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星缠

　　姜狸堪堪站稳，弯腰再将我举至胸前，视野便倏地一下，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路宽十余，一望很远不到尽头。
　　街边有楼，其间高低错落，上下大致五六米，幡旗架于楼上，昭然飘舞，上面描着不同方字。路上黑压压蹿得一片人，有的骑着高头大马来回巡视，有的聚三两嬉戏玩闹置身事外，有的肩扛背篼步履不辍，熙熙攘攘各自走向。
　　街坊沿路是各式各样的买卖，什么红灯笼、绿人绣、黄米糕、紫苏烙，还有提着木桶白布盖着的豆腐脑走街串巷。游人不时驻足停下瞧上几眼，心水便拿下，不合便一掷而去。
　　叫卖声，吆喝声，还价声，铁器叮当响声不绝于耳。
　　【谢了，放我下来吧。】
　　姜狸扶着常许肩，仔细着，缓缓坐到位上，“多谢。”
　　“谢什么，话说你要不要自己去转转？”常许目不斜视，一面驾着驴车慢悠悠地颠步，一面挥鞭撒手示意行人避让些许，“小心小心，拜托让让！”
　　“诶，那岂不是会耽搁？”
　　常许连连摆手，“怎会怎会，驴车慢，而置办的东西又多了去，就怕你等不及。”
　　“那……”她有些迟疑，抬眼看向四周欲言又止，思虑上下却还是说：“那哪会等不及，等你就是。”
　　可常许没看见她这副模样，只是说：“那算了，跟着我一块也行。”
　　“嗯。”姜狸轻哼一声，低眉，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我的爪子，算是答应。
　　【怎么不想去玩？】
　　姜狸这小猫样，看上去是想要出门玩却担心受怕什么的，和面对我时的果断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所以见她这副神情，我忙问她个所以然。
　　她手小幅度颤了颤，很快又止住，嘴角翘起，默默摇头什么都不说。
　　【我可以陪你一起的。】
　　只是认个路，跑个腿，逛个街的事，就算我是只猫也不难完成。
　　而她没法不看我的逼问，左思右想给出答案：
　　“太麻烦了，算了还是不去。”

　　驴车途径一小楼。
　　只听男人高声谈论，女人嘻嘻哈哈应和，点点欢笑从楼上宣泄而下，掺杂在琵琶来回拨弄的细语中，砸得人脑袋昏昏。
　　【这是？】
　　常许依旧目不斜视，只不过耳根子少见的红了，红到滴血。她手死死攥紧了缰绳，脚下凭空用力抵着什么，一时之间僵持到不分上下。
　　“阿许，阿许？看路看路！”
　　眼见就要撞上一位大娘，姜狸情急之下立马帮她往回拉绳，嘴上念着生涩的口令，“吁，停！”
　　“…什么？！”常许被唤回理智，危急关头时连忙拉紧缰绳，和姜狸一块刹住了笨拙的驴车。
　　大娘在驴车跟前，一回头就被吓破胆，手捂着心口气呼呼直喘气，“你……你们作甚么，要撞死人不是？”
　　两人一猫赶紧从车上下来。
　　“抱歉抱歉……我刚分了神想事去了，没见着大娘。”
　　大娘仍在气头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你说要撞死我就撞死不是。我仅是在路边买糖嘴，才一回头就见着那张丑驴脸，心脏病都吓出来哩，现在都还缓不过来！你这单单光是道歉就管用？这要是道歉就有用的话，那还要……”
　　常许一面拉着缰绳，一面赔笑，忙往大娘手里塞进两三枚铜钱，让我瞧了个正着。
　　“大娘，通融，通融些嘛。和气，和气生财！”
　　大娘面上似乎不领情，但比刚才吓人表情缓和好多，翻了一个白眼，顺势接过递过来的铜钱，手里仔细搓了搓，一甩眼色却是脚步颠颠往别处去了。
　　这事才算小了。
　　“害，又破财咯……”

　　这首先要采办的东西是蔬菜。
　　驴车慢悠悠，一步一晃，由进门处左转，直往前走个二三十米，从铁器敲击声中脱离开来，融进讨价还价的买卖声中。
　　“…咦，便宜些嘛，都是常客了。”
　　“…这菜都从哪来的，瞧着怎么不新鲜？”
　　“…店家，这些个怎么卖的？你这板上写得太花了。”
　　店家不胜其烦，但为了买卖还是得笑脸迎人，背对顾客时狠狠叹气，转身过来时慈眉善目，为主顾们一一解答。
　　我勉强认出店前的长幡上用小篆还是什么的字写着“椒笋行”，视线继而移向摊前。
　　摊子上摆着的菜花样繁多，可我都认不出来，细株瘦个的，感觉非但不像菜更像是哪座山上的野草。
　　【这些都什么？】
　　姜狸听我问，一愣，接着努努嘴，努力思索一番，“我只认得些许……这是牛蒡子、苋菜、莼菜、微菜、荠菜、藜……藜藿，诶？阿许你快瞧。”
　　塞挤在摊子上的一小角，整齐摞着一小捆的长条菜。
　　“什么……藜藿？”
　　不晓得怎么的，常许也吃了一惊，便问店家：“又不是荒年，你这怎么就卖起藜藿了？”
　　店家打量常许姜狸两人几眼，无奈地说：“这外面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找不到多的，咱只好卖起了藜藿。”
　　“道是如此……”常许斟酌片刻，忙吩咐店家：“那就这些，这些，还有那些都来上十捆。特别是那黄芽菜，挑些大块的，都装驴车上。”
　　她指向黄芽菜时，我也顺道瞟了眼，那膀大腰圆的黄芽菜原就是大白菜，不过取了这么个的诨名。
　　店家招来店里小厮，小青年手脚利索，用麻袋没几下把菜都装好，塞到驴车后的竹筐里。
　　常许从怀兜里掏出钱串，手指前后拨弄，来回数了好几遍，然后递给店家。
　　“呐，一共是三十文不是？”
　　店家笑脸接下，当面清点，“结了，不差。”
　　常许应了句就好，便将拴在一边石墩上的缰绳扯下。
　　“慢走！”

　　由那椒笋行往下车行不过十余步，街两边逐渐卖起了各式水果，最近一处店家的门楣上还雕刻着“尚果品”的字样。
　　瞧那摊上摆着梨、柿子、枣、葡萄、樱桃等诸多样式，果子因为店家洒上的水而显得清脆可口，有些上面甚至带着刚摘下不久的青叶。
　　【不买些果子回去吗？】
　　我眼馋着，心想自己也好久没吃水果了。
　　姜狸揉着我尾巴，不动声色地小声问：“想吃？”
　　要说想吃的话，不就得让姜狸她破费了嘛，一想到这我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这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人家还得供着，有些不太像话。但转念想到回到现世后，不也是我供养着小猫，便催促着自己赶紧释怀下来，心里忐忑地道了句：
　　【有点……】
　　“阿许停停，我想在这买些果子。”
　　常许或许在想事，听姜狸这样一说，微怔，然后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拉住驴车，“好，那我就在前面的杂货摊上买物什等你们。”
　　“想吃什么？”
　　这会常许不在，戴着面纱又让人看不见她嘴型，姜狸说话声明显大了起来。
　　【想吃葡萄。】
　　我如实交代，接受了自己在异世只能靠这女人存活的事实。
　　“店家，这葡萄怎么卖的？”
　　店家抱手，赶上前回答：“娘子，这些三十文一斤，那些青的要四十。”
　　【三十文…好像有些贵，你再问问这梨。】
　　这异世的购买力我不大清楚，只是听之前常许买一堆菜也就三十文，心下顿时觉得太贵。
　　“那这梨呢？”
　　“西园梨要五文，是打兰州来的。”
　　“兰州，哪处的兰州？”
　　“是启皇三年时改的金城郡为兰州。”
　　姜狸恍然，“晓得了，我再看看其他。”
　　店家颔首，退下，前去招呼其他主顾了。
　　我缩在她怀里一小团，时而摇摇尾巴，思来想去还是发问：
　　【你觉得那葡萄贵吗？】
　　“不算贵。”
　　【这还不算贵？】
　　这三十文到底算得上多少钱？
　　“嗯。”姜狸将我往上抱了抱，“所以你要吃些什么？”
　　语气颇有些散尽万贯家财都不怕的感觉，生怕我客气不说。
　　而我也就不客气了：
　　【我不贪心，也就要个一斤葡萄，两斤梨吧。】

　　常许的驴车停在某处摊前，而简陋的摊上，一胡子拢成一大把的胡商操着一口流利官话，正跟来来往往的人推销自己的东西。
　　“走过路过诶！”胡商边吆喝，边挥摇着手上拨浪鼓似的东西，发出响声吸引来人，“诶，娘子，瞧瞧这正宗于阗玉。”
　　说着，胡商急忙将玉端到姜狸面前来。
　　【这是籽料吧，瞧这上面还有红褐色的籽皮。】
　　面前的于阗玉，在光下如同羊脂般奶白，颜色细腻，摸上手时温润可人，和籽皮交接处略有皱纹，俗称“红皮白肉”。
　　手上把玩一会，胡商忙问姜狸怎么看。
　　“尚好。”
　　她抬眸，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便递回了他。
　　“阿许，该走了。”
　　常许蹲在摊前，左右挑选得很起劲，心头不满就一块块的看，只是手里还攥着一小块，挑明了她的心绪。
　　“小狸，你说，我是选这块还是这块？”常许回头，手上拿了两块大小不一的籽料，紧攥的那块上面瑕疵稍小，远看倒像是一尾游鱼，新拿的那块倒是和巴掌一般大，上面的斑瑕也不小，占了四分之一。
　　“你买回去作甚，玉佩被你弄丢了？”
　　常许摇头，说话声越说越低，“不是，我想着送人的……”
　　“送人？”
　　这倒弄得姜狸不明白了。
　　常许见状也不再问下去，而先问了胡商多少钱。
　　“客人，这小的要二两银，大的要五两。”
　　“好贵，那要小的吧。”
　　她龇牙咧嘴，朝荷包里瞅了眼，掂量掂量，倒出一堆碎银。
　　“一两……一两多些，今儿带出门的不够了。”她扭头看向胡商，“店家，店家能否便宜我一二！”
　　胡商有些为难，挠挠头，“你这教人便宜的也不是一二啊。”
　　她又再把目光转向姜狸，“好姐姐，能否赊我一两，回去我翻箱找柜地还你。”
　　姜狸听闻，倒吸一口凉气，“就是不晓得身上有没有带足够现银，待我找找。”
　　刚才付给果子店老板时瞧见了一串铜钱，密密麻麻的分外惹眼，但我也没细看，不知道有没有碎银，只晓得她是带了几十文的。
　　姜狸摸索片刻，倒在掌心一小堆碎银，称上也就半两多些，加上铜板凑到一起就还差点。
　　“坏了，这铜板也不值钱，还差点。”
　　胡商边上瞧着她们忙上忙下，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左右也只差一点，铜板收回去吧，只当是送你们的了，走吧。”
　　常许欣喜，连声道谢，拿着玉籽料驾车就跑，担心胡商忽然反悔。

　　“接下来就去贩鱼的鱼肆，买上几条鲜鱼就可回去了。”
　　鱼肆在这条街一直下，几乎要走到尽头，这边的地上尽然是水渍，鱼鳞在摊贩上闪闪发光，血腥味到处都是，惹得人不禁皱眉几许。
　　“店家，来几尾鱼！”
　　常许下车，将绳拴在店前的石墩子上。
　　人未到而声先至。
　　鱼贩匆匆从内室跑出，手里提着一把细刀，寒光耀眼，“客人要些什么鱼？”
　　常许一摸下巴，手一挥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要一尾鲤，三尾鳟，十尾鲿……想来伙房忙碌伤神伤身，那就还来一尾鰋鲤。”
　　虽然我是不爱吃鱼的，但变成猫之后对这鱼的感情是又爱又恨，之前忽然闻到鱼味是难受得紧，现在闻起来又令猫痴迷，忍不住想凑近再凑近，便喊了姜狸抱着我也下了车。
　　装鱼的筐子是竹编的，不仅装着鱼，还能让竹篮打水不空，令我惊愕之余，又不得不赞叹工匠手艺精妙。
　　那竹筐里盛着的鱼游弋其中，鱼尾摇打出粼粼波光。
　　看起来实在…实在是太美味了……
　　我控制不住地紧跟着鱼的动作，忽上忽下，朝前往后。回过神时，自己已然下意识往筐里去跳了，离心心念念的鱼就只有寸步之遥。
　　“扑通——”
　　我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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