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感前哀2
瑰意搀贞献朝阁外走,骤听巩旌于后唤住她道:“我见贵妃眉间颦蹙,神情不爽,可是近日有不称意事?您于诞魏王时大损根底,尽管有得力的御医竭力调理,却还需心思舒畅些,以保无虞。倘或是些不便透露的苦楚,我亦盼您能稍许释怀。人生不如意事良多,每一件皆执拗,反倒是很费心血。”贞献顾首流盼,觑她径直立在跟前,似她这等被迫孀居却还伪装对先帝感恩戴德的微末人物,尚且能够在一隅庭院中守得寸土安宁,贞献颔首示意瑰意先退,“巩娘子竟这般清楚我的事体,倒是我平日懒怠不常走动。不知娘子可是跟顾氏有些台面的交情?”她能直截了当地撂开手谈,仿佛也使得巩旌稍稍松缓两分,“清贵簪缨,妾岂敢恣意攀附。我初遇贵妃时便觉十分投缘,故而一再地搅扰。不料贵妃这样警惕忌疑。”
被人戳破提防贞献亦无有窘迫,只是很理所当然道:“这世间怎有无缘无故的交情与投契,我是断断不信的。巩娘子倘有索求,不如今日铺展开来,使我与您两清。免得叫我猜来揣去的,反倒是累事。”巩旌仿若自嘲状低低笑道:“娘子竟是这般料想,这禁庭居心叵测者比比皆是,凡事是该多些戒备。妾万事妥善,无事请托。今日贵妃却也不应疑我做局,是贵妃骤然登门,非我做了一场凄风苦雨的戏给您瞧。”贞献此刻亦满腹疑虑,她既是无欲无求,何必几次三番地寄托善意与造访书麟。时至而今做戏还有甚用处?莫不如开窗说亮话来得可靠,“听闻妾产后复期您曾数次登门。”
巩旌凝睇她倏忽,将唯独的一只紫砂手炉塞到她袖笼,“纵世间欺瞒坑骗者许多,却并非漫天下皆是恶人。我愿贵妃福寿绵长,确冀还报贵妃于份例优渥的恩典。”贞献亦觉这等拒人于门庭外的抗拒态度不妥,“巩娘子原宥。想是我近日心绪不爽的缘故,出语前不曾多厢斟酌。若有见罪之处还望海涵。”巩旌抬起手掌将她眉心的褶皱捋平,试探性问道:“贵妃不能释怀之事是襄王罢?坤宁所宣称的病薨无法使人信服。”贞献遽然抬眸打量她,巩旌尤泰然自若,“我是自幼入掖庭侍候的,尔来已三十春秋。论起人事纠葛,恐怕我所知并不逊贵妃。贵妃所疑忌的是我亲近贵妃的缘由,我本该有个女儿承欢膝下,却因病情沉重无医诊治而病逝。”
贞献惊愕不能已,见她似哀似愁,“我的旧主耿娘子将我举荐与先帝,是愿我一举得嗣好为她挣脸面。可惜我生得是个女儿,她亦是不肯理睬。我位分卑微,略微医术精湛些的太医等闲不肯来,连我所育公主亦不受重视。我与娘子一般岁数生育,亦经受同等的撕心裂肺之恸。”贞献听闻实情却很愧怍,“先前不知有这等内情,贸然以恶揣测,确是我的过失。请巩娘子莫要怪罪。”巩旌晃首以表诚心,还将一碗姜茶递到她手中,“今日提及旧事不是要央及您的怜悯,但求贵妃莫因我而费心耗神。我已是槁树死灰一样的人,先帝晏驾,即便是最受宠的王贵妃亦是等同,要青灯古佛素服斋祀。若说我图谋您,却要图谋您何物何事?身子是本钱,倘或是体有欠奉则如数盘算不能如愿。念此还望贵妃多加保养,毋要思虑过甚。”
贞献叉手与她拜道:“多谢巩娘子惦念,亦请娘子多加保重。”说罢贞献将紫铜纹五蝶捧寿的手炉还与巩旌,“今日叨扰多时,真是对不住。”巩旌关怀道:“此后便是大寒的时节,冒着风雪走动最艰难。您若出来该多领些仆婢,更要将所需的急药随身携带。娘子回去还是要请御医来诊一诊脉。”还未等贞献多叙,便见瑰意紧赶慢赶地入内,“娘子容禀,官家于书麟长久等不着您,如今已遣了大批宫人找寻。”巩旌忙嘱咐甄寻,“天已见黑,我命甄寻提灯送娘子回阁罢。”瑰意忙接口道:“不劳巩娘子。官家遣了煖轿来接。”甄寻亦面露为难,“那件裘衣可是先帝钦赐!”
贞献摆手示意,“巩娘子一心为我着想,我心领神会。我今出来披着鹤氅,身上很暖和。”说罢贞献朝巩旌颔首,稍却两步提步出阁,林姼好生瞧着她起轿离开才将阁门阖严,甄寻却不解她的举动,“娘子可同顾贵妃提了咱们阁中的事?顾娘子是现今官家身侧的红人,她一句可抵得上旁人数句。”林姼推了推甄寻,“奴打发宋德将晚膳取回,请娘子先用饭罢。”巩旌含笑应允,甄寻却依旧是云山雾绕,“阿姊,我们这炭虽则熏得慌,但统共只这些。今日竟为她好端端的虚耗了这许多!”林姼拍她脊背取笑道:“你年纪还轻,竟活得这般计较。凡事结善缘总比交恶要好,你到阁中时日尚浅,需多听寡言。”
书麟阁,今上于阁前来回踱步,终于是窥见煖轿的影子,又解下张弘典适才给他披着的墨狐大氅来接应贞献,“好端端的,怎地胡走到那等偏僻处所?我道是你丢了,要将禁庭翻一遍。”她双手揽着他的胳膊,他索性去握她的柔荑,感慨道:“冰凉的手,多着紧的事要你赶过去,身侧的人也不知劝一劝。”说罢他摒退宫人,私与贞献道:“我看孙内人还是欠火候,倒不比香缨办事周全。你费心栽培抬举也没见她多进益。固姚内人是不能任用的,满禁庭总有敢担当的,我叫义则给你挑一个精干的。”贞献莞尔失笑,捧着食案搁着的一碗七宝擂茶暖手,又舀起一匙来要尝。今上赶忙制止,“瞧瞧你,原本脾胃便弱,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这小食我动过了,还是放凉的,这时辰倒饥不择食。”她却也不嫌,不意他已牢牢地箍着茶钵,“厨司已将馔热了四遍,却迟迟等不到你回来。听闻你是到静字辈的庭阁去了,怎么起兴去那处?”
贞献俟候片刻,只察言观色道:“原不是特意去,是随意走动散心。可叹天有不测风云,临时为避雨而去。先前巩娘子很惦记妾,妾生远晟时落了些毛病,她前后屡次来探访,可惜妾这身上总是不适,能见的次数亦寥寥。”今上亲自斟茶给她,“巩娘子?我确无甚印象,她是有心的。”如今或许能偏帮她一把,贞献亦伺机而动,“官家不知,妾瞧着她度日艰难,惹得一番愁肠,便不得不多叙一阵。不提这阁子狭仄,只有两个内人伏侍。冬日炭火不足量也便罢了,竟蹿得满阁的黑烟。”今上见她长吁短叹,焉能不懂她的暗示,于是笑道:“稍有些头脸的总能随居在惠康附近。她既是不能出这偏僻的阁所,定还不足五品。绳墨成规原就是衡量尊卑,她的用度倘或越过孃孃才是荒谬罢。”他竟这样不近人情,贞献亦提起语调道:“固然尊卑有序,是贵人份例该供的如何便许克扣?官家睥睨众生,怕是不懂蝼蚁的艰辛。”
今上于她身侧落座,欲握她手却被她躲闪,“此为讽谏。你是谏皇后不能分配有度,使似巩氏这般的人无端受到欺压。如此之事明里暗里总有一些,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贞献直直凝视他,语哽在喉咙中微微地痛,“是。巩娘子自是无关紧要的人,那些失了冬衣御寒的宫人亦合该捱冻。只不干涉国政,这些禁庭的琐碎皆是微末,不值一提。”今上见她神情不善即温和道:“我知你最是知恩图报。既巩氏殷勤待你,我便再厚遇些,将她提到四品,这样总能叫她过得好些。子童近来着了风寒,力有不逮情有可原,你权且体谅她些。”
真是啼笑皆非,哭笑不得。他与他这位发妻还当真是情分匪浅,连血的教训都无法叫他重视。再忖虑巩氏所言,先帝的凉薄使亲女不治而薨,“不想您这样忧心圣人的病情。既如此官家何不转道去坤宁殿?”今上踅身欲走,到茶案前将一碗温热的熟水取来,“今非昔比,崔氏究竟做下何事引致你怒火中烧?”思虑片刻她亦无甚可答,翻来覆去为的事宗多如树叶,三言两语说不清,“圣人一向憎恶妾,更怨愆妾未将子嗣交付。她恨不能除而后快,要妾侍如往前恕不能从。”
今上又陪坐到她身侧,执她手烘暖道:“你日前说奸邪一事已有眉目,然这数日却不见查整。你需为身子着想,不可慈悲过甚。”贞献阖眸,幽幽叹息中混杂着深邃失望,“俗言道捉贼要赃,若不能将其一举俘获,反而是打草惊蛇徒添隐患。”今上不解其意,只觉此人若有泼天的胆量构害,则护她周全需得彻底清剿,“你既知根底便将人送去内狱,严刑鞫讯,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割肉断腕般的恨意,也能凭骨肉的疼痛来查明真相?她不吝性命,甘愿卧薪尝胆,含垢忍辱这数载,所图谋的岂能惟她一人?言罢贞献只是双臂揽他,轻轻依偎于他肩膀,“巩娘子果真是诚心人,妾亦是承蒙她几重宽慰才略略舒心。不管曩时先帝待她怎样,妾总是盼她能过得好些。”今上张臂将她搂住,手抚着她的腰身,“我焉不是你是最善怀的?既她帮衬了你,添些用例有何使不得?自你生了远晟我便鲜见你展颜,只你能欢喜一朝,莫说是进秩添例,便是挥毫万金亦值得。”贞献阖眸,现下岂是纵情恣意的时候?一旦失去常驻的圣心,恐将万劫不复。倘或无他的荫蔽,难不成凭靠着一向将她当筹码的顾氏?
翌日,香缨沃了绡绢与她净脸,见她面色倒缓和一些,不似数日前那般苍白,“官家进封先帝朝的几位贵人,还准她们挪至惠阑殿起居,娘子宽怀。”贞献觑了觑她,见她往常的缜密周到,总能巨细靡遗地关照得当。瑰意捧着新裁的一摞冬衣,“是尚服局赶早送的,说是天已见寒,恐娘子体弱专需这等厚袄,因此一刻不敢耽搁便送来。”香缨察言观色,见她瞥一眼便作罢,于是笑道:“今日晨昏定省如常。官家虽替娘子蠲除,娘子可要去?”贞献莞尔感慨,“四季变换竟这般快。”俄而瑰意以为是心灰意冷之词,立刻宽慰她,“春数落花秋数叶,夏观芙蓉冬赏雪。景致不同却各有千秋,何况凛冬过去,又是盎然春朝。”香缨却只搀她往梳妆奁前走,“奴瞧着新裁的棉衣均甚好,绸缎名贵,绣工精巧,娘子挑一件今日穿罢。”
贞献顾首,见香缨即与瑰意铺拓开襦裙,边领皆是加了绒的,可见做一件棉衣何等殷勤,瑰意摩挲着百福纹路,“这绣得是首案红罢?姚红魏紫倒是寻常,只紫根牡丹最难培植。这样硕大繁丽,真难为做针黹的绣娘!”贞献凝睇着满案的玲珑簪钗,“宫宴当日圣人便因菱花湛露而怒发冲冠,她这样憎恶僭越,观于微末,甚至连一朵象生花亦会触怒。这绣娘不仅有精湛的绣艺,更有泼天的胆量。”说罢她指着暮山紫绣照水梅的,“盘同心髻,戴玉兰冠即可。”她顾虑着时辰未迟,见嫔御三两聚于侧殿吃热茶,高芸是群群中第一个朝她施礼的,“顾娘子。今晨崔夫人进禁庭,此刻尚未叙毕。请娘子同妾等一起吃碗茶罢。”薛福惠尤是副不服不忿的模样,“顾娘子怎地来了?官家疼惜免您一场走动,娘子倒是有主意的,圣谕亦当耳旁风。”贞献倒疲惫理睬她,只是猜度崔氏有何紧要的事宜要赶在此刻,骤闻正殿中碎瓷器的声响,正打趣的亦噤声。
坤宁殿。适才掼碎一地宝器,崔寿衡仍怒不能遏,“你当真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能入得这禁中是难于上青天,官家又停了明岁擢选,哪个世亲贵胄能比得官家?”崔夫人手握盖碗,氤氲的白雾模糊了视野,饶是她再装傻充愣,却不能于子女事上避退,“圣人容禀,衔姐儿尚在豆蔻,怕不能替您侍君。您知晓您的姊妹,更晓得妾。我只盼望孩子们安康顺遂,不图她们尊贵显耀。衔姐儿不堪重用,请圣人另谋出路。”崔寿衡指她声嘶力竭道:“我爹爹怎娶你这愚妇!鼠目寸光的东西!便是你养出的混账流连勾栏瓦舍方有今日祸端,若非官家慈悲爹爹焉能食国朝的禄米?”崔夫人起身,郑重拜倒,“孩子庸碌也好,不肖也罢,却始终是妾的亲生骨肉。妾所出不能令圣人称意,皆因她们随了妾的脾性品德,只适宜嫁个簪缨门第,平交最为妥当。圣人是国母,禁庭是时事需得循规蹈矩的处所,官家万金之躯,不是等闲人物可以侍候。”
崔寿衡软硬兼施她却极抵触,只得放低身段道:“您这是误解吾了!盖因我与官家成婚日长却迟迟不能妊娠,近日实是心焦意躁。那顾氏虎视眈眈,顾家愈发炙手可热,难道您可坐视不管?我在此立誓,倘您肯送入寿衔,三载之内必能与贵妃等齐。”崔夫人错开她搀扶的手,“圣人容禀,此等殊荣请圣人赐予旁人。衔姐儿福薄德浅当不起,恐怕折损寿数。”崔寿衡气急,“门楣攸关起落,你我同在崔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平素疏远,若非束手无策我岂能此刻召你?”
崔夫人低眉顺眼,且通通是不管她的惨相,“妾力所能及必臂助,只是衔姐儿胆如黄豆,且语赘而不能慎行。她入得暗春怕只能给您枉添烦扰,还望圣人恕罪,妾不能从命。”崔寿衡提起语调斥骂道:“她但凡是个女子能够生育便能襄助我!虽则在禁中有依傍于我的,然邓氏与顾氏撕扯不断,薛氏愚蠢性急,肖氏貌平,官家连瞧也不愿。”胡氏猛被点醒,“既圣人有此需,妾愿就近挑拣些储用 。”崔寿衡恼道:“我说这片刻竟全是白费口舌。你将官家当作甚么?我抬举的平昌和荣淑两个他皆不曾召幸,你甄选反倒能称他的意?”胡氏悻悻,只伏地叩首道:“恕妾失言,但照门第推算,高娘子如何不能进御?是官家遂心行事,纵使是神女降世亦不能成。”崔寿衡拍案而起,“你竟敢长他人士气灭自家威风!此言何意?你竟是要赏识那顾氏从而贬低吾?”
祁抚绥躬身入内,崔寿衡愤道:“没规矩的蠢物!我与女君叙话你竟赤眉白眼地闯进来!”祁抚绥立刻跪倒谢罪,“圣人恕罪,娘子们业已等候两刻钟。”崔寿衡横眉竖眼,“瞧瞧!你亲自瞧瞧!这便是你调/教出的好奴子!她们是嫔御,要与我定省倒不肯等些时辰?是谁这般急不可耐?”胡氏与祁抚绥面面相觑,“圣人息怒。今日怕不能成,不妨改日您再递手谕宣召。”崔寿衡嗤笑道:“你当我不晓得你的私心?躲一刻容易,躲一世艰难!我已传尺素知会父亲,命他切莫替衔姐儿绸缪夫婿。您若真肯,就令她等到十七八的不适婚岁数,荣入禁中亦或出家为僧,全听凭您的钧意。”胡氏不觉间猩红了眼,弥漫着无休的怨恨,“圣人要踏蜀道上青天,却偏得我将骨肉至亲舍给你?你何以这等万事为己?”
崔寿衡乜斜她,莞尔冁然笑道:“您真是健忘。适才我通禀您,崔氏阖族一体。倘或我不能赓续荣光,崔氏何以为继?崔氏曾毫无犹疑的将我配予官家,您的爱女怎便金贵至此而不能送?你既不能统领命妇收服人心,亦不能教养得当使我增辉,我只要寿衔已是仁慈。我恩成寿徉还不足够?禁庭煎熬,夜幕降临霜华寒冷使我夙夜不能寐。我膝下无嗣总是大患。你当我甘愿将她献给官家?罢了,你且家去好生嘱咐寿衔,莫叫她还似畴昔我行我素。”
胡氏离坤宁前恰与贞献等照面,贞献细细端量见她殷红了眼圈,脸白气滞,立知是不欢而散。各人屏气凝神整齐提裙进殿,叉手施礼道万福。崔寿衡凝睇着贞献半晌,似乎欣赏端详,却由得她们维持曲膝的姿态,“风寒气凉,不想顾娘子竟也能前来。”她两人龃龉传遍禁中,贞献以绢掩面笑道:“妾格外惦念您,纵使是抱恙亦要来的。”瞧着融洽家齐,实质业已水火不容,崔寿衡瞥她道:“每岁的冬筵皆热闹,想是禁中人罕总是无趣。吾望召入各家的命妇以全团聚美意,便请内人拟制一封笺表递回各邸。”
薛福惠最先谢恩道:“圣人当真是心肠仁善。”崔寿衡叹道:“宫规森严,是不容等闲之辈随意进出的。我是感同身受,见娘子们终日谨言慎行,惦记家眷却不敢言。趁此良机召入令骨肉相聚想是一桩佳事。”嫔御纷纷道谢,邓贞端却睇向这遭,个中深意不言自喻。香缨搀她踏出门坎,见她神色似往常,“圣人的伎俩还当真是多了些。”贞献掸去云袖的尘埃,敛去黯然容色道:“我倘还为这所谓的聚散离合而伤春悲秋,便真活不起了。今日巩娘子要挪到惠阑去,你命库里取些器物和绸缎,我一并带去贺喜。”
维芪阁。巩旌素是不理庶务,她将配给诸事通通交给林姼和甄寻,便在蒲团前向佛像祝祷。直到新分配来的内侍梁朋禀报道:“太嫔金安,顾娘子来给您道喜啦!”贞献在前阁正襟危坐,见她即曲膝道:“巩娘子淑安。妾不请自来有所唐突,还望娘子宽恕。”巩旌摒退若干衹应搀她落座,“我心知是贵妃替我说项方有今日之得,多谢您。”
她骤被戳破不禁赧然,“见您殿中无炭过冬,我却多得要剩,实在过意不去,于是遣人拣了些送来。”巩旌瞥一眼便知分晓,“银骨炭价值千金,等闲人家皆使不起。太过贵重,还请娘子收回罢。”贞献摆手笑道:“身外的玩意罢了,不值当娘子向我辞。我原有一事要求教娘子,娘子不愿收受妾反而踟蹰。”巩旌颔首,见狭窄的窗牗处并无绰绰的人影,想是她素来深居简出,无人问津惯了,提防隔墙有耳亦是多此一举,“说来倒不是多着紧的事,只盼知晓怀敏报薨当日究竟是何种情形。”
巩旌皱眉,这样的旧事石沉大海,她所记不甚清晰,“说来倒极古怪,当日我随王贵太妃于水榭小叙,闻宫娥说经毛院判诊治业已有大好的趋势,却不意下晌便报病重而亡。官家操持边疆的军务,因宵小犯境而不能全然躬顾皇长子的病情。”贞献回想一番,全是正契合的,“盖因皇后告我阿琛有痊愈之势,且说永清寺祈福禳祸最为灵验,却需骨肉至亲前往而不能代替,我才求了恩谕出宫。”
巩旌思虑片刻道:“按理皇嗣遇急病必要会诊,然皇后却独授意毛立为皇长子疗愈。毛立原在先帝一朝便当值,耿娘子昔曾倚重,只是他医术平庸,迁院判亦是桩奇事。”贞献半晌缄口,“是我太蠢,满心念着无关痛痒的琐事,却不曾替他摒除隐患。”巩旌安慰道:“圣人彼时已颇抵触娘子到坤宁探望皇长子,便是起了过继的心。”
贞献意会,要坑瞒耳聋目黑的外人固然极易,可他是波谲云诡中及冠的,“今日深谢巩娘子释惑。”巩旌将她唤停,“假使姑息宽纵的人是官家……”贞献矍然扬腕将团菊的盖碗掼倒,登时水流如注,“瞧我,真是不留神。”言罢她将盖碗扶起,“今岁新供的白毫银针汤味醇厚,改日我着高缘给您送些。”
香缨撑着她的手肘只觉她周身绵软,忙唤瑰意一起,“娘子这是怎地了?可要传御医来瞧瞧?”她抚额揣度良久却晃首,“不碍事。”俟回书麟高缘作揖道:“臣听闻坤宁添了位执事女官,暂代裴氏的职缺。”香缨捧了热汤与她暖手,贞献瞧是红枣银耳汤便搁置一侧,“尚宫局照例给的?皇后素来戒备,纵使是祁抚绥尚且不能近身。”高缘见势便将内情诉出,“想是圣人特地索要的。这女官隶属尚书内省,而今临近不惑。”瑰意嚯的一声,将滚温的桂花熟水奉送,“在禁庭浸染这样久,亏得尚宫局费心搜罗。”
晚膳过后高缘又谨慎禀报道:“娘子万福。坤宁殿发落了几个侍膏沐的宫人,是葛慰所兴。”贞献正兀自手谈,半晌举旗莫定,“当权执事讲究恩威并施,情理之中。官家今夜可有去向?”高缘静默倏忽,贞献却憬悟道:“今日乃望,官家是该宿于坤宁殿。”高缘皱眉,他平日原是管外事,一应起居饮食归香缨统筹,“还请娘子宽怀。官家早便不顾朔望的规矩,臣愚见,怕是有要事同圣人商榷。崔老相公的次子被召回汴京授职,到底国事为先。”顾贞献将黑子置到棋案,“你自我受册便替我主事,前后操持琐事甚为辛劳。我会向张都知陈情替你求封。”高缘见势推辞道:“娘子抬举臣愧不敢当。臣食君俸禄合该忠君之事。”
贞献莞尔笑道:“真是对不住。我昨日风闻薛娘子等皆替身侧的阶官请封,我却终日周虑些无用之事。你亦不要妄自菲薄,你最初于入内内侍省原有锦绣前程,却生生断送在我这书麟阁。”说起加官晋爵谁人不愿?然偏生晓得她不慕荣利,高缘纵使有念想亦不敢贸然请求,“娘子折煞臣,能替娘子当差是幸事,多少人求而不得。”顾贞献将一葡萄布袋赠予,“是歉意,亦是谢意。我知你还有弱龄的妹妹,全家靠你的俸禄度日。”高缘立刻拜倒,贞献却不以为意,“这点子银钱何足挂齿,小娘子多心爱珠宝簪环,恰我有银钗璎珞已然旧了。禁中穿戴讲究,略微暗淡些的意头不善,倒不如赉馈给令妹。”说罢她将木制的捧盒双手捧给他,“还请她毋要嫌弃。”高缘胆战心惊,邀买人心的事她昔不曾做,她这坐不垂堂的千金皆不愿跟宦官交涉,几只雀鸟喈喈啼鸣,香缨打厚重的挂帘入内,“外头降雪了,现下冷得很。奴命她们将牗户的间隙皆封堵妥当,娘子安心躲个暖罢。”
贞献笑着称赞,“你办事愈发周全了。正所谓近朱者赤,有高缘和香缨带挈焉不进益。”香缨羞赧,与高缘一同告退。
阁中燃着足量的兽金炭,烘的暖气浓浓,贞献撑颐在案前翻着一本旧籍,却心猿意马,满心全在揣测崔寿衡的意图。
——
云声满周岁便册封唐国公主,后进益国公主。满了两岁纵使步履蹒跚,却不需她的乳母时时搂抱,而喜歪歪扭扭地行路。岁长躬逢节礼便要走坤宁请安的过场,是日端午顾贞献将她送至殿口,见乳母领着她跨过高高的门坎,便在殿前焦急地等候。她与崔寿衡安虞无事、粉饰太平十余载,彼此皆知不可触碰的逆鳞,只她不觊觎中宫,中宫不谋害她的骨肉,便能佯装成和睦的模样。她的眼底只能窥见茜纱随风颤动,仿佛有衹候的内官来去取物,跫音重重她立即垂首,“非礼勿视。顾娘子既到坤宁这等肃穆处所,岂能擅自顾盼四遭窥探私密?”顾贞献叉手朝殿宇施礼,“女官教训的是。”裴宝瑟张眉竖目道:“圣人是公主的母亲,数日不见该细细问候公主器具膳饮。顾娘子滞留殿前是何缘故?”顾贞献不睬她,摆手命跟随的内人退到两侧,“圣人若有垂诫自然宣召,不劳裴女官耗费口舌。”
坤宁殿中,怯弱的云声仰望着殿中的衹应女使,“孃孃?”崔寿衡亦是不愿见她,只顾惜着清誉名声要多留一程,“公主瞧瞧这几根簪,这绣球、紫罗兰、玫瑰、马蹄莲镶嵌在簪头熠熠生辉,是孃孃特地着能工巧匠所制。”云声亦不能全然解她的话意,只见宫娥拜倒将匣中的簪钗举过首顶,她只得叉手施礼,“孃孃恕罪。”她走前贞献便教授了两句紧要的,告知她若不能应答便需请罪,不等崔寿衡接口,便见今上携贞献入殿,“子童好兴致。”说罢他撩开长袖,贞献会意替他卷起,他即将云声抱起,“爹爹替云声品鉴。”他唔了声,莞尔对贞献笑道:“我瞧这些罗钗平常,倒不比你给阿声绘得精巧。”云声窥觑爹爹,又怔愣地看向皇后,期期艾艾为她辩解道:“爹爹……能工制的!”
今上将她搂入怀中,摩挲着她的丫髻不甚爱惜,崔寿衡道:“官家这样疼爱娃娃,如今瑜儿离世,云声虽蒙官家眷顾却是公主,今后是不能承继宗庙的。还请官家……”贞献神情黯然,今上喝止她道:“住口!”他遽然起身以目示意贞献追随,“适才她的话你切莫当真。皇嗣与公主均一样,何况云声这般聪颖。”贞献始终与他相隔半步,“圣人是替国朝虑,替天下虑。妾业已而立,且由医官所断,妾遇喜是难比登天。而今能有云声已是幸甚至哉,公主不能担当国朝的重任,圣人短视是常理。”正逢廊道拐角,今上意欲搀扶她却侧避,“官家的疼爱妾与公主承受不起。圣人既是国母,亦是您的妻房。她深谋远虑,与妾这等孤陋寡闻的闺妇截然不同。”今上满目哀愁,“你分明清楚我并非此意!你凡事怎地偏要违拗着来?”
顾贞献撤后两步拗开两袖,“我不求官家与皇后多珍爱云声,我只要她平安顺遂直到摽梅!”他阖眸,皇嗣接连的薨逝于她痛心疾首,他又怎能安然?今上不解其意,“云声好端端的,你又在胡想甚么?朕的子女亦是皇后的,纵使她不算厚待亦是礼遇。她终年膝下无子息,始终形单影只,请你多谅解。”贞献怒极反笑,“无子息?皇后无嗣缘于妾?妾盼多番体谅,却有谁明妾的苦楚?难不成妾便合该豁开这颗心凭人践/踏?皇后纵有她的尊荣,妾便不该得一份体面?”今上凝视她半晌,“贞献,我最是厚待你,禁中嫔御之中有谁能同你比肩?你还有何不餍足?”她惘然笑了笑,双眸漠然,“餍足?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的确神憎鬼弃。官家是赐予妾诸多,妾感激涕零。不过您可曾在意过妾所冀望的?”
今上蹙眉问道:“你所期盼?“贞献举步向前,“十余年前妾便与官家提及,虚名、权势、甚至是宠眷皆非我所愿。妾只求度日安稳。”他遽然欲言,却默然哽阻,骤顿足道:“你又要提孩子早夭的事!他们体弱染病,天命难违,纵使是我亦不能掌控生死之事!”贞献声哑却竭力争辩,“当真是天命?果真是天意要谋我儿?妾不似官家司握四海,子嗣与您固必要,却稍逊于国之纲要。我仅有他们!”他却听不出要宗,“你身子荏弱不能受风,廊下风紧,我们且先回书麟罢。”贞献狠心摒他道:“你愿不愿明察一次!哪怕是为我?”他却满腔的疑窦,“明察?你要我明察哪一桩事?贞献,你是昨夜不曾歇息好罢?你该回去服些蝉蜕汤趁早就寝。”
她直直觑着他,了然笑道:“谢官家。汤药且免,妾的病症业已不能愈。”
——
她猛然惊醒,见瑰意满面焦灼,“娘子!魏王殿下忽地染病,而今气促咳喘,太医院的医官束手无策,怕是要恳求陛下调动陈御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