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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折牌的代价
黑市的地下厅,这几日比往常安静。
牛角灯还是那几盏,可光好像被压低了一层,一圈一圈打在墙上,怎么都亮不起来。
王劫生一进门,就觉出不对。
以前这地方虽然阴,但吵——卖棺材的和卖符纸的吵,算命的和收尸的吵,人人都带点腥气和烟火气。如今人少了一半,剩下的几个也都猫着腰说话,像怕声音大了就有人从砖缝里长出来似的。
老七坐在老位子,面前空空,连只破茶碗都没摆。见她来,眼珠一转,勉强挤出点笑:
“王娘子,你还敢来。”
“你还敢开。”王劫生在他对面坐下,“我不来,下次你就没机会喊我‘娘子’了。”
老七嘴角抽了一下:“我怕下次连自己姓啥都得改。”
他往四下看了一圈,压低了嗓门:“上回你把那试鬼绳子砍了,葛大人虽然没说什么,账上肯定记了我一笔。”
“记在你头上还是记在我头上?”王劫生笑,“你放心,他要动手,我比你先死。”
老七干笑两声,手指在桌上乱抓了抓,终究还是靠近她一点:“上次跟你说的那事……你还记得?”
“工地小工?”王劫生眼神一闪,“预刻牌那位?”
“嗯。”老七点头,“最近冥契不只卖给死人和预备死人,还卖给——”
他压低声音,“准备让人去死的那帮人。”
“殉工?”王劫生道。
老七叹了口气:“工三十几号那个队,死了三四个小工,工头说‘总得有人压阵’。司冥监那边给他们批了几块牌,说‘自己签了字,死后有名’。”
“自愿。”王劫生冷冷地把这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签的时候拿着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七摊手,“我的差事,是给他们介绍长生魂牌铺的人来‘进货’。”
“你挣了几文?”王劫生问得直白。
“几文买命钱?”老七干笑,“说出来你都觉得寒碜。”
他顿了顿,“今儿他们又托我带了两块‘预刻’,说要挂在后堂,等人死了就顺理成章刻上去。”
“现在牌上写的是什么?”王劫生问。
“一个是‘某工’,一个是‘某役’,”老七道,“还有一个——”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吐出那行字:“‘某小工,自愿殉工补阵’。”
“自愿。”王劫生眉梢一挑,“名字写全没有?”
“写了个‘阿初’。”老七道,“木牌正面刻得清清楚楚,背后也写了‘魂归洛阳’。人还没死,这牌已经在牌架上挂着了。”
“阿初?”她记了下来,“哪队的?”
“城西新开的工地。”老七道,“修的是那一段城墙下的地道。我听说那边还要挖个什么‘侧殿’。”
“侧殿。”王劫生心里冷了一下:“魂池的附室?”
她指关节轻轻敲在桌面:“牌现在在哪儿?”
“长生铺后堂。”老七压低嗓门,“葛大人那本册子还没抄到那一行呢,算是半个‘在途’。”
“半个在途。”王劫生笑,“一条命已经在他们那本书上写了一半,剩下一半还在路上。”
“你要干什么?”老七看着她,“你别告诉我你想去偷那牌。”
“偷?”王劫生摇头,“太小看我了。”
“那你想——”
“折。”她吐出一个字,“看看他们这买卖,能不能退货。”
老七倒吸一口凉气:“王娘子,你上回折河里那块牌,小工摔得那个惨,你还想来一遍?”
“上回是我没看懂他们的规矩。”王劫生道,“这回起码知道,这块牌上,名字还没进葛大人的大册。”
“进不进册子,对死不死没区别。”老七苦笑,“他们要的是死人,牌只是个过程。”
“那我就把过程先拆了。”她站起来,拍了拍手,“看看死不死。”
老七伸手想拽她一把,终究只叹了句:“你要真不管这摊子事,也不叫王劫生了。”
长生魂牌铺,深夜。
门外的红灯笼已经熄了,只剩门里一盏昏黄小灯。
街口偶有更夫敲梆子经过:“三更——天凉谨防火烛——”
梆声远去,黑更深。
屋檐一角忽然轻轻落下一道影。
王劫生从梁上无声滑下,整个人贴着墙根,一手撑着窗棂,一手从怀里摸出早备下的细铁丝。
这细铁丝平常用来撬锁,今晚用来撬窗。
魂牌铺后堂的窗栓似乎近来被人加固过,铁丝刚伸进去,就碰到一块冰冷的金属。
她嘴角一勾:“葛无咎连窗都拿来做锁了?”
指尖在铁栓上轻轻摸索,摸到两处凹陷,那里是机关眼。
她不直接硬撬,而是先掐着铁丝,绕其中一处凹陷轻轻刮了两下,又在另一头点了一下。
“咔。”
一声极轻的声响,窗栓灵巧地缩回去一小截。
她屏住呼吸,缓缓推开窗扇一条缝,钻了进去。
后堂一片寂静。
墙上挂着的城图隐在帘子后,桌上那本大册子不在,看样子被葛无咎带走或藏了别处。只有几只木架静静立着,上面坐着一排排小小的牌子。
夜色里,那些牌子像是许多眼睛,全部闭着,在等人唤醒。
她先看左边一架——那是“已刻已交”的那类,每一块牌上都有明显的“印痕”:刻名、描朱、过香、过火。
她的目标在右边那一架——“预刻位”。
那里牌子少一些,木色略浅,牌身也稍微薄一点。
她伸手,一块一块摸过去,指尖擦过每一块的字。
“某某郎……某某夫人……某商某……阿初。”
最后这块,被刻得比别的都仔细。
“阿初,小工,自愿殉工补阵。”
正面笔画干净利落,背面“魂归洛阳”四字刻得更用力,线条深,仿佛刻的人怕这四字掉了似的。
“你倒是连‘自愿’都刻清楚。”她心里冷笑,“生前有没有给人看清楚?”
她把这块牌悄无声息地从架子上抽出来,握在手心。
那一瞬间,指尖冰得像抓了一块活冰。
背面那圈细纹轻微一动,像是有一圈极细的线被她的手带得紧了一紧,又松开。
她没有在后堂久待。
转身翻窗出来,足尖落在屋檐边,又顺着阴影一道飞到旁边一条死胡同里。
夜风一吹,魂牌上的冷气淡了一些。
她摊开掌心,盯着那四个小字看了一会儿。
“阿初,你现在的牌上写着‘自愿殉工补阵,魂归洛阳’。”她低声,“我把这三个都给你折了。”
说完,两手一合,用力一掰。
木牌在她指间发出一声干脆的“咔嚓”。
牌身从中裂开,正面“阿初”两个字被从中斩成两截,背面的“魂归洛阳”裂成“魂归洛”“阳”一横。
裂缝处立刻冒出一丝极细极细的黑气。
不是普通的阴气,而是某种被长久压抑的东西被突然放开,拧成一股针一样往她指缝里扎。
手腕那圈黑印一疼,像有人拿铁钩在皮下勾了一下。
她倒吸一口凉气,手腕瞬间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我帮你把锁掰了。”她咬牙,把两截牌分别丢进两处不同的阴沟,“至于要不要走,得看你自己。”
木片掉进沟里,水声极轻地“咕噜”了一下,很快没了声。
夜风略略带了一丝潮湿的甜腥味,又转瞬被吹散。
她甩了甩手腕上的刺痛,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第三日辰时,城西工地。
一条刚砌好的城墙下,挖出一条新地道。地道口边,堆着一堆石块和木梁,几名小工肩搭着木箔,汗淌得眼睛都睁不开。
“阿初!”工头扯着嗓子喊,“下来帮忙撑梁!”
“诶!”一个瘦高的小伙子应了一声。
他不过十六七岁,皮肤因日晒微黑,眼睛却很亮。腰间挂着一只喝水用的竹筒,竹筒旁别着一片薄薄的小木牌。
那是他前几日从长生铺回来时,小心翼翼挂在腰间的——预刻魂牌还在铺里,这只,是“凭据”。
“你挂着做什么?”旁边的伙伴调笑,“真当自己明儿就死?”
阿初揉揉后颈,脸有点红:“师傅说,挂着,死得值当些。”
工头在旁边骂:“死什么死?都给我活着搬完这截!”
底下地道还未完全支好,几根粗木梁横在里面,撑着上面的石块。阿初挽了挽袖子,接过一根木梁,一脚踩在湿泥上,往洞里走。
这一脚踩得稍微偏了一寸,鞋底踩在一块光滑的石上。
脚一滑,人身子一歪。
他本来应该只是摔一跤,最多磕破膝盖。
可那一瞬间,头顶有一根尚未固定的木梁“咯吱”一声,从石缝间挤出来,带着上头走漏的一大块乱石,一起砸了下来。
几乎没人来得及喊。
“砰——”
声音闷重如雷。
尘土混着碎石,烟一样往外喷。站在洞口的几个小工被尘灰扑得连连后退,一个没站稳,踉跄坐倒。
“阿初!”
有人尖叫出声。
洞里一阵咳嗽,随即“咔嚓”几声裂响,几根撑梁断成几截,碎木头从洞口滚出来。
工头冲上去,一把抓住一截木梁,几人与他合力,把最重的一块石头挪开。
阿初的身子横在碎石下半截,只剩上半身没有完全被砸扁。
他脸上全是灰,嘴角挂着血,右腿从膝下弯成了一个不该有的角度。
腰间那片木凭据被石头压碎一半,另一半紧紧贴在他腰侧的布料下,隐约还能看见“某小工”几个字。
他睁着眼。
不该还能有意识的。照理说这一下砸下去,人早昏过去了。
可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白里有浑浊的泪,嘴里想要说话,却只吐出一口血沫。
炽言赶到的时候,尸已经抬到一边铺着草席的空地上。
工地上乱作一团,工头被官差质问,一句“意外”说得自己都不信。几名小工躲在角落里发抖,嘴里嘀咕着“压阵”“补钉”之类的话。
炽言挤进围着尸体的人群。
阿初的尸脸朝天,眼皮已经被人合上,但那眼眶周围的青黑,没有一点“安然”的味道。嘴角还挂着刚刚凝住的血痕。
她的鼻尖动了动。
没有那种“定魂”的沉稳味道,只剩一股从他胸口逸散出来的、乱糟糟的阴气。
“他的牌?”她问。
工头哆嗦着:“挂、挂腰间那块,压烂了。反正长生铺里还有一块刻好的……”
他话没说完,炽言已经瞥见那块木片的残骸——
地上压了一片碎木屑,有人不小心一脚踩上去,“咔嚓”一声,把那片残存的一角踩得连字都看不清了。
“那块在铺里的牌。”炽言问,“刻好了吗?”
“刻好了。”工头嘴唇发抖,“都说是有备无患……”
“现在患来了。”炽言冷冷,“备着的牌,是不是就可以挂上去了?”
工头抹了一把脸:“司冥监的人说,这样死得有‘用途’,冥册上会记一笔。”
几名工友在一旁看着阿初心头,脸色比他还白。
王劫生站在人群外,远远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死了。”她知道,“死得比我想象的快。”
昨夜折牌时,她心里有半点侥幸:也许牌折了,人能撑多两日;也许他会偶然躲过一场事故。但眼下这场“意外”,来得快,同样准。
就像牌先写好了“该死”的那一行,人不过是按着那一行往下跌。
阿初的魂,在尸体上方晃。
晃得厉害,像被人从尸身上硬拽出来,又不知道往哪儿搁。
他没有那种吊死鬼从梁上“挂下来”的拖拉感,也没有河里浮尸那种“被水牵着”的黏腻,就像一块被扔上空中的破布,一会儿要朝这边飘,一会儿要往那边冲。
他冲到工地边界,被一股力弹回;冲向城外方向,又被另一股更固执的力推回工地中央。
“他没有牌。”炽言低声,“也没有路。”
“昨天夜里我把路折了。”王劫生哑着声音。
炽言看她一眼:“不是你写的那行。”
“我写的是他折的那一半。”她喉头发紧。
阿初魂影在半空飘。
他低头,看见自己弯成怪形的腿、被石头砸扁的梁、忙乱的同伴,眼里写满了茫然。
“我还没……搬完这趟。”他似乎在说。
没有声音,三个姑娘却都听懂了。
清宛站在稍远处,她来的比炽言晚一点,此刻手指在袖中合了合,低声念佛号。
她念得极轻,怕把这悬在半空的哭声压下去。
工地周围阴气越来越乱。
夕阳偏西,城墙影压下来,这片地方更显阴。
一只狗路过这条街口,忽然不走,立在远处远远看着这边,起了一身炸毛,低声呜咽,一会儿夹着尾巴跑了。
“这里成了漩涡。”炽言说。
“洛阳城锁魂,他原本该被那两块牌锁住。”清宛道,“一块在铺里,一块在他腰间。”
“现在两块都毁了。”王劫生苦笑,“所以他连做‘锁里鬼’的资格也没了。”
“你不折,他也得死。”炽言语气平静,“只是死后,会被锁在牌上。”
“锁在牌上,锁在洛阳。”王劫生说,“现在好了,牌没了,人也没了。”
阿初的魂影忽然往他们这边飘来。
他似乎能看见她们。
只是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太有人味了,那一层薄薄的人气正在被越来越厚的阴气包围。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
声音出来的时候,却不是字,而是一串噪音——哭、喊、咒骂、求饶、祷告,全挤在一起,从他嘴里一股脑儿冲出。
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那是被他身上这一块“预刻工号”吸附过来的许多人影,在他这一刻“失锁”之后,一起冲出来找出口。
王劫生只听了一瞬,就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像被铁锤敲。
清宛脸色一白,赶紧闭了闭眼,念起佛号,才勉强把这些声音挡在耳外。
炽言握刀的指节绷紧了。
“他一人当了好几个‘锁位’。”她心里说,“现在全松了。”
阿初魂影身形忽大忽小。
有时像刚才那样,只是个瘦高小伙子;有时突然变得极胖,眼睛眯成缝,脸上带着官样笑——像某个曾经拿笔在他预刻牌上签字的人;有时则缩小成一个孩子模样,抱着膝盖哭。
那些不属于他的形,都是压在他名字下面的“补阵字”。
“他不是替自己死。”王劫生压着牙,“他替好几个人死。”
这片工地正好盘在洛阳城下某条冥渠拐弯处。
刚才那一下石头落下,像是有人按了某个“按钮”,把一片片还欠债的东西“一次性扣在他身上”。
“不能再让他乱。”炽言道。
“你要砍?”王劫生问。
“若不砍,他往魂池那边冲,会把更多东西搅出来。”清宛也看得清楚,“你们在城下看过一眼,就知道那口池子不是现在能碰的。”
炽言深吸一口气。
她上前一步,刀鞘轻轻磕在地上,发出一声不高不低的“当”。
那一声,在这片乱成一团的阴气中居然像一根直线,生生把一部分向外涌的气拉回了一寸。
阿初的魂影晃了晃,看向她。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那些“叠影”——官、匠、小孩——都退去了一点,露出一个年轻人怯怯的眼神。
“我……不想……死。”他嘴型在那一刹那恢复成清楚的几个字。
“你已经死了。”炽言握刀,声音发冷,“我要送你走。”
王劫生看着她,忽然抬手挡了一下:“等一下。”
炽言的刀在半空中停了住。
“他还在听。”王劫生说,“你告诉他,他这一死,不该替那些人背名。”
炽言的目光在阿初那惨白的魂影上一停,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干。
她不太会说劝人的话。
刀会说话,嘴不太会。
清宛上前半步,轻声道:“阿初,你这一死,不是你罪,是他们错。”
她盯着那一团乱影,语气极柔:
“你若一直缠在这儿,他们会说是你‘冤太重’,说‘你不自愿’,说‘你害工地不安’。”
那团影抖了抖。
“你若走。”清宛继续,“将来自有别的人,替你把名字改回去。”
“谁?”那团影似乎在问。
“我们。”清宛说。
王劫生在一旁苦笑:“你把我的活也包了。”
“你不是最会写字?”清宛看她一眼,眼神温柔中透着一点倔,“你替他记一笔。记他今夜这一死,不叫‘自愿补阵’。”
王劫生喉咙也有点紧。
她点了点头:“好,我记。”
她伸出右手,在掌心比划了一下虚空的“阿初”二字,从此这两个字对她而言,不再只是牌上的一行,而是一笔她欠下的账。
炽言这才举刀。
这一刀斩得与以往不同。
以往她砍鬼,是对着鬼的“形”下刀,把魂从地上、墙上和阴气里硬生生劈成两截。今晚这刀却斩在那团乱影的“最里头”——阿初自己的那一条。
刀光一闪,乱得已经快扯不清的影子被硬生生切割开一层,外层那些官、匠、孩子的形像被刀风扫散,内里那条年轻而惊慌的魂线被拉直了一瞬。
就在那一瞬,他眼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别人的声影全退了。
他只看见眼前三个人。
一个合十念经,一个握刀,一个笑得有点勉强。
“谢谢。”这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时,声音已经很轻。
下一刻,他整个人像被什么捏碎的纸片,毫无声息地散开。
这一次,没有撞墙,也没有被某个阵“回弹”回工地中央,只是像一缕灰,被风吹散。
风很小,却刚好够。
灰一接触地面,有一部分顺着缝隙往城下那层深渊里迸去,大部分却如清宛心中所愿,化在夕阳余晖里,不知所终。
“你砍他。”王劫生低声道。
“我砍他背上的东西。”炽言说。
她收刀入鞘,手指在刀柄上缓了好一会儿。
清宛念完一段经,朝着那团已散的灰轻轻一拜。
“愿你有来生。”她道,“不要再写在这种牌上。”
王劫生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看来葛无咎那块空白牌,我暂时不用拿去了。”
“你折了一块,他照样收了命。”炽言说。
“我知道。”王劫生道,“这回是我折得太晚。”
“早折,他也会被推到别的锁上。”清宛说,“他们会给他换个工号。”
“三教九流都知道,这一阵不是我们三个人能解的。”王劫生叹气,“但至少现在我知道——乱砸一块魂牌,不等于救人出阵。”
她抬起右手,手腕那圈黑印在晚霞里显得更深,隐隐有新的线条从旧线里延伸出来。
“阿初。”她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一笔,我记下了。”
清宛看着那圈印,忽然道:“你以后若再乱动牌,先来找我一趟。”
“给你看?”王劫生笑。
“给佛看。”清宛说,“至少,让人知道,哪一块是你折的。”
炽言抬起头,望向城中心方向。
夕阳下,“长生魂牌”的招牌还挂在那里,金字在光里闪着晕。城楼上的“冥”字小旗,在风里懒洋洋地抖。
“还有多少块牌刻着‘自愿’。”她道。
“够我们写一辈子的。”王劫生笑。
“也够我们砍一辈子。”炽言说。
她们三人站在工地边,身后是乱得还在收拾的石块和碎木,脚下是刚压过一个小工的地。
头上一小块天空被城墙与脚手架割出一个奇形的框,云从那里面飘过,把光一会儿遮住,一会儿放出来,像有人在牌匾前拿着手,时不时遮一下字。
“走吧。”王劫生说,“下回砸牌之前,我先请你们喝茶。”
清宛轻轻笑了一声:“记得请。”
炽言没笑,握了握刀柄,转身离开。
她们不知道——不,其实心里都有数——今晚之后,洛阳魂池里,阿初这一行旁边终究还是会被人写上“已亡”“殉工补阵”几个字。
但在另一本没有纸的账里,他也有了另一笔:
“阿初,此死非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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