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笔记

作者:艾奥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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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亡之路(上)


      【编者注】
      这三篇文章讲述前安全局国外政治处(六处)成员海因茨•加兰从纳粹德国的一名情报官员到战争罪犯,又变为美国中央情报局(CIA)成员的过程。他在《狱中笔记》开篇满怀冥顽而不乏激昂的精神赴死,三年后,同样是这个人,却走在变节的路上。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这个问题就如历史一样。
      萃集这些文字花费我不少时间。它们散见于笔记的诸个页码,时而潦草难辨,时而前后不衔,似乎作者有意记录它们,却不愿让人一目了然。所幸它们共同依循一条逻辑线索,或者说作者相信如此,于是这几十段草率记录的段落得以编辑成文。
      它肯定不是作者愿意呈现世人的,其分章布局也并非作者的意愿。但是后来者妄自尊大,以为能窥知前人的思绪。我将之连缀成文,用文中“我变了节,走上逃亡之路,再也不是那个旗帜下庄严宣誓的少年”命名为题,又分为三篇。
      上篇与纳粹时代一同终结,故事的主人公成为战俘;中篇下迄1948年,他从战俘变为战犯,端看满盘皆输的棋局;下篇紧衔之而来,生机和变节一同到访,他拽住了那条并不体面的绳索,攀登到死神触及不到的地方。
      这是一条破灭的道路,打碎了曾经的信念,越过故人的尸身。它讲述的是胜利的方式:在君子之战终结的地方,只有无耻者生存下来。
      如果您见过作者其人,或许会惋叹于这样的评价对他过分苛责。他在更年轻的时候有着更多的理想主义,但是某些时代,理想主义只能囿于理论,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只是有的人不那么坦然接受,因而为理想与行动的撕裂痛苦万分。

      【原文】
      如果把我从1945年3月到德国沦陷前的经历写出来,有些人是不会高兴的。
      阿登反击战失败后,西方联军越过莱茵河,苏联推进至波德平原。向谁称臣?这是个干系到权贵身家性命的大问题。
      狼堡在45年初被废弃,一周前措森的陆军大本营遭受严重轰炸,元帅杖和贴红军裤(总参军官制服独有的标志——编者注)回到本德勒大街,第若干次讨论仅剩百来公里的战略部署。
      那时美国第三军和蒙哥马利已经渡过莱茵河,苏联在中欧拉开一道从但泽到阿尔卑斯的漫长战线,德国残存的兵力该怎样部署?一夜之间,欧洲最卓越的陆军参谋部丧失了韬略,落着遮光窗帘的会议室里只有反反复复的讨论。
      作为安全局六处与东线外军处的联络人,我间或列席总参的会议。“人人都在抢救生艇,怎么会有统一部署?”坐在我身边的人悄声说。他身量瘦小,缺乏情绪的眼睛笼罩在灰雾里。
      莱因哈特•盖伦少将是东线外军处处长,古德里安(装甲部队闪击战术创始人,720事件后代理陆军总参谋长——编者注)的耳目。他戴着簇新的将官肩章,M40版的军装则半旧。通常他只在总参谋长授意时提供一些情报,但今天却主动站起来,“如果西线的参谋官愿意赐教我一些细节问题,比如美第三军是在哪里渡的河,我将不胜感激。”

      长桌对面,一个戴着圆形眼镜、文气十足的军官接了话,“奥本海姆,前方是曼海姆。”
      “我记得……半个月前,第三军还在波恩附近的雷马根。”盖伦沉吟般地自言自语。
      “不错。”
      “请容忍我的无知,美第七军在哪里?”
      “从美因茨到沃尔姆斯一带。如果他们也在这里渡河,接下来的战争将在城市展开。”
      “他们先前是在萨尔州。”
      “是的……”
      “盖伦将军,”约德尔打断了东西两线情报官的会话,“我想您心里已经揣着一个不错的思路,不要顾虑,大胆说出来。”
      盖伦恍然从思维里拔起来,并没有说话。战略部署由作战局局长约德尔拍板,给出建议的则是参谋部,情报部门若有见解,只能以提供信息的方式予以暗示。他看看约德尔,又把目光递向他的保护人古德里安,良久后只说,“下官对战略并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只是出于对西线同行的关心。”
      “您对陆军情报系统的拳拳之心可鉴,可也要照顾别人为国尽忠的心愿呀。”约德尔大笑起来。

      会后我们走在人群的末尾,他压低的嗓音刚够被我听见,“您大概也发现了。”
      “美军的真正目标?”
      他咧咧嘴,算是一个会意的笑容。
      美第三军翻越阿登山后并没有直接突破莱茵河,而是在雷马根掉头向南走了两百公里,与从萨尔州北上的第七军在美因茨-奥本海姆一带会合。一河之隔是我的故乡法兰克福,但我得让思路回到正轨:
      这里有煤矿和钢铁、汽车制造、金融之都、泛莱茵—内卡的众多城市,是德国最富庶的地方。
      “所以美军不急着要柏林。如果是我,就把第一集团军从西线抽出来,放到东线。”盖伦径直往外军处的方向走着。
      第一集团军是整个西线的顶梁柱,抽走它无异于对英美打开大门。他在想什么?
      “您这是舐犊情深。”我假意说道。
      他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我,“我不明白,您装傻有什么好处?”

      这番议论已经不再成为告密的材料,约德尔关心自己还能调集多少军队,古德里安想再谋划一个奇计,其他人想体面地投降。盖伦的想法是,“如何在美英联军从普法尔茨和巴伐利亚抽身北向之前,抵抗住苏联对勃兰登堡的进攻。”
      他说得很委婉,但这仍然是个把政权卖给谁的问题。
      “我这就回去了,您接下来去哪儿?”他在通往外军处的走廊拐角停下来,拿出罕有的关切,“还是去威廉大街?这个点钟应该还不会空袭,一会儿可就难说了。”
      进入45年以来施伦堡一直在威廉大街的外交部活动,寻求与英美的外交谈判机会。我定期向他汇报,但最近已经很难见到他了。这个告诉我间谍从不讲信仰的人,如今却假设德国仍是自己的筹码。
      “一种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这句话原是他送给我的。
      盖伦不愿受施伦堡的挟制,他要另谋一条更隐秘的道路。这条路上也许有我,但那会是一条怎样的路?一旦我知道,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单位里还有一些事要我处理。您能派人载我到贝卡尔大街吗?”我两边都不选。

      汽车在贝卡尔大街的一排功能性建筑前停下来,褐色的外墙和样式普通的窗门将它隐蔽进环境里,丝毫不像一个中央衙署。我和一个总参少尉走了进去。他是盖伦派来确认我的行踪的。
      “我想您是荷尔施泰因人,别的地方的人很少像您这样坚定而又机敏。”我随口说道。他为我拉开车门的动作干净,如果一个人既有北方人的肃穆,又像南方人那样善于交际,多半是来自日德兰的海港。
      “我家在吕贝克。”他谈及家乡时下意识地抬高声调。那是汉萨同盟的旧都,砖红色的房子沿着运河铺开,而盟军在这里投下第一枚炸弹。
      “战后吕贝克也许会被英国托管吧,您的英文怎样?”我领着他走在空旷的过道里,紧闭的房门就像一座座墓室。
      他在斟酌词句,“元首不是说……要战至一兵一卒?”
      “那么这一兵一卒就该好好的想,该如何保卫从阿尔萨斯到但泽的这个国家。”
      我们来到档案室。这里藏有一切证据,日后让其占有者据以邀功,或落入敌手成为罪证,无疑是一个机构最秘密的地方。看守者是个戴着圆形眼镜的文人,他并非我的僚臣,但这种时候,人们关心出路远胜于升迁。
      “我奉处长命令在这里看点东西。”我对他说。
      “好的,好的。”他果然拿出钥匙。
      “您这就可以下班。如果您的上司问起,就说我让您去菩提树下大街78号,取一份绿皮书。”我让这句话停顿片刻,”不过那里也已经下班了。”
      “好的,好的。”他再次应承道,忙不迭地逃了出去。

      手感温厚的纸张在火焰里从边缘开始发黑,旋即淹没在残烬当中。这些档案记载着国外政治情报处的工作:它由帝国安全局局长海德里希授意创建,1939年施伦堡主导的文洛事件让它跻身欧洲一流的谍报机构,时间仅仅过去6年,现在它已不必存在。
      我把一些标着不同颜色的档案夹抽出来,每一份只留下提要:德国国防军反战派的英方接头人白斯特于1939年11月被捕,温莎公爵与希特勒的联系在40年牵成一线,共产主义的红色乐队全军覆没是由于其内部叛变,斯大林格勒围城战失败后,拖住苏联的是成为德国探子俄国俘虏,黑色乐队在1944年2月与军谍局一同垮台,此后直到战争结束,德国与西方的和解由政情处出面。——这些故事已经不需要主角,不久将任人评说。
      而这些档案涉及现代德国最有效率的谍报系统怎样运作,有哪些联络站,其关键人物是谁。情报系统是国家的耳目和神经线,若它们落入敌手,德国就会被套上辔头。
      “您不来保卫从阿尔萨斯到但泽的这个国家么,我可是在单兵作战。”我把一叠卷宗放到少尉手里。
      他有些忐忑。这些档案没有副本,其上均匀的灰尘暗示它久未被人翻阅誊写。很多人都想左右历史,但是当历史在你一扬手间化为乌有,人们又胆怯了。
      “……我想,如果您留下点什么,日后总会有用。”
      “盟军并不希望德国继续存在。”
      “那么您就更要……”
      他戛然而止,端量着自己是否逾越了应有的距离。我当然会活下去,我所知道的这些实情将成为德国情报系统重新建立的依据,但在这之前,高层们会偷取对方的底牌、互相告发、诽谤中伤、再毁尸灭迹,伴以丢车保帅。等到尘埃落定,胜利者才来招揽那些幸存下了的“车”。
      我该站在哪边?我的上司施伦堡已经不与我联系,我没有更可信任的上级。
      “我碰巧不太擅长乱世求生,我只是个专家。”我一笔带过。少尉太年轻,以为国家机构间无不通力合作,“但愿再见面时,我还没被枭首示众。”

      空袭警报拉响时,我们已经在地下室抽烟。他会如何向盖伦报告呢:加兰中校销毁了政情处的机要档案,只留下每份卷宗的提要,整个过程不过半小时。——没有政情处的帮助,盖伦的军队情报系统在战后能走多远?现在我可以睡个好觉,再向盟军自投罗网了。
      “你今年多大,刚过二十?”他蓝色的眼睛干净,即使惊愕时也很温和。“等到战争结束,会有属于你的时代。现在不要急于跳进来,水很深。”
      以前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为我所做的事痛心疾首。我没有像那个人对我那样长篇赘述,吕贝克人是很聪明的,会明白其中的轻重。

      1948年6月3日—6月5日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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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二战]兰斯贝格的日落
    这两篇文有互文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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