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罪

　　萨维奇刚离开孤儿院，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年轻女性拦住了。也许是因为生活的疲惫，她面容憔悴，失去了同龄人该有的活力与朝气。她的眼睛看上去没什么水分，也没什么光彩。她从手上拿着的一叠传单里抽出一张来，递给萨维奇。
　　萨维奇瞄了一眼，向她一摆手，随机准备转身离开。女孩却连忙拉住他的衣角：“请等一等！”
　　萨维奇也不好甩开她，便停下了步伐，看向她。此时萨维奇才看清了这个女孩子的样貌。她的身体似乎有些水肿，手臂上的肉把衣袖撑得很饱满，头发也比较干枯没有光泽，嘴唇起皮没什么血色，最重要的，她的小腹微微凸起，看上去并不是因为体重的原因。萨维奇不禁皱起眉头，这是一个孕妇，年龄很小的孕妇。
　　女孩子看他停下了脚步，也有些出乎意料，她连忙哀声恳求到：“拜托您，帮帮我吧。如果完不成任务，我......”
　　萨维奇问：“任务？你们的任务是什么？让我加入你们吗？”
　　女孩点头：“正是。”她见萨维奇似乎是个比较好说话的人，便连忙继续说，“相信您以前可能也对我们教略有耳闻。您可能之前不太了解我们，我可以给您介绍一下。其实我们不仅仅是个每日在教堂祷告的教会，我们其实很注重普世价值，讲究互相帮助，会救助世间所有苦难者。许多生活困难的人都在我们那里找到了家，您看，那边那个孤儿院，也是附属于我们教会的。我觉得，无论您是需要帮助的，还是原因帮助别人的，都可以加入到我们这个大家庭，现今我们的成员已经有......”
　　“好的好的，我了解了。”萨维奇怕她一直说下去，只好打断了她，挑出了自己认为的重点：“那个孤儿院，是教会底下的？”
　　“是呀。他们到了上学的年龄还会在旁边的附属小学和初中接受教育，一直到初中结束。”她介绍着。
　　萨维奇从来不了解这些，于是继续问了下去：“那...初中结束之后呢？”
　　女孩看看他，还是回答了：“有很多选择。如果成绩特别优秀，也许能上去读高中。其他的人，有的出去打工，有的留在了孤儿院帮助管理。最多的，就是加入我们，大家服从教会的安排，进行劳动和一些相关活动。”又绕回来了。
　　女孩的表情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厌弃，这让萨维奇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她是自愿加入这个教会的，他不禁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嗯？”女孩不曾想到有人会这么问，愣了一会才慢吞吞说，“我挺好的。”
　　怎么可能，她的回答太过于勉强。萨维奇敏锐的嗅觉告诉他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是他开始循循善诱：“那你是在这里读了小学初中之后加入的吗？”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而后才意识到没必要聊这些。
　　“什么意思？”萨维奇不解。
　　女孩见萨维奇完全没有入会的意思，也不愿再耽误时间，低下头准备离开，却又被萨维奇拦住：“稍等，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很快就好，麻烦你了。要不我给你一点费用就当做咨询费好了。”
　　女孩有些困惑，但还是停了下来。
　　“你了解那个孤儿院吗？”
　　她沉默良久，望向那个方向，叹了一口气：“我是从那里出来的。”
　　女孩年龄并不大，和应该十五相差不了多少，只是看着有些疲态。萨维奇接着问：“你觉得里面的生活怎么样？”
　　她勉强抬起嘴角，轻声说：“很好啊。要是没有它，我肯定活不到现在。”
　　萨维奇还想问些什么，却被突然想起的手机铃声打断，女孩抱歉地欠身，接起了电话，却让萨维奇浑身汗毛倒竖：“喂，天明哥。”
　　“好，我知道了，马上回来。”女孩的语调仍然平缓，毫无活力。
　　萨维奇浑身开始发抖：“能冒昧地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女孩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但萨维奇的表情十分真诚，并不像是来暗地抽查他们工作情况的人，于是她随口说到：“娜娜，你叫我娜娜好了。”
　　萨维奇已然心知肚明，但也没有拆穿她。
　　“我要回去了，再见。”女孩神色更加黯然，仿佛在惧怕什么。
　　萨维奇跟在她后面走了一路，直到面前出现了一个宽阔的园区。栅栏门没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幢宏伟的教堂，尖顶仿佛在向天空延伸，圆形的彩色玻璃过滤着外面的光线。萨维奇不知道里面是何光景。
　　娜娜还没走到就停下了脚步，回头对萨维奇说到：“为什么跟着我来？你快走吧。”
　　刚才不是还想拉他进来的吗？萨维奇心里其实大约有了答案，便反问她：“为什么赶我走？”见她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谢谢你。其实...你不喜欢这里吧。”
　　“我...很喜欢啊。”她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哭腔。
　　忽然，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人，脊背猛地僵住，小声对萨维奇说：“快走啊。”
　　萨维奇没有走，他在等那个人走上前。来人是一个也是个小年轻，但是神情老成，他径直走向女孩，冷淡吩咐到：“还在哭，你快去吧。”然后才把目光投向萨维奇，“这位是？”
　　“我刚刚拉到的人，我正好带过去吧。”娜娜说完把手上的传单递给小男生，“你快去吧。”
　　男孩没多说什么，点点头离开了。
　　等男孩走远了，女孩才又说：“你走吧。”
　　萨维奇心里不是滋味，他眨眨眼睛：“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孩子的爸爸。”
　　“你喜欢他吗？”萨维奇回想起零八当时告诉他的分组，江天明和娜娜莉如果真是两情相悦他们不可能不在一组。
　　“娜娜”看着他的背影变成一个小点，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怪他。好了我该走了。”
　　“怎么会这样......”萨维奇喃喃。
　　女孩也发觉萨维奇似乎对于他们的事情过于感兴趣了一些，突然表情严肃地看着他：“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萨维奇此刻有些窘迫，大脑也来不及思考太多，不得已只好搬出最有用的人才能让自己知道真相：“我..其实...哎，十五想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眼睛好像突然闪过一丝光，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瞬，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自卑感，她捂住脸，声音发颤：“不，不，别告诉他，别告诉他你见过我......”
　　萨维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她背上拍了拍。午间，阳光明媚温暖，无差别地遍布每一寸地面，柏油路反射着彩色的光，一切都不以任何情景发生改变，敞亮得干脆而无情。
　　整点的教堂钟声响起，肃穆庄严仿佛不容侵犯。
　　“也不要说他的事，好吗？”女孩也顺着钟声望向那宏伟的建筑，再次开口，“我不怪他，他们也不会怪他的。因为......”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正是因为他最倔强，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教会小学要说和其他小学有什么区别，可能就是会多一门考试吧。他从来都不相信那些，所以每次都倔强地交白卷。他们每个周末都会被要求去旁边的教堂——也就是现在他们待的这个地方，去虔诚地祈祷。他自从那次被抓回来之后，也从来都不愿意去。连脾气最火爆的奥斯洛斯都犟不过他。他只会闷着一声不吭，以沉默抗拒着所有安排。
　　然而这样的反抗，迎来的却是更加残忍的“教育”。
　　有时候是成天成夜不让他睡觉，关在封闭的小房子里。听说里面会一直反反复复播放教义祷词——和他们被抓回来的那天晚上一样。仅仅是那天晚上，她的头脑都感觉要涨到炸开，加之身体上的痛楚，她当时是真的想要快点离开这个世界。
　　有时候，听说会被带到隔壁那个有大教堂的园区内，在里面一次次接受洗礼......她后来也猜到过一些，比如，他的眼睛终于失去光亮之后，他们让他提前离开了孤儿院，进入了园区内。“最近恰好缺些女孩子。”于是她也来了。“既然你们认识，想必也交流起来也会更方便吧。”在这里，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和谁结合，甚至什么时候该睡在一间房里，都经过他们精心策划。
　　那时候，她见到过他身体上残留的一点点痕迹，像是电击后灼伤的痕迹。
　　曾经那么温柔沉稳的大哥哥，如今好似对任何事情都不在关心，他的心里似乎被改造得已经装不下其他。
　　“天明哥，你变了。”他看不到自己的眼泪吗，她不愿意，她疼，他却像完成任务一样，毫无波澜。
　　他表情漠然：“是吗。可能，是因为终于找到心灵的归宿了吧。你不觉得这是很神圣的使命吗？”
　　“我有罪，人都是有罪的，需要被救赎，我们都在赎罪。”他经常说，“完成这些，总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这样神灵就会一直保佑着我。”
　　她痛心疾首，却无法怪罪于他。她深知，他现在有多虔诚，恰恰证明着之前反抗得有多激烈。
　　她又怎么能说，这是他的错呢？
　　“我要赶快回去了。”娜娜莉吸了吸鼻子，心怀恐惧地看着不远处的建筑，“哦对了，两年前的火灾，是他吧？”
　　萨维奇下意识点点头。
　　她面对着阳光，闭上眼睛笑了：“我就知道，不愧是他。听说K氏接管之后，风气稍微比大小欧维那时候好些了。真厉害......不像我，每天只能......”
　　“你想过逃走吗？”
　　她睁开双眼，阳光刺得她眼角发红：“逃...逃到哪里？能逃的掉吗？”
　　“哪里的基础层不是这样呢？就算不在教会，也是一样的打工。一样，都一个样。”
　　“我...或许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萨维奇有些手足无措。
　　风蒸发了她眼眶里的水分，她勉强地牵起嘴角：“不用，只当没见过我好了。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了。你就当我已经死掉了，烂在泥里了。”
　　“对，我要深埋在土地下，不是缥缈的云端上。”她说完这句话，丢下定在原地的萨维奇，快步走向了栏杆密布的园区的大栅栏门去，再也没有回头。
　　该死的，萨维奇想着，他想喝酒了，也想抽烟，想狠狠地怒骂，想发泄。
　　然而酒瓶空了，烟到尽头，又怎么样呢。
　　也不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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