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现世安稳，时光静好，冬去春来，校园里的花朵不约而同地悄然开放。佳彤的生活仍是如过往一般，没有波澜，只有些微涟漪。某个毫无预兆的午后，她在学校门口遇到方文博。

　　那时佳彤刚自超市购物归来，提着大大的购物袋，因了承重的缘故，肩膀微微向一边倾斜。然后，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抓住购物袋的提手，佳彤下意识地把购物袋向自己的方向拉，又在同一时间循着那只手向上望。方文博的面孔便出现在视线里，他的身旁，还有一个清秀的女孩。
　　他微笑对她说，不认识我了？
　　佳彤忙说，我不知道是你，被吓到了。
　　方文博说，把袋子给我，我帮你拿。
　　不必，你忙你的就好。佳彤说着，稍稍看一眼方文博身旁的女孩。
　　方文博伸手揽过身边的女孩对佳彤说，我女朋友，陈薇薇。
　　佳彤礼貌对女孩笑一下。女孩亦对佳彤报以同样的笑容。
　　方文博仍是揽着女孩，低头对她说，这是杜佳彤。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佳彤说，你们忙，我先走了。
　　方文博说，没有关系的，我送你回宿舍。然后又伸出手说，把购物袋给我。
　　佳彤又推辞一番，方文博索性抢过袋子说，下个月我就离校，你还同我客气什么。
　　莫名地，佳彤有些伤感。

　　方文博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牵着女朋友的手，与佳彤一道向她的宿舍走去。佳彤略走得慢一些，方文博稍侧着头，一面走一面同她寒暄，佳彤觉得很不自然，又有些微的歉意，步伐便更加沉重。
　　这一路走得十分艰难，好容易挨到宿舍楼下，方文博拿出钱包递给身旁一直安静的女孩，然后说，你去旁边的小卖部帮我买瓶可乐。女孩面无表情瞥了佳彤一眼，小卖部的方向走去。佳彤的歉意愈加多了些，不仅是对方文博，更是对那第一次见面的女孩。于是她对方文博说，快走吧，你女朋友要生气的。方文博笑了，他说，为什么要生气？我只是同一个老朋友多说几句。佳彤忽然有些黯然，睫毛轻轻地下垂，她说，对不起，是我想得多了。方文博没有提购物袋的那只手放在裤子口袋里，略低着头注视着佳彤秀丽的面孔，说，跟你在一起，是我第一次失恋。佳彤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看着自己的手。方文博又说，可是，人总要失恋几次才能找到真爱，不是吗？佳彤知道他的口气是反问，依旧没有说话。耳畔又有方文博的声音，他说，况且，爱情并非生活的全部。

　　爱情并非生活的全部。
　　佳彤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想，这话是男人们的心声吧。除掉爱情，还有很多事情值得热爱与眷恋。自己亦是这样说过，但却只是说而已，与真正的释怀，还是有差距的。所以，仍是要有一些历练吧，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那所房子面向的大海应该不是只有王子的存在吧？于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多了些力量，仰了头看着方文博。他剪了平头，比过去显得更加成熟干练些，五官亦是显得硬朗许多。
　　原来，他跟谁都不像，他只是自己而已。

　　佳彤对方文博说，文博，谢谢你。
　　方文博把的购物袋递还给佳彤说，上楼吧。
　　佳彤接过购物袋向宿舍楼内走去，快要走进大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方文博唤她的名字，她回头望向他，他大声说着，以后常联系。佳彤笑了，用力点头说，一定。
　　以后常联系，这是毕业时每个人都必然说到的话，可是能够真正履行的，却是寥寥无几。然而于佳彤而言，方文博能够这样说，已经足够。

　　不久，夏天如期而至。这是校园内的离别季，佳彤在方文博离校前发短信给他，祝他一路顺风。编辑好短信要发送前，忽然想起他是要坐飞机的，于是改成一路平安。方文博回复说，以后再也不必在萸城受沙尘侵袭，到底还是我们麓城气候好。佳彤刚想回复，又收到他的另一条短信，短信里说，你的家乡泺城气候一定也是很好吧。佳彤说，泺城的天空比较蓝。方文博的回复里多了一串号码，那是他聊天工具的号码，他依旧说，常联系。佳彤说，谢谢。

　　这个夏天，亦是羽毛球联赛拉开帷幕的时候。晓晨约佳彤吃饭后又带她来到自己的公寓，佳彤看着房间一角那架电钢琴忍不住轻轻触摸。晓晨笑说，最近不常碰它，又有些手生了。佳彤说，你弹得很好。晓晨走近，随手按几下琴键。室内虽有空调，佳彤却仍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温度，忽然觉得脸颊灼热。晓晨不动声色站远一点说，下周我回泺城。
　　佳彤抬起微红的脸颊，问他，来萸城以后，这是你第一次回家吧？晓晨点头，然后看着窗外的天空说，不知道泺城变了没有。佳彤说，你知道的，泺城的城市建设一向缓慢。晓晨没有说话，佳彤又说，所以，才会有些记忆固执地留存下来。说罢，她脸颊的红更深了一层。晓晨淡然看她一眼，目光依旧投向窗外。佳彤说，芙蓉巷的拉面店还在。说着又带些刻意地大声笑两下。晓晨说，听说已经涨价。
　　嗯，招牌的猪肘面现在售价五块。
　　以前只要三块五。
　　不过味道依旧。
　　晓晨没有说话，佳彤仍稍显尴尬地笑着。然后晓晨忽然问，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从泺城带来？
　　带来胜利吧，佳彤收敛了笑容正色说。
　　晓晨无言,只静静看着佳彤的眼睛。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映得她的眸子愈发地明亮。

　　职业联赛让晓晨变成了空中飞人，佳彤常收到他在机场发来的短信。短信的内容同往常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以幽默戏谑的笔调调侃着航班的延迟和旅途的劳顿。佳彤有次忍不住问他，柳晓晨，你累不累？晓晨并没有回复，佳彤在自己的短信发送成功的数秒后接到晓晨的电话，他在稍显嘈杂的候机大厅里对她说，不累。佳彤说，还是要注意身体。晓晨停顿片刻才说，佳彤，我觉得你长大了。佳彤想，是在说我变了吧。村上说，只有死去的人永远十七岁。若果活着，每个人都会长大，我与柳晓晨就像是两条交叉的直线，虽是有焦点，但注定会因了时间的改变而渐行渐远。
　　不过还好，当我们的距离已经不止十厘米时，还有些微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联系在里面。于是，最要感谢的是科技吧，因了它的发达，产生了手机与各种网络聊天工具，是它们，让老电影里“失去联系”的桥段变得不那么具有现实性。
　　佳彤对着面前的空气无声地微笑。
　　在刚才的那通电话里，柳晓晨其实撒了谎，他怎么能够不累？除掉国家队的正常训练外，他又多耗费了心思与精力在旅途及联赛上。旅途劳顿自不必说，泺城俱乐部并非强队，晓晨是队内唯一的明星，他虽只负责男子单打这一项，但却是队中核心，倘若他表现不佳，队友的情绪势必无法高涨。而在比赛中隔网相对的常常是自己的国家队队友，这就愈加招来了记者多角度的提问，他与郑恺的狭路相逢，更是被做足文章。不过还好，他已经不似过去那样，次次都败在郑恺拍下——钱教练无疑是晓晨职业生涯中的一盏灯塔，倘若没有他高屋建瓴的教诲，晓晨绝不会拨云见日，看清自己的步伐与道路。
　　如是，晓晨很累，非常累。他有关注的目光有祝福的花朵有同花朵一样的赞美，亦有来自师长与队友的照顾关怀，以及自出生起就环绕自己的父母的爱，但是，唯独有一个女孩，她心思透明如同水晶，总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然后仿佛不经意间，便瞥到他的心。他坚信，她是懂他的。所以当佳彤只是用最简单的表达方式问他累不累时，那些呆板僵硬的印刷体字因了沾染过女孩质朴真诚的温柔轻易便触动了他的心弦，于是他带着股年轻的莽撞拨电话给她。
　　我只是想听她的声音而已。在电话接通后，晓晨这样告诉自己。

　　暑假的时候佳彤返回泺城，那时羽球联赛尚未结束，佳彤没有知会晓晨，自己去售票处买了他主场比赛的门票。
　　体育馆距佳彤的家并不远，她选择的交通工具是出租车。泺城的天气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这样热，气象台几乎日日都发送高温预警信号，看得人心惊肉跳，这样的气候里，挤在公交车中，不知会有多艰难。佳彤拦一辆出租车，甫一坐定便看到车内贴着一张小小告示，内容是自某日起增收燃油附加费一元。佳彤忍不住说，又要涨价。司机笑说，现在有什么不涨价呢？佳彤看着那张告示轻轻叹气，然后喃喃说，是啊，现在有什么不涨价呢？司机带着笑意说，姑娘，你莫感慨，先告诉我目的地吧。佳彤如梦初醒地笑了，说，去体育馆。
　　车子启动，司机随口问道，今天有比赛？
　　嗯。
　　我好像没有听说。司机一面开车一面说。
　　佳彤说，是羽毛球职业联赛。
　　司机一脸惊讶，稍稍侧一下面孔说，羽毛球都有联赛了？
　　今年是第一年。
　　司机说，怪不得没听说过。不过在咱们泺城，羽毛球是打得多看得少，要说运动里面人气最旺的，自然非足球莫属——咱的泺城将军队，踢得多好。
　　佳彤莫名地有些心酸，但是司机说的话却没有一句是毫无根据的，于是她只是礼貌笑一下，并没有搭话。
　　红灯，车子停下，健谈的司机又开了口，他说，打羽毛球的，有个叫郑恺的，倒是很有名气。
　　佳彤说，他目前世界排名第一，而且是上届寰宇运动会冠军。
　　司机豪爽地笑了，一面笑着，一面又说，我说呢，打开电视，是他的广告。走到街上，路旁也都是他的广告牌。那天陪我儿子去买运动鞋——
　　绿灯，司机发动车子，继续未完的话说，一进专卖店，又是他的照片！
　　佳彤终于笑了。商品经济固然冷酷无情，但却在某些时候如实反映出一个人的地位与价值。郑恺目前拥有的一切，当之无愧。
　　司机说得兴起，又问佳彤，今天看得就是郑恺的比赛？
　　不是，是泺城俱乐部的主场，对方是沪城。
　　咱们泺城的羽毛球实力怎么样？司机又问。他方才那阵豪爽的笑让佳彤的心情放松许多，其实许多时候同陌生人谈话反而更加轻松，那种轻松恰恰来源于彼此的毫无牵连。于是佳彤便乐得告诉他泺城有名年轻运动员叫做柳晓晨，极有实力，前途无可限量。司机问，是不是留着平头，眼睛非常大，额头有颗痣的？我记得他也常同郑恺一起出现。佳彤带些无奈地笑了，她说，您说的那位是双打运动员，虽然也是极优秀的，可是同我说的是两个人。司机笑着说，老了，都糊涂了。佳彤说，是他名气还不够吧。说着向车窗外的天空望去，已经不是正午，太阳却依旧孜孜不倦地发着光与热，那刺眼的阳光让人眼睛发疼。不过，天空仍然是蓝的。至少比萸城要蓝。

　　出租车停在体育馆门口，司机并没有收取计价器上显示出的零头。佳彤执意要给，司机说，下次你再坐我的车，多给我几毛钱不就好了。佳彤只得谢过他然后下车，临走，又被这位可爱的出租车司机叫住，他说，祝你支持的运动员胜利！佳彤大声对他道谢。

　　羽毛球场地内的观众如佳彤往常在电视转播中看到的一样，并不是太多，不少座位都是空着的。佳彤想，司机师傅说得没错，在泺城羽毛球绝比不上足球球迷多。然而泺城的足球球迷也并非与生俱来，他们的队伍是随着泺城足球队的辉煌战绩而日益壮大的。于是佳彤忽然想，倘若柳晓晨有一天变得像郑恺那样强大，是不是这座体育馆内也能充盈着山呼海啸的呐喊？
　　第一盘女单比赛将要结束的时候，佳彤发觉坐在前排的几个女孩开始频频向运动员通道的方向张望，不过她们的位置距那里较远，要想真正看清是绝不可能的。不久，那个方向便传来几道女声，佳彤听得并不是太清楚，但是能够猜到她们是在叫柳晓晨。或者，她们叫他柳小宝？
　　前排的女孩们循着那个声音笑闹着向运动员通道的方向走去，佳彤却仍安然坐在自己的座位。自走向售票处的那一刻起，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位置。

　　晓晨在众人的注目中出场，夹杂着他名字的呐喊声皆带着些泺城口音，听起来十分亲切。佳彤看到前排的女孩们已经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她们展开一幅图画，挂在面前的栏杆上，佳彤隐约看到那是晓晨的卡通画像。虽是漫画式夸张描绘，但是一眼便可看出画得是晓晨，且极之可爱。想见定然是用过心思的。
　　柳晓晨，以后你拥有的，会比现在更多吧。佳彤想。然后她在观众席对着正在赛场上挥洒汗水的晓晨无声地说，而我所能给你的，只是在最不妨碍你的地方，深深地祝福你。

　　对手是国家队的队友，资历老过晓晨，但近来一直状态不佳。第一局，晓晨轻松取胜。换场地的间隙他无意间飘向观众席的视线在佳彤的方向滞留，那一瞬，佳彤几乎将要微笑，他却把视线轻松掉转。
　　第二局，晓晨亦是以极其轻松的姿态取胜。他与对手兼队友隔了球网握手，然后举着球拍向全场观众致意，这一次，他在视线触及佳彤的时候，隔了很远的距离，对她微笑。
　　男双比赛开始后不久，佳彤毫无悬念地接到晓晨的电话，他说，到休息室来吧。

　　所有体育馆的休息室大抵都是处在相似的位置，佳彤很快便找到晓晨等她的地方。他站在休息室门口，人造光线让他的皮肤愈加显得白皙，因了比赛并不费力，因此他也并没有出太多汗，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笑容亦是十分地明朗。佳彤走到他面前，不由自主地稍稍低头。
　　晓晨轻声说，谢谢你来看我比赛。
　　佳彤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笑容仍是显得有些不自然，她对他说，应该是我谢你打这样好的比赛给我看吧。说罢，又觉得这话说得并不妥当，于是脸颊不争气地红了。
　　晓晨说，我一会冲个澡就要赶回萸城。
　　我知道，你的行程一向安排得紧凑。
　　晓晨苦笑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佳彤说注意身体。说着又笑了，像是自语又像是疑问般地对晓晨说，我永远讲得这样老套，你听了是会腻的吧。
　　不会。晓晨的回答快速简洁，但声音却很低，至尾音处甚至是气声了，这样，便显得他的回答并非那么地正式。
　　佳彤的身心却仿佛同时轻松了些，她对晓晨说，快收拾一下走吧，要是错过飞机就不好。又问，俱乐部会派车子送你吗？晓晨点头说，会的，我跟刚才对打的涛哥一起走。佳彤说，那到萸城之后国家队也会派车接吧。晓晨轻轻笑了。
　　我们都不是郑哥，哪里有那样的排场。
　　以后会有的。佳彤看着晓晨的眼睛幽幽地说。
　　晓晨的笑容更大了一些，一双眼睛透着晶莹的光，像是最珍贵的钻石。耀眼的，有着坚不可摧的生命力。然而，不同于一般钻石的是，它的生命力并非是亘古不变的执着坚守，而是旺盛的生长扩张。有这样一双眼睛的柳晓晨，怎么能够不拥有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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