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29.梦醒时分，才是说不尽的绝望和悲凉。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那日桥上惊鸿一瞥，他在众人之中收起折扇，讪讪地笑。

　　梦到花灯初见，他温和一笑，眉目俊朗，说他是陆游，请问姑娘芳名。

　　梦到他在漫天烟雨之中，拥我入怀，说我是他毕生的至宝。

　　梦到他不远千里，不辞劳苦，只为到临安见我一面。

　　梦到大婚那日，挂满红绸，他温柔地吻去我眼角的泪，和我约定要携手此生，定不相负。

　　梦到他带我去越州，他轻吻我额头，说会给我一个家。

　　梦到上元节，灯火阑珊处，红伞掩映的我们拥吻的身影。

　　我还梦到窈娘，她说她撑不住了，要先走一步。她说要我好好的，她说她想看到我子孙满堂，她要我替她好好活下去。我哭喊着让她不要走，她却带着悲悯和不舍，渐渐被弥散的雾霭吞噬，彻底裹入一片黑暗。

　　唐婉恍惚间睁开了双眼，她床前坐着一个男子，看不清面目。他抬袖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之上。他身上有一股糯米茶香的味道，很是好闻。朦胧中唐婉听到他说，“把这药煎了，喂她喝下。”

　　原来是个郎中，唐婉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闭眼之后，眼前是一片刺眼的亮光，唐婉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眼睛。那亮光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唤她，“进来吧。”唐婉心生警惕，脚下却不受控制，一步一步向亮光中走去。

　　拨云见日，得见真颜。唐婉看向眼前的光头小沙弥，他还坐在那庙宇前解签的一角，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很想看到她。但他还是开口道，“坐吧。”

　　唐婉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只能张开，发不出声音。小沙弥见她这副模样，示意她把手搁上来，“别白费力气了，你说不出来话的。”他扣着她的手腕，动作与握猪蹄并无两样，三指搭在她脉搏之上。少顷，他放开她的手，唐婉的手硌在桌角上印出了一个红印。

　　忘尘收起了手，不客气道，“还是这般性子，早教你遇到万事想开些。”忘尘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不知看上了你什么，红粉骷髅，害人不浅。”

　　唐婉迷惑不解，也不能开口说话，只好就这么盯着忘尘，眼神迷茫。

　　那小沙弥忘尘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你也是可怜，回去吧。此中一切，就尽数忘却。”

　　一阵清风吹过，又将唐婉吹了出去。唐婉睁开眼睛，完全不记得方才还见过忘尘，只满心的绝望与悲凉，她就这么躺着，抬头望着床帐，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沾湿了被衾，刺骨的寒凉席卷了她的心房。

　　“娘子，你醒了。”小蝶看着唐婉空洞无光的眼神，心疼得紧。又劝慰道，“娘子，您已经昏迷了两天了，”小蝶鼻头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夫人老爷都担心死了。”小蝶将靠枕塞到唐婉身后，扶起她，“就当是为了老爷夫人，您起来吃点东西吧。”

　　唐婉浑若听不到的样子。小蝶替唐婉擦去脸上的泪水，又胡乱地抹了抹自己，“奴婢知道您伤心，但是您得养好自己的身子，您这样，就是窈娘子在天之灵，也不会放心的。”

　　唐婉好像多年未动的机械生了锈一般，转向她，“窈娘是怎么没的？”小蝶嘴唇颤抖，轻轻摇了摇头。唐婉却突然失控，抓着小蝶的肩膀，“告诉我，窈娘是怎么没的！”小蝶不忍开口，默了半晌，声泪俱下，“说是……肺痨，窈娘子不受宠，一发现就送到掖庭幽闭。无人给窈娘子医治，最后窈娘子不堪病痛折磨，自绝了……”小蝶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唐婉脱了力，犹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靠在床榻上。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张开嘴好像要唤谁，但就是发不出声来，也哭不出声来。

　　两人俱是哀恸大哭，直哭到筋疲力竭，唐婉头痛欲裂，再也掉不下一滴眼泪。悲痛至极，反而麻木了。唐婉呆呆地看着前方，视若无物，“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小蝶不放心道，“娘子……奴婢在这里陪着您，您心里难过，就和奴婢说一说，别憋在心里。”

　　唐婉闭目，木然道，“不用了，你去吧。”小蝶见实在劝不住她，便小心道，“那奴婢就在外面候着，娘子您需要什么随时叫我。”

　　一连几日，唐父唐母来看唐婉，她都不发一言，落在唐父唐母眼里，心里更不是滋味。唐母为着这事也暗自垂泪，但在唐婉面前还是强颜欢笑。眼看着快到过年了，唐府还是一片惨淡，因为唐婉，二老都无心准备年节。

　　这日，小蝶打了水，正要伺候唐婉起床洗漱。谁知等她进门，床榻上的人却不见了。小蝶吓了一跳，心头一惊，正要寻人去告知夫人。却见本应在床榻上的娘子已经端坐在梳妆镜前，梳了一个端庄华美的发髻，手上拿了珍珠耳坠戴上，正在端详镜中自己的模样。

　　其实唐婉原本长相清丽，眉目间独有一种江南女子的风情。如今大病一场，虽然消瘦了许多，但眼睛更为明亮，像是燃起了灼灼烈火。原本清澈动人的杏眼被她刻意化长了眼线，气质凌厉中更添妩媚。自与陆游一别，她就没有再笑过。今日镜子里的自己倒是对着她妩媚一笑，勾人心魂。

　　小蝶看得痴了，心里又不禁疑心娘子怕不是被女鬼上了身，显得有些疯魔了。唐婉施施然转过身来，身上一席青莲色襦裙，同色褙子。她披上衣裳杆子上搭着的白色大氅，见小蝶还怔愣着，瞥她一眼，“走吧，先去见见母亲。快过年了，这么冷清可不好。”说罢看了看外面空荡荡的院墙，“过年，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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