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头两绪

　　虽然闻元复认为他只耽误了周仲西二十几分钟的时间，可事实上，周仲西这下半夜睡的也不踏实了。
　　翻过去，想的是宋贤现在情绪稳定了没，翻过来，想的是宋贤这种情况，即便回来，短时间内应该也不能正常上课了。那既然不能回学校，回来之后闻元复要把人安排在哪儿呢？
　　越想越琐碎，这怎么睡得着啊？周仲西干脆又拿过手机，打开百度，搜索抑郁症相关的词条。
　　活了三十年，像这样躺在被窝里查资料的夜晚，屈指可数。毕竟对视力，颈椎都不好。
　　而且倘若一个人长期熬夜，机体抗病免疫力就会下降，患癌风险就会相对提高。中医道，上工治未病，中工治欲病，下工治已病，周仲西作为中医，比起治疗已经发生的疾病，当然更重视早期的养生和预防。
　　不过今晚，他破例了。

　　早7点，周仲西没被闹钟叫醒，被杜老师的一通电话吵醒了。
　　“起了吗？儿子。”杜老师在煮早饭的间隙，顺便给儿子打了个早安电话。
　　周仲西侧过身，长腿一搅被子，卷成麻花，“马上起。”
　　“后天回来吃饭吧，你弟弟跟一姑娘相上了，后天要来趟咱家，你也回来见见？”锅里水冒泡了，杜老师舀了一勺淋在鸡油上，碗中葱花浮起，颜色特别好看。
　　周仲西半眯着眼，清醒不少，嗡声惊讶道：“这么快就见家长了？”这才相亲几次啊，就确定关系了。可别两小年轻还没互相了解透彻，就糊涂凑合在一起了。终身大事，小心翻车啊！
　　杜老师笑出了声，“哪儿那么快，书禹也不是那么没数的人。那姑娘叔叔跟你爸是朋友，你爸爸是邀请他来吃饭，他就想着，把姑娘一起带来我们见见。又不是正式见父母，一起吃个饭而已，这有什么？”
　　“哦。”周仲西一垂脑袋，整张脸埋在枕头里，雾蒙蒙地回话：“行，不说了，我起床洗漱了。”
　　“恩，你快去吧。我也正煮面呢，记得吃早饭！”
　　“好的，会吃的！”周仲西跳起来叠被子，“祝你今天有个好心情，老妈！”
　　“你也是，儿子。”杜老师说。

　　“你盯着她吃药，我盯着你吃药，吃吧。”闻元复将药盒往宋贤手里一放，态度十分强硬。还知道不吃药扛不住，结果天天尽盯着别人吃药，自己不吃，这算什么？
　　宋贤没说话，将一把药扔进嘴里，咕噜两口水喝下去了。
　　闻元复继续教训她，“你看，吃药很麻烦吗？十秒都要不到就解决了。”
　　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宋贤不耐烦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走？你不上班吗？”如果不是闻元复来了，初见不会赶她走的。只要他走了，初见就没办法赶她走了。
　　“等你一起走。”闻元复双手抱在胸前，认真道：“我是一定要将你带回去的。”
　　带回去？带去哪儿？真是可笑。宋贤轻笑一声，“回哪儿？回学校吗？你确定我在那儿能好吗？你确定学校里的人都是好人吗？”见林潇潇或是程嘉，无论是谁，都让她觉得恶心和抗拒。
　　明明那里才是最冷血，最令她作恶的地方。闻元复竟然想把她带回去？他是想救她吗？分明是想让她早点死！
　　宋贤的目光愈渐冷漠，闻元复神经一颤，想到了某些校园暴力的情节。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闻元复更加严肃了。
　　他一把扯过她手腕，“他们欺负你是不是？男孩还是女孩？”闻元复将事态想的严重了些，他平生，最厌烦的就是校园暴力。
　　40%的心理疾病患者都跟以往在学校受过暴力对待有关。如果没有校园暴力，很多年轻人就不会有心理障碍，也不会因此在后来产生自杀的行为。
　　施暴者往往以为施暴的行为只有那么几次或者一段时间，却殊不知，很多受虐者的未来，都将在暴力的阴影中苟延残喘。
　　宋贤抽回手，有腾腾的愤怒想要爆发，紧握拳头，她吞咽一口气，冷冷道：“没有，她们只是觉得我有精神病，害怕而已。”有谁愿意跟精神病一个屋呢？谁知道什么时候犯病，要打人或者杀人，林潇潇总是这么说。
　　但其实，她也没说错。
　　有病的人谁不怕？

　　初见望着两人的身影，他们似乎在争执。但这样的宋贤，好像才是鲜活的。
　　在她面前，宋贤已经许多年没有发过脾气了，自从生病后，宋贤总是对她百依百顺，就好像沦为了影子和附属品。一天打几份工，拼命赚钱是为了她。如今退学，甘愿如困兽一样守在这里，还是因为她。
　　宋贤常说，自己是她的福星。可她怎么觉得，自己明明是个祸星啊。
　　下午来了场大雨，而后又转小雨，绵绵地下个不停。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初见嘀咕一句，继续翻手中刚洗出来的照片。看完了，她操作着轮椅，从床边抽屉拿了沉沉一盒相册本出来。
　　崭新的照片一放入，显得之前的照片更加老旧了。初见翻了翻，慢慢回忆着，直到最后一张照片看完，自嘲道：“我看着都比宋贤有肉。”
　　争吵过后，除了雷打不动的过来送药，宋贤大部分时间都躲着她。初见每想说点什么，刚发出个气音，宋贤就转身跑了。
　　初见：“......”
　　可躲着也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宋贤还是得回去的，这件事情是不能改变的。
　　初见慢慢地往宋贤房间去，她不想再拖了，这样拖着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宋贤执意如此，那么她也有过激的办法来逼她离开。不过闻医生说不能接刺激宋贤，所以她也想尽量平静地跟她沟通。
　　“宋贤，开门。”初见拍着门，“我们谈谈。”
　　屋内没人应声，但她肯定在，也肯定没睡觉，说不定就正静静地注视着这扇门呢！
　　“你不开门的话，我就一直在外面等你。”初见说话没带一点攻击性，非常温和平静，“今天下雨，我查过了，最低温度15度，还在吹冷风，我只穿了一件毛衣，盖了一条薄毯子。如果你......”
　　宋贤开门，一张脸冷的快要结冰。初见立马露出得逞的笑意，“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吹风，快让我进去吧，我手冷。”
　　初见房间的门槛因为轮椅进出不方便所以被撤掉了，但其他房间的没有。宋贤弯腰将初见从轮椅上抱到了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又将轮椅收进来放在了一旁。
　　初见目不转睛地看着宋贤，往上扯了一下毯子，“对不起，宋贤，上次我说话没过脑子，你别难过。”
　　宋贤拖了椅子一转，正对着她坐下，“又来劝我走的？”
　　初见毫不掩饰的点点头，“宋贤，我上次看到一句话，我觉得说的很对，想跟你分享一下。”
　　宋贤默默看着她。
　　初见十指相扣，声音清脆，声情并茂道：“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宋贤：“......”她转过了头，意思很明显，不想听她胡扯了。
　　初见瘪嘴，吐了吐舌头，笑道：“好吧，我重新说。”这次正经了很多，“宋贤，你回去吧，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我治不好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面对，事实就是这样的，我没有多少日子了。”
　　宋贤的眼皮颤了颤，她不想转回头。
　　初见很无奈，认真道：“宋贤，我真的不需要你为我继续耗损了，我的生命就这么长了。”每天早晨醒来还能看见世界，看见大家，对于她来说，就已经是多赚了一天的幸福。她会在哪一天突然离开，没有定数，也许今晚，也许明晚，随时都可能是她人生的终点。
　　“我现在还活着，愿望还是愿望，可如果我今晚死去，愿望就变成了遗憾。宋贤，你想我带着遗憾离开吗？”初见轻轻地哀叹，“听说带着遗憾离开的人，死了之后也不会安心的。”
　　这次说的会不会刺激到宋贤？初见有点拿捏不准，可这些也是她的心里话，倘若不说，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说了。
　　大颗的水珠打在手背上，裹住那片遍布着指甲印的皮肤。宋贤终于转回了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初见肯定道：“有的，闻医是个好人，他会帮你的。”
　　“你会后悔吗？”宋贤突然问。让我离开，你会不会后悔？或许这次离开，她们连最后一面都可能见不到。
　　初见一怔，脸上的笑容是释然的，“不会，我很开心。你实现了我的愿望不是吗？”
　　“是吗？”宋贤也真的很久没笑了，她点点头，混着脸上的泪痕，显得悲伤又落寞，“如果这是你最后的愿望，我答应你。”
　　初见有一句话狠狠踩在了她的心口上，遗憾。
　　宋贤人生中的遗憾太多了。遗憾年纪太小没能阻止父亲喝酒，遗憾胆怯懦弱没能在家暴发生前及时报警，遗憾软弱无力没能最后抱一抱妈妈，遗憾仅仅只有6岁的弟弟就那么被迫的、无辜的失去了生命。
　　总要事情无力回天，毫无转圜之地的时候，遗憾才会出现的那么沉重，让一切都显得窘迫与不堪。
　　如果她留在这里，会让初见觉得遗憾，那么，她可以离开。
　　宋贤坐到床边，轻柔地摸了摸初见的脸庞，低声说：“可有些离别，也许没有重逢啊！”或许下一秒，眼前尚且能眨眼睛，努力微笑的女孩就会闭上眼睛。或许一个晚上过去，那张表情丰富、灵动的脸上可能就只有一个冷冰冰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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