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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抑郁症(3)
少年抑郁症:躲在房间的孩子,敲不开门的父母
二三里客户端
2021-03-09
休学后,孟秀一度处于低能量状态。那时,他关上卧室房门,仅在去厕所和取餐时走出自己的小世界。暴露在卧室之外时,他极力避开父母,害怕看到他们满脸同情,更害怕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他买了一大瓶叫作“白苔”的香水,味道像雨后的青苔,那是唯一让自己稍微舒服的方式:他只需要躺在床上吸一吸鼻子,甚至不需要挪动身体。在一年多的类似独居的生活中,白天黑夜,孟秀把微信通讯录的同学逐一删去,不停刷美剧,希望能把大脑放空,什么都不必想。但他还是本能地做着严肃思考,他衡量过应试教育这个体制,他的结论是,对于社会而言,这个体制是相对公平而低成本的,甚至是高效的,但副作用是压力过大。他劝自己,不要把所有问题怪罪给外界,自己也要学着改变,学会抗压。
一度,孟秀从卧室走出来,提出要读一年初三,参加中考。母亲得知后欣喜若狂。可是复学前两天,压力就排山倒海回弹,熟悉的痛苦和恐惧袭来。孟秀不愿放弃,还是上了两天学,他说,那两天,他连吃早饭时都在思考要不要活下去。第三天,孟秀放弃了。
交流过程中,几位妈妈都觉得,即使搜索所有的经验,她们还是无法完全共情孩子,她们不知道孩子为什么会那么痛苦,也不能理解孩子为什么陷在莫名的东西里难以自拔,总想着“做点儿什么”让那个会笑、知上进、懂生活的孩子回来。可所有的努力,在短时间(以年计),几乎注定像投进深渊里的石头,没有回响,而他们的焦灼和用力过猛,又会反过来伤害自己的孩子。很多家庭在这种循环里搏斗,消磨,最终,父母和孩子一起坠入无能为力的状态。——孩子连命都不要了,我还能拗过他吗?
孟秀休学后,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上去毫无生气。孟秀妈妈病急乱投医,正好有个亲戚说孩子身上可能有什么,要不要试试做一场法事,她也就同意了。那时候她自己身体也很差,就找了一个给自己祈福的理由,带儿子去拜庙。车开到庙门口二百米处,法师叫儿子进庙里接受仪式,儿子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跳下车,朝着来时的方向猛跑,身旁车辆飞驰。
几个小时后,孟秀妈妈才追上孩子。孩子的情绪骤然爆发,大喊大叫。
那天之后,孟秀和父母没了信任,他把自己卧室的门关上一年多,父母说什么再也不理。
儿子生病的第五个月,孟秀妈妈也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医生建议她住院。她拿了药,却没住院。丈夫一直不肯接受儿子生病,她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把儿子留给丈夫照顾。每天,孟秀妈妈回家做好晚饭,端到客厅,又躲到自己的房间,不多时,孟秀悄悄出来,把饭端回自己房间,客厅里永远一片寂静。
此前,在单位里,孟秀妈妈和几个同事闲聊,提及有个朋友圈里公认的“出息孩子”得了抑郁症,那孩子在香港大学读书。有人叹气,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有什么用,一辈子废了。更多人附和,是啊这辈子都废了。后来,她的儿子也出现了抑郁症状,孟秀妈妈没和任何同事说,难过的时候,她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拿手机反复往自己脸上砸,用指甲使劲掐自己的胳膊,一道一道。
郭彤妈妈把女儿从学校接回来那天,女儿一下子倒在床上,背对着自己看起了手机。帮女儿关上房门后,郭彤妈妈盯着房间,发现她刚出去,里面的人就开始鼓捣,一会坐起来,一会躺下,不知道在做什么。她一进去女儿又不动弹了。
郭彤妈妈忍不住打开门,质问女儿,你到底有没有病?
郭彤情绪一下子爆发,走到客厅里,开始历数父母从小对自己的伤害,情绪渐渐失控。当天晚上,女儿冲出家门,坐到了楼道里的窗台上,牢牢盯着地面,像在考虑跳不跳下去。把女儿抱回来以后,郭彤妈妈再不敢再提上学的事。
女儿不上学以后,郭彤妈妈这么形容她的感受:“天都塌了”。女儿在家的第一个月,郭彤妈妈一直盯着班级群大小消息,包括哪个孩子被老师提醒穿校服,她都记得。随后,疫情爆发,郭彤妈妈每天按照群里的要求打印讲义、作业,到女儿房间外一板一眼告知网课安排。在她固执的想象里,女儿正像一个普通学生那样在生活。
房间那头始终没有回音。
为了寻求帮助,郭彤妈妈加入了一个由家长组成的线上微信社群,很快成为群主。她发现,群里的近500名家长每天发上千条信息,历数孩子的“不正常”:“孩子不做作业、日夜颠倒、不洗澡、不出门……那他以后怎么办?”没有人能够给出回答。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郭彤妈妈忍不住推开女儿房门看,女儿正在睡觉。她质问女儿为什么不上网课,女儿说自己头痛。她想戳穿女儿,带她穿戴好开车去医院,期待女儿半路上能和自己解释一下。但女儿一句话都不说,最终,她没等来那句解释,也没有真的去医院。最后,调头回家,一路沉默。
两年多,瑞莎躲在自己的空间里,感觉自己在一个无尽黑暗的地方,身旁是黑暗,明天也是黑暗,她需要紧紧抓住什么理由,让自己活下去,比如,一件洛丽塔风格裙子的尾款还没有付,她告诉自己裙子到货之前不能死。
裙子到货后,她给自己化了妆、染了头发。她说,那一刻的自己是崭新的,这个念头如同一道亮光照进屋子。但在大多数时候,她的情绪只有割伤自己才能释放。她一直极力寻找让自己感觉快乐的事情,写日记、画画、做公众号,这些事情成为她的生活里顷刻熄灭但毕竟存在的微小光芒。
在朋友圈看到同学纷纷晒出入学邀请之后,瑞莎决定一边吃药,一边在父亲的陪同下出国读预科,如果顺利,一年以后就能拿到大学的入学申请。
走出房间,回归所谓的“正常”生活,那究竟是什么样子,瑞莎和父亲都无法预料。离开太久了,她期待,却陌生,也恐惧。某天,瑞莎的父亲听见女儿在电话里让自己赶紧回家。到家以后,他看到家里的碗碟碎了一地,新环境再次带给瑞莎痛苦和压力。看女儿这样,父亲难过,又感到释然,他早已明白女儿这是在释放。
事后,瑞莎爸爸独自去附近的树林里散步,让心情平静下来,回到家里,他只让女儿看到他的笑脸。
作为唯一一个确诊过抑郁症的学生,瑞莎成了全班的焦点。在学校,几乎每个月她都要被叫出教室,去心理咨询室做辅导。她的每一个讯号,比如趴在桌子上几分钟,就会被老师和同学解读为某种危险征兆。为了不被当做一个病人,瑞莎开始学着开朗,健谈,控制流露情绪的低落。在日记里,她把这种感觉描述为“挤在人群之中,被人推着走”。
瑞莎的专业是心理学。预科末尾,有一个长篇论文作业。瑞莎撰写的《在中国,抑郁症病人受到哪些歧视》获得满分。查到分数那一刻,瑞莎感到久违的快乐,可反复通读全文,却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文章不够格,自我否定的习惯一时难以抹去。但比起从前,她确信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2020年12月,瑞莎拿到了大学的正式入学邀请。
在交流中,孟秀不时梳理着自己“向前走”的阻碍。在不上学的日子里,他尝试学编程、视频剪辑、日语和绘画,努力想让自己成长得快一些。他说,自己的第一个困难是很久没有回到学校,难免会有不舒适的感受。另一个困难是父亲虽然也照顾着自己,但他至今不能接纳抑郁症。
父亲的脾气并不火爆,通常是把所有怒气压缩成嘲讽。可在孟秀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会重复一个观点:自己同事天天打孩子,那个孩子都没出现问题,那么孟秀为什么就会出现问题呢?孟秀告诉他,自己和同事家的小孩不一样,每个家庭的情况也不尽相同。每次说到这一点,父亲总是试图终止话题。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孟秀学着不再关注父亲的反应。这个孩子决定再一次改变自己,试着去接纳这样的父亲,接纳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接纳他的事实。
只有这样想,他才能说服自己平静。
在所有家庭里,孩子的抑郁症,也是父母的一课。有些父母在漫长的挣扎中“毕业”了,懂得了医学意义的“抑郁症”是怎样的状态,以及,如何和这样的孩子相处。也有些父母一直徘徊在里面。
在收拾女儿的房间时,迪卡妈妈发现女儿在一本名为《活下去的理由》的书中做了大量标注。女儿划选上了和作者共有的症状,在作者列举出的书单和音乐下方,她也一一注明自己的的兴奋,似乎每一次被书中的观点吸引,都给了自己希望。那时,迪卡已经就读于一所环境相对宽松的私立学校。母亲本以为自己全部懂得了孩子,但在那一刻,她发现女儿在病中走过的路远比自己想象中艰难。
同样,隔着校门口的伸缩门,郭彤妈妈也看到了女儿的另一面。从开学第一天起,郭彤每天给母亲打电话至少一次,每次至少一小时。对郭彤来说,这所国际高中充满挑战,她时常失去信心,隔着听筒流泪。
有一次,学校保安破例打开校门,郭彤冲进母亲怀里。还有一次,郭彤一定要请父母吃午饭,转身去食堂打包外卖。郭彤妈妈从人群里看到,女儿的肩膀上似乎同时绑着几件外套,这是流行的穿法,但又显得潦草。女儿刚刚走出食堂门口,四处张望着。郭彤妈妈一阵心酸,之前觉得女儿在家里总和自己作对,此刻才意识到她也一直在被迫成长。女儿走后,她和丈夫舍不得浪费心意,在学校对面的公交车站寻了一块空地,坐下来把饭吃了。
过了两个月,郭彤每隔几星期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她不再为疾病烦恼,融入了同龄人的世界。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感谢抑郁互助康复社区“渡过”为撰文提供的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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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石润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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