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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秦钟铭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斜月高悬,已是午夜。
他揉着疼痛不已的头,鼻息中好像还有一种幽幽的百合香气。
这一觉睡得辗转反侧,浑身都酸痛,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的他八岁,弟弟六岁,二人坐在马上,随着父亲和他的一众下属去山林打猎。
似是刚刚下过一场阵雨,天空朦朦胧胧的沉着。
脚下离离的青草,直直的铺开了一条青毯,延伸到了不远处茂密的林子里。鼻息间尽是植物和泥土湿润的气味。
看着那林子黑洞洞的一片,听着枝桠摇曳时不时发出簌簌之声,他心里升起了一团恐惧。
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狐皮大氅。
然而弟弟不怕,他虽然只有六岁,却天生的神勇,已经能张开校场上的长弓了。
此时,他唇红齿白的脸上都是兴奋。
一只兔子从眼前掠过,奔跑着就没入了山林,没等父亲发话,弟弟双腿一夹马腹,呼喝着,就追了上去。
他一咬牙也跟着冲了进去,他不能让弟弟独自一个人身陷险境。
繁茂的枝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脚下的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有的已经腐烂了,马蹄踏上去柔若无物,连声音似乎都没有。
不止脚下没有声音,渐渐的身后其他人的叫喊声、踢踏声也消失了,他凝神细听,怎么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也没有了?
他抬头去看,分明看到树叶还在左右摇摆。
突然坐下的马儿突然扬起头,鼻子一吸一合,打了个喷嚏。
他看着它鼻腔里喷出的白气,却还是听不到声音。
就像睁着眼睛在水里行走,什么都看得到,却安静的瘆人。
是失聪了么?他冷汗冒了出来,手里紧紧的攥着缰绳,仿佛抓着的是救命的稻草。
他战战兢兢回身去看,心里期盼着爹和他的那些从属追了过来,但是身后哪里还有人影。
他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分辨不清哪一条是来路。
只能立在原地,用尽全力声声的唤着弟弟的名字。
喊出来了么?他不知道,耳中一片静寂。只是嘴角咸涩,眼泪不停的流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愈发暗沉。
他的衣襟都被自己的汗水染透了,喉咙里也开始泛出了丝丝的腥甜,他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发了狂般的心跳声。
“哥哥”
那声音在他背后响起,稚嫩,有意的低着嗓子,是秦丰仪!
他激动的回身,却见弟弟浑身是血,手里还拎着一只早就断了气的兔子,那兔子喉咙被割开,伤口处还在冒着缕缕热气。
他飞身下马,快步上前,焦急的问“你没伤着吧?你身上的是兔子血?”
一只兔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几乎将秦丰仪全身都染红了。
“这林子太邪了,咱们得赶紧找到爹才行”
秦丰仪脸上却露出了惧色,连连避退。
紧接着,他捻了捻手指,秦钟铭就感觉自己面前似是无端筑起了一幕墙,将他挡住,一步都无法上前。
“哥哥,我时间不多了,你仔细听我说。我此去便是永别了,别看咱家眼下风光,可大厦将倾不远矣。
你六亲缘浅,情劫难破,但破与不破都是命数,不必执着,你的生死大劫在于眼前人。”
“你说什么呢??”秦钟铭感觉弟弟似是魔障了,哪来的六亲缘浅,一家人不是都好好的么?弟弟是不是生病了,病糊涂了?
秦丰仪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极不相称的老成
“幻梦混沌分,至亲已非亲,可待风雨尽,青灯耀慧根。
你是妹妹的贵人,她往后的安乐就在你的一念之间,望你那时尚能记起我今日之言。
娘亲和奶奶的大限非你能左右,莫要自责。
孟锦岚的时辰也快到了,我俩日后终于可长相厮守了。
你我兄弟一场,我还有一事相求,愿大哥能了我残念”
秦钟铭一开始很是高兴,能听到弟弟说话了,他的耳朵没有坏。
但是他的话越来越奇怪,后面的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孟锦岚是谁来着,这么熟悉···
她不是弟弟的夫人么,弟弟只有六岁哪里就成婚了···
抬眼再看时,眼前之人已是不再是六岁的模样,那分明是一个朗朗的少年,他手上的兔子不见了,一身白衣胜雪,垂手立在那里。
身形健硕,眉目清明,不对啊,他的腿···
秦钟铭欣喜若狂“明瑜,你的腿好啦?!”
那少年颔首轻笑,周身都是明媚舒雅的气息“以后都好了,谢谢大哥多年的护佑,若有来世,还要与你做兄弟。”
他脸上多年的阴霾一扫而光,笑起来竟像是初夏池塘中盛放的莲,说不出的明艳又持重。
此刻劲风吹开了乌云,阳光普照着大地,万道金光穿透了头顶的枝叶,一束又一束的洒在了兄弟俩眼前。
秦钟铭再也不怕了,心里只有无尽的喜悦“我是你大哥,别说一件事,千百件事也是应该的。家里人见你今日如此风姿,定是大喜过望!”
秦丰仪眼底却一沉,似是露出了无比的惋惜
“大哥,我只能言尽于此,盼你能警醒。至于所求之事也无他,盼你能保全孟府之人。”
秦钟铭更是疑惑“孟府怎么了?不是正如日中天···”
话还没说完,他只听远处传来了隆隆的声音,仔细分辨似是有人在敲鼓,那鼓声自天边倾泻而来。
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急促,带着磅礴的气势灌入耳膜。
秦丰仪长叹一口气
“时辰已到,我要去接锦岚了。
哥,你要尽力保住她的家人,去兴叶茶叶铺看看吧···”
秦丰仪说完这话,对他回眸一笑,便转身走进了那密林深处不见了踪影。
“明瑜!”秦钟铭大喊一声,密林里太危险了,弟弟怎能独行,他拼命的拍打着面前那肉眼根本看不见的结界,一心只想追过去。
一时间,他能听到头顶的燕语莺声,能听到山间的溪水潺潺,也能听道风拂落叶的哗哗作响,还有前头纷沓而至的马蹄声。
他爹带着下属从秦丰仪消失的方向闪身而出。
他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八岁孩童,那莫名其妙的结界似是应声而碎。
秦克带人追赶上来,看他哭的泪流满面,下马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我儿不哭,定是吓着了吧。爹带你回家”
说着就要抱起他放在自己的马上。
他急道“我才不怕,弟弟在那林子里,咱们得去找他啊!”
秦克却莫名其妙“这孩子真是吓傻了,你哪来的什么弟弟,爹娘不就你和琼儿两个孩子么?”
秦钟铭被这话吓得怔住了,躲开他爹伸过来要抱他上马的手。
弟弟刚刚明明就在眼前,爹怎么不记得了,他明明很疼爱弟弟的···
不对,这不是他爹!
他转身拔腿就要跑,身后却传来了秦克诡异的笑声“你跑什么啊,快跟爹回家···”
他不敢回头,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跑。
可是跑的还是不够快,一双大手从他背后伸来,一只抱住他,另一只死死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身上的手越来越用力,似是要把他的骨头碾碎,而脖颈上那只手让他觉得喘不上气,眼前一片一片的发黑,一双眼睛都要爆裂而出了。
就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定了定神,才从惊恐的噩梦中抽离。
身下的锦被已经濡湿一片。
他抚着几欲开裂的额头,喘息着端起了床头矮几上的茶,刚欲入口,脑中突然浮现出弟弟的身影。
他似是去过秋棠所,似是看到弟弟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旁边还有孟锦岚痛不欲生的哭泣。
然后呢?他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得去秋棠所看看。
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趿上鞋子,胡乱披了外氅便出门而去了。
今日风大,夜又深了,各处的院子里大门紧锁,不见人影。
秋棠所也是。
自从徐三上夜受了惊吓,被人抬着送回了家,秦府赔了一大笔银子后,府里再没人提起见鬼的事了。
一来秦克管教极严,放了严令不许再提,二来徐三疯了以后处理得很及时,这才没传出流言去。
后来府里规定,秋棠所上夜必须三人以上,而且有主子或者客人留宿时才会派人把守,平时这地方连个鬼影儿都瞧不见。
秦钟铭连着来了两夜都被把守的人横档竖推了回去,今日午时过来,虽然无人把守,但他残留的记忆却模糊不清。
好像只看到秦丰仪意识不清的躺在那里,孟锦岚悲痛欲绝,别的,包括怎么回的房,他怎么都记不起了。
此刻的秋棠所,空无一人,寒风瑟瑟,吹得秦钟铭后脑阵阵针扎一般的刺痛。
既然无人,说明秦丰仪已经给挪出了秋棠所!
是已经抬回了自己院,请了大夫么?
不行,得去看看。
当他走到秦丰仪那院时,见大门紧闭,烛火微明,月光倾洒在地面,如同一倾闪着碎银的江水。
并无半分异常。
孟锦岚凄楚的面容映在他的脑海里,他能分得出那里头有多少是对秦丰仪的真心,既然夫妻感情和顺,那孟锦岚又为何疯癫无状···
“孟锦岚的时辰快到了,我俩日后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了”梦里秦丰仪的话如同刀子一样扎在了秦钟铭的心口。
“时辰快到了”什么时辰?
“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他们现在难道不是欢好夫妻么···
秦钟铭叩响了院门,但过了良久也无人来应。
也许是去了医馆?他睡了这几个时辰,说不定秦丰仪这会子病都瞧好了,夜深露重的,也许要等到天明再回了。
还是看看爹在不在,再作打算吧。
要到正院,先得顺着廊子走出月门,拐到大门处,再顺着游廊绕过厢房,才能看到“惟善德馨”四个大字的匾额,那就是秦克所居之处了。
可刚走到大门处,秦钟铭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当当当”
那声音很轻,仿佛有人不经意的用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敲击着门板。
秦钟铭竖起耳朵,静静的听着,此时夜深人静,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当当当”
那声音时轻时重,时急时缓,毫无规律,秦钟铭不觉间微蹙起了眉头。
“谁!”他压着嗓子问了一句。
门外回应他的依然是没有节奏的敲门声。
秦钟铭此时已经走到了门房处,往里一看,那守夜的正靠墙坐在一张条凳上,抱着胳膊,垂着头,睡得正香。
秦钟铭没有叫醒他,这下人若是知道被主家抓住了当差不勤的把柄,往后恐怕成了心事。
冬夜漫长,北风呼啸,谁都熬不住,找机会提点两句也就是了。
外面的敲击声还在继续,有意的挑逗似的。
秦钟铭终于被敲烦了,两三步上前卸了门栓,心里还想着会不会是弟弟从医馆回来了?
但是这念头刚转了一转,他就在大门拉开的那一瞬间被吓得一动不能动。
敲门的哪里是什么活人,而是一个穿着红嫁衣红绣鞋用红盖头遮了脸的女子。
那女子吊死在了秦府大门外挂牌匾的横梁上,她的脚随着劲风的吹动,一下一下的撞在了门板上。
秦丰仪仰头望去,看到了被风吹起的盖头下她那张惨白的脸。
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长长的,垂过了下巴。
那圆睁的双眼,分明是一双他午时还看过的狭长丹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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