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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天
“臣参见公主。”
行礼完毕,王羡渔屏气凝神,直视面前的虚空,往日里闲不下来的嘴牢牢紧闭,俨然老僧入禅定。
太后将他与舞阳公主单独留在暖阁,明摆着想搅浑一池春水,让流言传到天琛帝耳中,坐实这桩离谱的婚事。
此时若有一言一行不慎,坏了男女大防,他就完了,柳涓也完了,还搭进去一个无辜的公主。
舞阳公主端坐在原先太后的位置上,或许出于女儿的羞赧,双手绞着蚕丝帕,同样不发半言。整座暖阁里唯有西洋钟不知疲倦地嘀嗒。
王羡渔将屏风上凤凰的针脚数了十几遍,终于受不了熬人的沉默,四下一望,从几上的茶碟里取了一粒核桃,捏在掌心消遣寂寞。这般坐牢似的日子绝对撑不过一个月,待天亮,他便找机会翻墙出宫。
舞阳公主似乎误解了王羡渔的意思,紧追着他取过一颗。核桃虽然已用小钳子开了口,依然坚硬难剥。她的手法不熟练,费了好大功夫才取出果仁,在几上铺开蚕丝帕,收聚成堆。
古有丝帕传情,今有核桃达意。
王羡渔只当不见,继续学老僧入定。茶碟里的核桃山矮下去小半,舞阳公主指甲上的蔻丹也剥落了好几片。
王羡渔实在忍无可忍,一时间忘了自己是个受伤的文弱书生,将掌心带壳的核桃捏得粉碎,拍在几上。舞阳公主闻声,当即舍了剥到一半的核桃,恨恨地转头。
两人同时开口。
王羡渔:“臣不可能求娶公主。”
舞阳公主:“本宫绝不会嫁给王大人。”
王羡渔:“?”
舞阳公主显得比他更震惊,柳眉紧拧,精致如人偶的脸庞浮动起几丝鲜活的生气:“王大人,你不是对本宫一见倾心,非本宫不娶吗?”
王羡渔干咳两声,道:“也曾有人说公主仰慕臣多年,可有此事?”
舞阳公主不屑:“无稽之谈。”
王羡渔骂得直白:“纯属扯淡。”
聪明人之间谈话只需点到为止。舞阳公主莞尔,拎起蚕丝帕连带核桃仁一裹,抬手精准地抛进盛着孔雀翎的高瓶。
“他们都赞你是天降文曲星、翩翩佳公子,简直是模子里刻出来的好驸马,如今一见,倒是比说得有趣些。”
王羡渔这才发现她眉宇间流转一股飒爽的英气,竟是莫名地熟悉。“无能纨绔,不值抬爱。”他道,“为报不嫁之恩,若公主另有属意的如意郎君,臣定当竭尽所能帮公主牵线。”
“本宫不会嫁你,也不会嫁与他人。”舞阳公主刻意拉长语调,“你们男人——不行。”
王羡渔不曾回应“男人不行”的评价,他好奇这位大燕朝第一等的天胄贵女究竟打的是哪一面算盘。
舞阳公主继续道:“本宫之所以不会嫁与他人,是因为情系王大人,王大人却别有所爱,故而无情流水弃落花,绝非本宫违逆圣意。”
王羡渔:“……”
他终于想起舞阳公主的眉眼为何熟悉。人人都说柳涓生得像静王,静王是舞阳公主的皇叔。两人眉目离奇地相似,利用人的手段也如出一辙。
他无法回绝,叹道:“既然如此,作为交换的条件,请公主帮臣查一个人。”
“你居然敢与本宫谈条件?”
舞阳公主长在深宫,身旁多是奉承之辈,头一回遇到与她明码论价的男子,不禁好奇地问,“是谁?”
“太监潘迎喜。”
===
夜色浓黑,宫宴的群臣散尽,太极广场上灯团璀璨依旧,但已人迹寥落。锦万春安顿完天琛帝归来,面色比去时更加阴寒。
柳涓不敢多言,仍装出一副孱弱的美人灯模样,被小太监搀扶上马车。踩踏凳时脚底踉跄,还失手扯落了车檐一角的车铃。
这是他与雁南归约定的记号,用来辨别锦万春的所在。
但见了车厢里里的情景,柳涓暗自倒抽一口凉气。
本该只有他与锦万春两人的马车,多出了一个岚十里。
车轮辘辘,驶出皇宫,前后簇拥着十余名锦衣卫,童骥也在其中。锦万春阖目养神,岚十里缠在柳涓身侧,捧茶递糕,无比殷勤。
“小千岁的手,怎么还是这般凉?”岚十里怜惜道。
柳涓猜不出岚十里为何出现在这里,顺从地一一接下。他盘算着此刻雁南归应正施展轻功,踏过京城楼阁的檐脊,紧随这辆马车,寻觅刺杀的时机。
皇宫离他的住的一水巷隔着小半座城池的距离,如果柳涓是他,会选择路程中途,众人疲乏松懈的时候动手。
他们一路南行,拐入某处灯火昏昏的街角,窗外忽地窜起丝丝阴风。缺了一角的车铃泠泠作声,宛如阴差索命般瘆人。
来了!
马车猛然停在道路正中,外头响起锦衣卫陆续倒地的痛呼。柳涓透过车帘的缝隙,窥见绣春刀与短剑交锋的火光,故作慌张道:“干爷爷,又有刺客,我们……我们还是快逃吧。”
奇怪的是,素来惜命的锦万春连眼皮都没抬。岚十里的蔻丹纤手抚上柳涓的肩头,如吐着鲜红蛇信的白蛇,将他禁锢在原处:“小千岁不必惊慌,一切都在锦公公的掌握。”
锦万春这才淡淡地望了柳涓一眼,哂道:“捉活的。”
柳涓:“……”
他已经确认,锦万春必定知道了些什么。
知道了紫癜太监刺杀的目标不是王羡渔,而是他?知道了他与十三年前的旧案有关?或者他所谓的谋略都只是自欺欺人,锦万春已经查清,他就是归来复仇的静王之子。
柳涓捏紧袍袖中的鸟哨,一见情况有变,即便博上性命,他也要向雁南归发出撤退的信号。
岚十里却先他一步,掏出一截形状古怪的短笛,呜呜地吹奏。笛音混在锦衣卫的哀嚎间传向远方,他脸上胜券在握的笑容渐渐凝固。
岚十里向锦万春递过去一个求救的眼神:“九千岁……怎么会?”
从李羲口中得知刺客的真正目标可能是柳涓后,锦万春命他在沿途布置了好几个暗卫的哨点。附近便有一处哨点,等候的都是大内顶尖高手。以笛音为讯号,一同现身擒贼。
如今竟一个人都不见踪影,那神秘刺客到底是什么来头?
外头的锦衣卫被雁南归解决得差不多了,童骥咳住喉头的腥甜,不支地倒在车厢旁。短剑的刃光凛凛闪过,劈开车帘,夜风瞬间灌入。
岚十里松开柳涓,掌风闪电般向前劈出。才过了二三十招招,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这刺客的对手。
尽管他仗着锦万春的威势,在京城的富贵窝里横行十余年,日常疏于练功,但能将他逼到这等险境的,无疑是纵横江湖的绝世大侠。想必哨点里的暗卫们也遭了此人的毒手。
岚十里竭力闪避越来越凌厉的剑锋,脑海里迅速浮现几个人的名号。绝世大侠多是闲云野鹤,无论哪个,都没有理由来干刺客的勾当。
剑锋寻到他的一处破绽,径直往他背后刺去。岚十里霍地侧身,横过上臂挡住这一击,血迹很快洇透了衣袖。
车厢里的两个人,锦万春死了,他自然活不了。柳涓若是死了伤了,天琛帝怪罪下来,锦万春估计也要拿顶罪。
岚十里不住地喘息,终而凄凉一笑,腾空将自己摔下马车。
若实在敌不过,大难临头各自飞,多活一刻是一刻。成为朝廷钦犯,总胜过当剑下冤魂。
锦万春面前的最后一道屏障移除了。
生死一线的关头,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显露出超人的胆气。锦万春缓缓坐直身子,直视刺客面蒙黑巾的脸,沉声问道:“有什么是咱家能给你的?”
雁南归变换声线:“受故人所托,来要你的性命。”
“这东西咱家给不了你。”锦万春眯起双眼,“故人?是十三年前的那位吗?”
“你杀咱家也就罢了,为何连一个小小的替身也不放过?”
柳涓屏住呼吸。
锦万春与静王案,果然脱不了干系。
雁南归自知不善言辞,再啰嗦下去迟早暴露破绽,简短道:“柳家的人,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剑尖斜刺而出,却在距离锦万春仅有半寸之遥时偏离了方向。柳涓忽然飞身扑出,用自己的肉身挡住了锦万春。锦万春没料到这等变故,愕然地瞪大双眼。
雁南归更没有料到,强行改力收回短剑,被迫跳离从车厢前的横板,移身到车辕上。
就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插着三把明晃晃的飞刀,每一把都入木三木。
飞刀射出的方向,常一念从半空落下,直取雁南归的心门。雁南归匆匆提剑格挡,地上装死的岚十里见机暴起,加入了围剿雁南归的行列。
不远处,还有几道迅捷的黑影往这边赶来。
锦万春的救援到了。
雁南归在心底连骂了数声娘,不甘心地回望一眼车厢,飞身撤走。常一念没有再追,岚十里盯着刺客的背影,忽然转动手腕,发出去几枚暗器。
耳尖捕捉到微弱的闷哼,应是中了。
接下来赶到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赶忙清理现场,救助伤员。岚十里带着一袖子的血向锦万春请罪,锦万春无暇理他,当即质问常一念:“你为何来这里?皇上那边——”
常一念答:“回九千岁,皇上忧心柳御史,无法入眠。太子殿下亲自请来太医,照料皇上入睡,另派奴才来保护柳御史。”
锦万春:“居然是太子……”
岚十里凑到锦万春跟前,叹道:“奴家武学低微,不敌那贼人。此番多亏了常公公,和柳御史舍身相救。”
锦万春怒斥道:“住口!岚十里,咱家让你安排暗卫,结果不但没有将他当场擒获,反而又让他跑了。你今后有何颜面去禁军面前逞能?”
“奴家明白自己无能,才想尽办法为九千岁分忧。”岚十里殷勤道,“那刺客逃跑时中了暗器,上头淬了毒,此毒名叫离恨。戏文里唱: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①。”
“此毒正如相思入骨,无色无味,却缠绵难以剔除。前三日毫无症状,第四日起经脉闭塞,内力渐失。到了第七日,任凭绝顶高手也与病弱常人无异。到了第十日再不救,就会一命呜呼。”
柳涓将指甲狠狠刺进掌心,逼迫自己保持清醒,记下岚十里所说的每一个字。
“即便那人神通广大,知晓解毒的药方,可所需的几味药材极其罕见,九千岁只须下令封锁城门,再派探子守在几家大药铺,待有人上门问药。”
“当然,还有一个更简便的办法。”岚十里意味不明地瞥了眼柳涓,笑道,“现成的解药东厂地库便有,得看有没有人胆敢来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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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郑光祖《倩女离魂》
马上夫夫就要会合打反派了,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