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开标
程野来到义乌,先到了客运中心接上被鲁鹏派过来增长见识的鲁海,再驱车前往老板发给他的招投标会地址。
鲁海一贯是闷棍,别人不跟他说话,几乎从不主动开口。
程野看他一上车就坐到了后排,挨着门紧紧盯着手里的笔记本,欲缓解缓解他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之情,问道:“你堂哥把你送到浣江客运中心坐的大巴?”
鲁海摇摇头:“我自己开车到的浣江客运站,再坐大巴过来的。”
“你自己有车,怎么不自己开车到义乌?”
“我不敢开长途,就在浣江市里开开还行,别的地方就不敢开了。”
程野笑了,劝导他:“大小伙子了,总要学会开长途、开高速的。你堂哥十三四岁就开着车上省道了,要不是被交警抓了,还被他爹妈揍了一顿,他也算我们工地里的传奇。”
鲁海也笑。堂哥十四岁的时候他还没上小学,一直听大人说堂哥年纪轻轻不学好,总爱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但他对此从来都没有过实际的印象。直到一回,市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堂哥无证驾驶被带到所里去了,要大伯大婶去领人,鲁海才明白大人口中的不学好是什么意思。
现在想来,堂哥十四岁的时候,程哥大概也才十几岁。他们俩一起在社会上混迹,一起无证驾驶,一起进工地跟师傅,一起在建筑公司里混资历,这么多年,倒也都混得还像样,至少向来都平平安安的。
招投标会在下午举行,流程不长。不过因为项目标的大的缘故,来这里投标的公司企业也不少。
很多省内建筑公司派来的代表都认识程野,在现场遇见,上来称兄道弟的有,来嘘寒问暖的有,来握手介绍的也有。鲁海就跟在程野后面,听程野私下里给他介绍谁是哪个公司的什么总。
程野也向自己的合作伙伴们介绍:“鲁海,鹏子的弟弟,也算是我的弟弟。重点大学毕业出来的高材生,一起过来看看开标,当积累经验了。”
鲁海羞赧地职业假笑。
等一个个企业代表都在红色塑料椅上坐下来时,鲁鹏才终于有机会再掏出他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一笔一画地在本子上记录下见闻。
程野凑过去看一眼,看见他秀丽的笔迹写着“新龙公司副总经理万总东北口音三分熟”。
他失笑,问他:“三分熟是什么意思?”
鲁海:“呃…就是跟程哥你不太熟。”
“记这个干什么?”
“就是……都记下来总没有错的。”
程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学生到底不一样。”
招标会开始后,主持人在台上说这话,鲁海的眼神四处飘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程野小声问道:“在看什么?”
“那个像彩票一样的摇号机,放在哪里了?”鲁海问。
程野告诉他:“这次的标是技术标,不是摇号标,不用摇号机的。”
“技术标和摇号标有什么差别?”
“你们大学里没学吗?”
鲁海摇摇头:“我学的不是这个专业的。”
程野不懂大学各个专业的差别,他一个初中就辍学了的老江湖,甚至连个中专都没有上,哪里会晓得现在的大学会给学生们教点什么。
他想的是,大学教授没讲的,现在要他一个初中文凭的人来教给重点大学毕业生,或许也算是这种需要大量实践经验的工作的特色吧。
“技术标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哪家企业技术好,哪家企业就能中标。招标代理公司会组织一个专家团队给来投标的各个企业的资质、过往项目、工程经验之类的模块打分,谁最后得到的分高,谁就中标。
现在这种大型项目基本上已经不采用你说的那种摇号机摇标的招投标方式了。靠运气的招标方法看似公平,其实有很多不合理之处。现在复杂一点的项目基本都用的是商务标或者技术标。”
程野一边讲着,一边注意着鲁海在本子上跃动的笔尖。
他发现鲁海写字时的一个小习惯,他写完每一个字后,都会下意识地在字的右下角点一下。文化人的字就是清秀,跟他自己那手所谓“狂放不羁”的草书比起来,好看了岂止十倍。
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写剧本时的江思。虽然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电脑上写作,但偶尔她也会在白纸上写写大纲。头上戴着一个耳机,什么音乐都不放。思考的时候,就把笔头放在嘴边啃。这是她写作的小习惯。
鲁海问:“商务标是什么?”
“商务标就是看各个企业的报价。哪家企业报价最好,就是哪家中标。”
鲁海在本子上一一记下,然后抬起头,专心听着台上的人说话。
程野低头编辑着信息,发给鲁鹏:新龙的老万什么时候出来的?
鲁鹏秒回:在招投标会上见到他了?
程野:对。他那个工地意外,不是判了三年。这么快就出来了?
鲁鹏:不知道。可能减刑了吧。
上一回见到新龙的万总是两年前,那是他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一个在杭州打拼的东北人,做到了公司的副总,还全款买了套小别墅。后来听说老万挂名做项目经理的某个工地渗了水,意外死了四个人,老万被追责,判了三年,家财一空。
本以为他会就此退出这个行业,没想到如今却又在招标会上见到他。比起先前,他的头发短了,肚腩减了,人也不再那么锐利有锋芒。
程野很想跟鲁海说一说万总的往事,告诉他做这一行可能要面临的风险。但一想鲁海的年纪,又觉得他不该这么早被击穿职业的激情。于是便对此缄默不言,不提起那个被他称为“三分熟”的人曾经面临过的困境。
做这一行就是这样,富贵得之不易,然责任像座山,时刻都背在身上。
最终开标,程野所在的公司是第三候选人。
第三候选人,前头还有两家企业中了标。听起来还有点希望,然而在这样的项目里,第三候选人等于落了选。
程野早就料到。自家公司的资质在浣江算是名列前茅,但在整个省里排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优势。除了拿过几次钱江杯的优质项目评比奖,其他的条件并不能比得过另几家企业。这次专家团给他们能打到第三候选人的分已算是意外之喜,真要在这种香饽饽般的项目里中标,无异于天方夜谭。
无奈老板实在太想在义乌分一杯羹,几番叮嘱程野一定要重视这个项目,最好能把它拿下。
招标会结束,他给老板打去电话,老板还有几分怅然:“才第三候选啊……”
程野撇了撇嘴。第三候选已经不错了好吗。
一场招投标会结束,鲁海的本子里满满当当记了一堆东西。
程野把他送到义乌客运中心,刚打算停车送送他,鲁鹏打来了电话,说让鲁海就跟着程野在杭州呆几天好了,在医院旁边随便开家酒店,不用着急回浣江。
程野不解,问他为什么。
鲁鹏:“我爹娘到工地里来了。小海的父母还不知道小海现在跟着我在搞建筑,他要是回来,被我爹娘瞧见,告诉我小叔去,我小叔肯定要杀了我。”
程野:“行,我知道了,那我先把他带去杭州。你爹娘走了再让他回去。”
车在客运中心前调了个头,程野挂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扔在副驾驶位上。后排的鲁海看着渐渐远去的客运中心,问:“程哥,这?”
程野:“你大伯和大婶在你堂哥那里。鲁鹏要你过几天再回浣江去,我带你先去杭州住几天。”
鲁海惊讶:“我父母不会知道了吧。我当初就不该骗他们。”
程野:“放心。再说,现在找工作多难,你能在工地里找一份工来干已经了不起了,你爸妈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回到省儿保已经是八点开外。
江思在卫生间给程慕江小心地冲洗着身体,尽可能地不让水珠滴在留置针上。
程野推门进来,没在病床上看见人,但听见了浴室里的水声。程慕江和江思都在浴室里,说明是程慕江在洗澡。
“思思?”他敲了敲门。
江思在水声中大声朝门外喊道:“太好了!你来了就进来,我一个人给乐乐洗不好!”
程野便叫鲁海先去椅子上坐一会儿,自己则撩起了袖子,在抽屉里拿拿出前几天在医院超市买的保鲜膜,进浴室去帮忙。
脱得一干二净的程慕江站在淋浴房里,江思撩起袖管和裤腿,手握着莲蓬头,小心地在他身上浇水。
程野帮着忙把程慕江留置针上覆盖的保鲜膜加厚了一层,接管了莲蓬头。江思总算有闲手,能抓着程慕江总嫌难受而扭动着的胳膊,再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用小方巾擦去保鲜膜上溅到的水。
程慕江问:“这个东西要在这里很久吗?”
江思都不用想,便知道他说的是手臂上的留置针。
儿子对于这场病一直都没有什么怨言,没嫌药难吃,也没嫌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但总是不喜欢手臂上扎了东西的感觉。
这本是为了减少孩子的疼痛,但对于程慕江来说,一直扎着这个,比每天反复扎针更加不舒服。
程野缓缓给他揉上一次性的洗发水,细密的泡沫一层层打起,有被水流冲下。
泡泡水自程慕江脚边流进下水道,他低头的余光中看见白花花的泡泡,好玩地踩了一脚。
溅水落在了江思和程野的腿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