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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回答我,润声,听见什么了?”
秦江哽咽道:“我听见……听见了你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所以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严君撷感觉秦江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又死活不肯转过身来,也不管会不会撞到别人,迅速把他带出人群,拐进一条静谧的小巷里。
街边的灯火映在秦江脸上,泪痕尤为明显。因为眼泪落得凶了,秦江的睫毛湿漉漉地打颤。
“我没事,我没事。”秦江慌忙背过身,把泪水擦干净,待心情平复些许了,才重新转身面对严君撷,主动解释,“我没事,就是太挤了,我不是很适应。”
他当然知道严君撷这么做的理由了,那些伤害是刻入灵魂的,只有依靠无数次轮回,才能逐渐削弱影响。
事发过后,他就特别害怕人多拥挤的地方,更严重时,甚至连与陌生人擦肩都能引起强烈反应,后来干脆躲在家里,一心照顾病重的母亲,谁也不见。
“抱歉,我……”严君撷心中懊恼,他只是习惯性地向过去那样,尝试用这种方式帮助秦江克服对人群的恐惧,却忽略了此时的秦江没有过去任何记忆,对此肯定毫无准备。
秦江把问题揽到自己身上:“是我没提前告诉你,你没错。”
严君撷依旧自责,小心问道:“还逛吗?”
“有些乏了。我们慢慢走回去,如何?”秦江实在没精力逛下去,也不想扫了严君撷的兴,便想了个折中的说法。
“好,那走吧。”
两人原路返回,严君撷一直比秦江落后半步,挡在身后。离了人群,秦江便逐渐恢复过来,有闲心瞧瞧路边的风景。
集市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小吃亦不在少数,竞争激烈,相比之下,某家挂着“李氏”招牌的包子铺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店家看看邻近店铺个个生意兴隆,又看看手中长了刺还被用来赶苍蝇的小蒲扇,最后只能对着面前雪白的大肉包子哀声叹气:“最近生意也太差了些,连苍蝇都不肯光顾了。”
话音刚落,店家眼前窜过一个黑影,反应过来时,蒸笼内排得满满当当的包子已经多了一个突兀的空缺。
店家瞪大双眼,转头便瞧见不远处匆忙逃离的身影。他二话不说扔下蒲扇,朝偷包人的方向拔腿狂奔,扯着嗓子大喊:“娘的!这混蛋偷我包子!快把他抓住!”
偷包子的混蛋也不管撞没撞到人,卯足劲往前跑,眼角余光瞄到一条幽深巷子,拐个弯就要往里躲。结果脚底打滑,狠狠摔倒在地,包子完好无损,只是人快散架了。
脑瓜子磕得嗡嗡作响。
秦江前脚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后脚却看见前方有个黑影猛然向他冲来,未来得及躲避,便被严君撷推到一旁,亲眼见证了惨剧的发生。
“就是他!就是他!别让他跑了!”远处传来店家撕心裂肺的呼喊。
人群逐渐聚拢,在三人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却无一人上前制住这个灰头土脸,浑身上下散发着奇怪臭味的小贼。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秦江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心跳杂乱,手心沁出汗水,微微皱起眉头。
严君撷拉起秦江:“我们走。”
“稍等。”秦江走向小贼。
他也想快点离开,可地上的小贼实在眼熟,他还是想确认一番。
“你这厮!连包子也偷?要不要脸?”此时,店家拨开人群闯进来,怒气冲冲地拎起小贼脏兮兮的衣襟,抬手就要送他一个大耳刮子。
小贼下意识把脸偏到一侧,抬起胳膊抵挡。
这一侧,让秦江彻底看清楚小贼的面容——竟真是白澈!
“住手!”秦江顾不上其他,大声喝止店家,冲上去挡在白澈面前,替他向店家道歉,“包子多少钱?我双倍还您,给您添麻烦了。”
店家也够意思,把周围的人驱散,对秦江比了一根食指。秦江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两文钱递给店家,又连着说了好几声抱歉。
店家道:“算了算了,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钱也拿到了,我不追究。倒是你,小伙子。”
他瞪了白澈一眼。
“人要活下去有很多种方法,偷窃、抢劫,这些行恶的事就别做了,多积点德,魂归黄泉时也算对得起自己,知道吗?”
白澈低头看着手里的包子,一言不发。方才摔倒时包子沾了灰,但依旧热乎,外表狼狈的面皮下,仍然包裹着柔软香甜的肉馅。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管他干不干净,三两口先将包子吞了。
秦江瞧着难受,他扶起白澈,低声道:“咱们先回去,好吗?”
在认出白澈的那刻,秦江心里便泛起不安,但他没有急着询问,白澈确实需要休息,不管怎样,还得先把人带回去。
天色已晚,云雾笼月,脱离了喧闹的人群,一切归于死寂,婆娑树影映在斑驳石墙上,把凹凸不平的纹路衬得狰狞。
“你住这?”白澈问道。
“严大哥在这恰好有间院子,便借住几日。”
白澈转身对一直跟在身后的严君撷道谢,任由秦江把他扶进屋里,全然不见过去天不怕地不怕的怼人劲儿。
“诶这?怎么逛街还逛了个人回来?”老七膛目结舌。
严君撷目光停留在秦江房门前,吩咐道:“先备些热水,让他洗个澡。”
见自家主人不愿多说,老七也不再多问,只闷头做事。
仔细数来,秦江离家已有近半月,自定居金陵,他曾寄信回去给白家报平安,却未收到一封回信。
平安县地处偏僻,又路途遥远,信未送到或寄丢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如今却在金陵街头撞见本该好好待在家中的白澈,还是如此落魄的模样,这让秦江陡然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他听着屏风内不时传来的洗澡声,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梭着杯沿,眉头愈发紧蹙。
许久,白澈才披散着头发走出来,坐在秦江对面,几缕沾了湿气的发丝紧贴颊边,整个人更显阴郁。
“你坐这么远干甚?过来点,都不好聊天了。”秦江佯装轻松,殊不知眉间聚起的沟壑已然出卖了他。
出乎意料的,白澈不但没动,还将摆在桌面的手悄然收回桌底,拒绝道:“不必,此处同样听得见。”
桌底下的手指死死绞在一起,泛着无力的苍白。白澈自然清楚这种刻意的疏离无异于伤秦江的心,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秦江没有生气,对严君撷和老七的来历稍加修饰,把这半月来的奇遇说与白澈听:“若不是严君撷,我不知此刻将身处何种境地。”
白澈安静听完秦江的经历,却为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神色淡淡地问秦江一句:“他三番四次救你性命,甚至不惜为你三顾赵府,你又可曾知晓他究竟是何人?”
秦江差点将严君撷为地府神官一事脱口而出,随后猛然顿住。白澈的疑问看似寻常,却把秦江点醒了。
严君撷的确向他坦白过自己的身份,但仔细想来,“地府神官”这般模棱两可的解释,更像在故意掩盖些许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严君撷这般说着,秦江一闪而过的疑惑自然而然被带过去了,如今白澈再次提起,秦江才发觉严君撷的说法简直欲盖弥彰。
脑中对前世的记忆搜寻一番,仍有大片空白,仅有的记忆中亦未能找到答案。
白澈掀起眼帘瞧见秦江哑口无言的模样,心中便猜了个大概,漠然道:“你压根不清楚吧。”
严君撷看似坦然,声情并茂地向你解释一切,让你得到满意的答案,使你理所当然地忽略了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对吗?
白澈恢复无精打采的模样,青色的胡茬格外扎眼,他低声道:“阿江,你从不轻易对人卸下防备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秦江完全不知如何回答白澈,只觉得内心的不安与惶恐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无底洞,几乎将他完全吞噬。
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秦江颤声问道:“能同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吗?”
白澈的头埋得更低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从中寻得微弱的安全感。
他在来路上浑浑噩噩,曾在无人的树下嚎啕大哭,也曾躲在草丛间数着蚂蚁独自抽泣,此时此刻再挤不出一滴眼泪,麻木地传递着消息。
今夜的天实在不算好看,几颗黯淡的星稀稀拉拉悬挂于黑幕,还未有房内透出的烛光明亮,在一片寂静中更显寥落。
直到秦江离开房间,天上几颗仅有的星星也看不见了。严君撷正背对着他,坐在池边的石头上,听见背后传来声响,严君撷立刻转身走到他面前。
秦江尝试扯出一个微笑,不出意料地失败了,干脆放弃挣扎,红着眼眶可怜巴巴求收留:“我把房间让给阿澈了,能跟你挤一挤吗?”
严君撷自然求之不得,请秦江入房。
两人盖着一张被子躺在床上,各怀心事地盯着头上的一片漆黑。
严君撷侧头看着秦江,秦江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覆了一层水膜。
然而这对眼睛方才在檐下,分明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沉痛,只是在看见严君撷时堪堪藏了回去。
“严大哥。”秦江才开口,便哽咽了。
“我在。”
尽管已经盖上较为防寒的蚕丝被,严君撷仍察觉他身边的人体温偏低,他犹豫片刻,悄悄握住秦江的手,秦江明显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很快放松下来,任由严君撷握着。
秦江苦笑道:“你的手竟比我的还冷。”
“家里可因此省下了不少买冰的银两。”严君撷破天荒地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秦江陷入遥远的回忆,声音如同江南春天飘落在地的鸟羽,轻柔抚过耳廓,软得人鼻头泛酸:“自我记事起,白叔白姨是最先牵起我手的人。白叔的手特别大,手上长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握起来干燥又温暖。白姨的手比白叔小,却总能令人安心。”
“我没有爹娘,但我觉得,爹娘的手应当也是这个模样吧?想着想着,心里已经将他们当作亲生爹娘了。”
“可是严大哥。”秦江再也绷不住,连哭腔都在发抖:“阿澈的爹娘没了。”
闻此噩耗,严君撷也不比秦江好受,好比当头棒喝,打得他阵阵发昏,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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