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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败寇
昨天还是永平元年,今天就是永康元年了。
真杨党唯一幸存的,恐怕只有太后杨芷和她的母亲庞氏了。
贾南风命人押送皇太后杨芷到永宁宫,特别饶恕杨芷母亲庞氏一命,准许她跟女儿同住。“庞氏感恩娘娘饶她一命,娘娘的恩情如同再造父母。”传话宫女描述这个场景,我听不下去。
“再造父母?”贾南风不露声色地笑了。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左手手腕。那姿态与当初衍月模仿的一模一样。
这本质是猫已抓到老鼠,要看老鼠怎么垂死挣扎的戏。
朝会,惠帝司马衷召集群臣商议如何处置皇太后杨芷。
“皇上,皇太后奸谋一直暗中进行,危害国家,飞箭传书,招募将士,跟杨骏共同作恶,是她自己斩断了上天的照顾。”
“皇上,从前,鲁国十六任国君庄公姬放逐娘亲文姜,受到《春秋》的赞扬。皇上应该参照此法。”
“皇上……”
群臣声音基本统一,杨芷的太后之位,必须废除。
“这是大事,必须慎重考虑。”司马衷到底是有几分不忍心,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名义母亲,还是处于人心孝道的表演需要?
“皇上,您心怀孝心,可皇太后没有舔犊之情啊!”感人肺腑。这圣意不难揣摩。只看这个上表、驳回“不许”、再上表“固请”,勉强同意“乃从之”,从民意,这个流程要走几个回合,才能成全贾南风和司马衷的政治脸面。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这个游戏都不新鲜,臣下、君上乐此不疲。
“要说,这肚子里满腹经纶的士大夫就是不一样,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可以引经据典,以事实为准绳,从规章制度、从历史教训等多维度论证。看来杨芷不废,天理不容。”身边的太监,低声讥讽,声音虽小,我能听到。我俩不自觉相视一笑。后来我知道,他叫董猛。
一老头,拱手,站了出来,“汉哀帝可以不尊奉赵飞燕为太后,但他不能褫夺赵飞燕汉成皇后的尊号,这是先帝汉成帝封的,也只有汉成帝本人才有权利收回。同理,皇太后没有得罪先帝,而今她跟她的亲人,结成党羽,在盛世中做了身为母亲不应该做的事情。微臣认为最好的办法是依照西汉罢黜皇太后赵飞燕的先例,贬降皇太后的名号,仍称武皇后,送她居住离宫,使恩情有始有终。恳请皇上给她个体面吧!”
“这老头,谁啊?”我低语问。
“中书监(立法总长),张华。”董猛微微一笑。
这个不同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跟贾南风保持一致,才是这个时候的硬道理。“皇太后危及社稷,根本不配跟先帝并论,应该撤销所有尊号,囚禁金墉城。”
“启禀皇上,臣请奏。杨骏叛国,家属应该受连坐诛杀。此前,皇上仁心,饶恕他的妻子庞氏一命,用以安慰皇太后之心。如皇太后被贬平民,庞氏就没有活下去的道理,请准许把庞氏交付廷尉行刑。”
司马衷被吵得脑壳疼,“诏不许!”
“皇上,对皇太后不忍,是母子深情。对庞氏如若还网开一面宽大处理,何谈依法依规治国?法不容情啊皇上!”
“走吧。”董猛悄悄拉我离开热闹的场面。
“这还没有结论,怎么回去复命?”
“傻子,这朝会结论,还不够清楚吗?!没必要浪费时间了。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听到的看到的,复述给娘娘。”董猛仔细打量我,“你这人,优点是单纯,缺点是太单纯。”
杨芷的结局,从他父亲杨骏死的那晚,就注定了。
侍卫要从杨芷身边把她的母亲庞氏拖走,杨芷濒近疯狂,不是说好了给留条命的吗?她紧紧抱着母亲,拼死不放手,撕心裂肺大哭,“别动她!别动她!皇后娘娘,您大恩大德,原谅妾!都是妾的罪过,放过我母亲吧!”几日前还是太后,万人跪拜;今天为了保全自己的母亲,跪着对自己的儿媳妇自称妾。
贾南风翻着大臣们的联名上表,念给她听,“皇太后阴渐奸谋,图危社稷,飞箭系书,要募将士,同恶相济,自绝于天。”念完,甩给她,从桌上又拿起一册,“母后,本宫一开始想,您毕竟是太后,反正罪臣杨骏已伏法,就把您和您母亲庞氏一并关押在永宁宫算了。可您看这些大臣们的上表,本宫很为难啊!您看这一句,盖奉祖宗,任至公于天下,陛下虽怀母子之情,臣下不敢奉诏。”
摇尾系统多懂事,他们绝对不会让贾南风失望的。对杨芷这种自绝于人民的女人,就是皇上和皇后宅心仁厚同意放过,也不行,我们不答应!
“群臣不答应,那怎么办呢?母后,咱们毕竟婆媳一场,还是不忍心啊。取了个折中的方案,贬为庶人,关在金墉城,可好?”贾南风走过去,弯下腰,扯过杨芷的衣领,在她耳边低语,“你不是一直想把我关在那里吗?你去试试看,住得惯不惯。”
杨芷惊恐地看着她。
她放开她,准备结束谈话,“杨骏造乱,家属应诛。太后废为庶人,你母亲就赴廷尉行刑吧。”
“娘娘,放过我们吧!念在以往情分上……”杨芷痛如刀绞,曾经权倾天下,如今都保护不了自己的母亲。
庞氏虽已瘫软,但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看着女儿,“别管我了,女儿,你要活下去!”
杨芷绝望了,“贾南风!当初如果不是我,你能坐稳太子妃的位置?你忘了吗?你随时随地要被废的时候,是我求先帝饶你一命!我在先帝面前,替你说了多少好话,如果没有我力挺你,哪有你今时今日的地位……”
“你说的对。很遗憾,是你自己,没有把握住机会。”贾南风挥挥手,侍卫拖她们走了。她已经没有继续演下去的耐心了。
“贾南风,这个无耻小人!你不得好死!”
声音越来越远。
她唤我递给她手帕,厌烦地擦掉手上不小心沾上的杨芷的鼻涕和眼泪,“杨骏,也就是个政治暴发户。靠当了皇后的女儿,就想当曹操,真是笑话!”
我其实很难把那个曾在我病床前慌张无助的女人和眼前这个杀伐决断玩弄人于股掌的女人勾连起来。她进化得太快了。
她侧头,盯住我,刀似锋利的目光,刮着我的脸。“你在观察什么?”
很敏锐。我确实是在观察她。红颜祸水,是历代中国正史野史热衷的话题。而你是比较特别的存在。晋书中说的你,丑陋、阴险、荒淫、暴虐、鼠目。你是奸佞,你们一家子都是奸佞。你是怎么做到可以没有一个偏好一点儿的词汇形容你的?
我有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有这种好奇。
我跪了,“娘娘,您的侧脸,我在看您的侧脸,”咽了口气,比划了一下轮廓,“精致的下颌骨,很好看。”非常诚恳。因为我说的是大实话。
她愣了一下,“夸美人,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手如柔夷,肤如凝脂。本宫还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夸骨相好的。”
“娘娘恕罪,奴婢不懂规矩。”诚恳,从石崇那里学的,说话要诚恳,心随意转。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今日心情好,跟你多说两句。什么时候放你回去,要看本宫心情。把你那些个笛啊箫啊琴啊,取悦士大夫的破玩意儿,统统收起来。当然千万不要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敢勾引皇上,本宫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生而为人,不管你曾经是谁的女人。”
你太子妃的时候,曾经因妒火中烧,亲手砍杀几个人。有美人怀孕,你用铁戟投掷,就那么精准,刀刃划破美人肚子,胎儿崩血落地。司马炎为此差点废了你,所以才整修金墉城,准备囚禁你。你这段往事,连资治通鉴上都要写。司马光选这段,用以说明,大姐你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真没几个女人做到你这个位置,还要自己亲自动手打打杀杀的,谁不是暗戳戳背后动作搞事情。你自己的男人,你看好。你这么虎,哪个正常女人敢打他的主意。
“去把大赦的折子,交与司马繇,告诉他,准了。”
贾南风的贴身宫女陈舞带着我去紫光殿,找当值的司马繇。
“有劳。”这个姑娘,我必须记住。我之所以这么势利看好她,是因为她日后是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
她和善的望着我,低声说,“绿珠姑娘不用客气,你有什么事情随时来找我。石夫人已经交待过了。”
衍月,还真是托人办事眼光独到。
“进宫之后,少说话,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有好奇心。谨记自己的身份,你就是贴身宫女。你不是我王衍月的耳目,我不需要你给我递消息。即便是季伦交办,也不行。一次也不行。别耍小聪明,瞒不过的。”衍月反复叮嘱我,“不要使性子,你那七情浮在脸上面的毛病,必须得收收。除了你自己,谁都不要相信。对身边的人,一定要手散放财,咱家财万贯,咱和气生财。我会定期进宫看你,替你打点上下。平日里要素衣素服,唉,这个不用提醒你,你自己知道的。我再想想,还有什么。如遇紧急,务必先保全自己。”
大赦天下,全国的犯人都跟着沾光,而我却步入了牢笼。
把大赦的诏书呈给司马繇。
美髯公司马繇。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相由心生,所见更多的是人不可貌相。三八节那晚,奖赏、诛杀,全由司马繇一人独断独行。贾南风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紧急情况下的非常规之举。
文鸯全家的惨死历历在目。
但放疯狗出街是什么后果,贾南风会不知道吗?也许,这就是她想看到的。
王戎劝司马繇,“办完这些事情后,最好丢掉这个权利。”
然,司马繇怎么肯呢?
“马上都是要做司徒的人了,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能干成什么事?”司马繇不屑道,“傅咸一贯看你不顺眼,要不要趁此机会,我帮帮你?”
“你可不要瞎胡闹!”王戎慌忙阻拦,生怕司马繇真这么干,坑了自己。初登权力巅峰,满眼自己无所不能,看不见阳光下的暗影。
司马繇昂起头,目光越过王戎,万里江山,这不是刚刚开始吗?
我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以前我总说潘岳身上有腥气,眼前这两位才是真的腥气逼人,是我从前太没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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