了……”王谢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看向身侧的人,只是低头看向不断移动着的地面。
“是啊,我…我只是之前不知晓罢了,所以我想问问你,杀我父母的人和…刘承贵这般恶贯满盈之人会觉得愧疚吗?若他们死前也不曾悔过,他们死了罪孽便可消弥了吗?”
攸地,王谢心口一窒,垂下眼睑,右手又极快地颤动了下,回了一句:“王爷王妃会安息的。”
“那张大人呢?”
“…………”
轿子开始颠簸起来,想来是到了分界处那泥泞地。
轿内久久没有声响,连抬轿的四人都以为两人睡着了,刻意放缓了脚步。
“王谢。”闭眼假寐的王谢听见那人极为郑重地唤他的姓名。他睁开半边眼睛,看着那人极慢地启唇,一字一字清晰吐出:“想来你也收到了消息,我来北境——身负重任。”
姬宁并未想隐瞒他,既然请他来帮忙,他早晚会知道。
况且以他手下人的行动力,说不定早就知道了。
“嗯。”
王谢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眯眼看他,神情慵懒,语气戏谑:“为什么找我?”
“你有这个能力而且我信你。”
“信我?”
“嗯。”
“凭什么信我?”
“是你,所以我信。”
“北境若是一谭死水,那我姬宁,便要做那大禹。若是一座大山,那我姬宁,便去当一回愚公。他山之石,尚且可以攻玉。我倒不信,我身为定王府世子,会撬不动它!”他神采奕奕,目光灼灼,握上王谢的手:“舟书,你来帮我。”
王谢视线落在被他握住那只手上,缓缓往上移:少年一扫刚才的萎靡,眉宇之间恢复了往常那副热烈坦荡的模样,仿佛方才他看到那个消极冷郁的少年只是假象。
他垂眸,回了一句:“知晓啦!”
闻言,姬宁缓缓展露出今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你来此,便已是给了我答案了。
又行了一段。
“喂,虞州有没有好看的小姑娘呀?我此番舟车劳顿,你就不打算好好犒劳犒劳我?”将手中折扇打开又合拢,王谢还是忍不住道。
姬宁正闭目养神,闻此,倒是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道:“当然有。但是前提你得有本事让人出来。”
“瞧不起人不是?我是谁?走到哪不是花团锦簇,珠围翠绕?我就不信虞州的女子有何不同,见我还能把持得住,不扑上来?”王谢那双琥珀色凤眸使劲眨了眨,还朝他抛了一记媚眼。
姬宁神色淡淡,似乎早已习惯他这般自恋之语,靠近了些上上下下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又退了几许,浅浅道:
“面皮倒是生得不错啦,只是大概虞州女子还是更顾惜自身性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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