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寻回记

　　像是在坐过山车。玛娅从未去过游乐园，但能想象到过山车的速度也不过如此。

　　飞驰在路上的车好像真要飞起来般，却让她贴得座椅更紧，窗外的风景变成流水线般，一片模糊。

　　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有些开心，甚至想要大笑，可是又那么难过，恨不得现在就跳入深渊。

　　行驶过无人地段后，车速就降了下来。鸣笛声在空中回荡，他们刚好和巡逻车擦肩而过。

　　“你在休伯特码头做什么？”亚瑟开口道。

　　“这是审问？”玛娅轻声问道。

　　“我不是以治安人员的身份来到这里。”亚瑟道：“所以我今天也不会强制你开口，但当出勤的治安人员找你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我来这里是要找东西。我的东西被偷走了，有人说小偷出现在码头，所以我就去了，碰巧遇到了这些。”玛娅说着看向亚瑟：“你在我的包上安装定位器已经很久了吧，为什么今天突然出现？”

　　“我在车里听到附近有紧急案件，恰好看到定位器显示你在码头，顺路而已。”

　　“那还真巧。”玛娅脸上没有笑容：“如果你在跟踪我的话，却根本没有出手阻止，我一定不会原谅，你又或者……你和这些事情有关。”

　　“哈哈哈，你怀疑我，却又坐上我的车？”亚瑟说着笑了。

　　这是认识以来，玛娅第一次听到亚瑟大笑。他的笑声爽朗，若在平日一定一扫他人心头阴郁，哪怕在此刻也令玛娅一时目不转睛。

　　“又有什么不行？”玛娅觉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有些生气：“大不了你杀人抛尸，但你要记得，我哪怕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的胆子真是时大时小。”亚瑟顿了顿，问道：“你和大福是什么关系？”

　　“他在帮我找东西。”玛娅惊讶道：“你认识他？”

　　“他在案。”

　　“……你不奇怪他为什么是浣熊？”玛娅问道：“你早就知道他是浣熊？”

　　“生活从来都会比你想象的更加奇妙。”亚瑟平静道：“就拿今天来说。和偷了你东西的人一起寻找失物，途中遇上了刑事案件，那么多人却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这难道不比小说更奇妙？”

　　“既然大福愿帮我找回东西，我可以理解并原谅他……如果出生优渥，他会拥有比做小偷外更多的选择。我不是说他不应该受到惩罚，而是造成现下局面的因素有太多太多。这不是奇妙，只是一个选择带来的结果。”

　　“对于今天刚认识的人来说，你们的感情还真不错。”亚瑟哼笑了一声，其中似乎还有其他意味：“你就不打算说一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碰巧罢了，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人会大费周折杀一个小偷？”玛娅顿了顿：“治安组找到了斯特劳斯回廊爆炸案的主犯吗？”

　　“炸弹来源很难查到，通过转手多次的无人机投放，无迹可寻。”

　　“意思就是治安组无能了。”玛娅说着看向窗外，在彻底捕捉不到巡逻车的身影后，她说道：“我要去一个地方。”

　　亚瑟侧目望了她一眼：“哪里？”

　　“梅梅拉奇研究所。”

　　一瞬沉默，亚瑟忽然踩下了离合器，车子往一边倒去。玛娅被安全带紧紧地扣在座椅上，车子掉头切到了另一条道路上。

　　雨下得很大，敲打着车窗，玛娅望着窗外，手中还有着触碰大福时的感觉。被雨打湿的毛糙皮毛，落在上面的似乎是她的眼雷，烧到烫手的体温，好像连同她的心一起烧了起来。

　　她感到话语自动地流出她的唇间，无法控制，她想要诉说，说给谁听，或许无所谓是谁听到。

　　“我讨厌雨天。糟糕的事情总是在雨天发生，好像雨声就是我这一生中最不想记住的日子的背景音。如果有神的话，或许对方过于喜爱我，在灿烂的日子里遇见死神会比在这种好像要被淹没的日子里更加难过吧……”

　　玛雅轻声道，声音有些哽咽。远光灯透过雨幕照亮前方，车子行驶过坑坑洼洼的地面，亚瑟伸手从口袋里拿出糖盒，倒了一颗到嘴里，又递到玛娅身旁：“吃吗？”

　　玛娅伸手接过，注意到红褐色在掌心干涸，她的手停在空中。

　　“最后一颗，拿去。”亚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谢谢。”玛娅接过盒子，仰头将糖果倒进了嘴里。

　　“雨天的确令人烦躁。”亚瑟说道：“像是雨声，就会很轻易地盖住人心中的恐惧，让撒谎变得极其简单。”他的手指轻微敲打着方向盘，开口道：“你是谁？”

　　亚瑟的声音显得闷闷的，好像被封闭的车子放大，产生了回响。

　　玛娅有些不解地看去：“什么意思？”

　　“玛娅拉·J·雷文南特在十一年前被卷入了一场海啸，当地政府申告了她的死亡。”

　　亚瑟说着拉开车子前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扬在玛雅的面前。

　　他看向她，灰色的眸子在淡光中显得极为明亮，他问道：“你是谁？”

　　玛娅毫不畏惧地亚瑟对视着，随即接过文件，翻开了第一页。

　　照片上，皮肤黝黑的女孩抿着唇，露出一个略微别扭的笑容。她的面容瘦削，锁骨同两把刀子般锋利，一双因饥饿剥去了其他地方，而显得大大的眼睛里好像有话要说。

　　玛娅的手指抚过这脸庞，事情要从哪里说起，她一时也想不到。

　　“我就是玛娅。”她说道：“只不过文件不会告诉你关于这个孩子的故事。”

　　世界历一九九九年，玛娅拉出生在佩南尔岛上的小村庄里，她是家中第五个孩子，父亲娶了三个妻子，生了四个女孩。玛娅拉作为第五个出生的女孩，她母亲的第二个女儿，在家中备受冷落。在玛娅拉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干活了，弟弟出生后，她更是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

　　佩南尔岛地处北部大陆的南边，由于岛上缺少经济价值的产物，当地住民仅靠出产用陶瓷等手工制品和出海捕捞为生。当地居民从不离岛，到时节时会有做海上贸易的商人来岛上收购，在玛娅拉九岁那年，一如往年有商人上岛，她抱着自己摘下的果子卖给商人赚钱，有个商人问她要不要和自己离开。

　　离开？玛娅拉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们时常说她碍眼，要她滚出这里，她看着大海时，偶尔也会想到海外是什么，但离开……玛娅拉没有上过学，不会识字，自然也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这个词让玛娅拉感到恐惧，可是她又隐隐约约察觉到，她想要“离开”。于是她朝商人点了点头，将商人带到了她住着的地方。

　　商人同她的父母见面了，玛娅拉蜷缩在屋外的毛檐下，听到屋内发出了响动，似乎有谁在摔东西。是父亲吗，还是母亲，他们不希望她“离开”吗，玛娅拉感到心里暖暖的。她鲜少有体验到这种感情的时刻，直到最后她或许也不明白这是什么。

　　过了一阵，商人走出了屋子，玛娅拉抬头，听见商人对她说“走吧。”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望向这商人，站起身走到了他的身旁。商人往前走去，玛娅拉也跟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她回头看去，父亲，母亲和弟弟都在屋子里，却没有一个人走出来。有一个姐姐坐在院子里编织，却连头都没有抬起，好像从来当她不存在一般。

　　玛娅拉明白了，她至始至终都是这样的存在，于是她跟着商人登上了船，离开了佩南尔上的小村庄。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海上生活风餐露宿，在到达目的地前她已被晕船折磨得死去活来。在途中，整艘商船上的人还患上了疟疾，最终活着到达陆地上的只有玛娅拉一人。很幸运的是，商人的妻子乔安娜得知是她的丈夫带回来玛娅拉，便决定收养她，将她抚养长大。

　　“去年乔安娜去世，我就离开了，到了百世。至于这份文件，”玛娅翻过几页，“我不清楚这份在佩南尔开的死亡证明是什么情况。如果你觉得我不是本人，尽管去我后来生活的地方调查，当地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养母，她非常有名。”

　　玛娅说着文件合上，顺手放在了车台上。

　　也不知亚瑟信没信，但她大致也没撒谎，她在商船上碰到玛娅拉的时候，玛娅拉的确已被疟疾折磨得奄奄一息，还将她当作迎接她的神告诉了她这些。

　　玛娅拉离开后，她继承了玛娅拉的名字，又从乔安娜那儿得到了姓氏，毕竟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所有的记忆只有飞机事故的片段。

　　几年后，她在报纸上看到百世市的新闻，才隐隐觉得她来过这里。若是乔安娜还活着，她本哪里都不打算去，但如今她失了牵挂，呆在一处倒很没意思，所以才到百世市来找寻她失落的记忆。

　　当然，这些她是不会对亚瑟说的，她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艾德华，他知道她在找飞机失事的线索，但只以为她的亲人在那架飞机上。

　　糖在嘴里慢慢融化，亚瑟逐渐减慢了车速。

　　身旁的人说起自己的身世时带着局外人的语气，可说起乔安娜的去世，她的情绪确实有些低落。

　　“哪怕她再回来，也不会记得你”，那个夜晚，男人对亚瑟这样说。因此整整十年，他也只一心期望着她还活着，从未有过奢求。

　　而眼前的人，却不断掀起他记忆中亡灵的碎影。从玛娅拉的资料来看，时间也能够对上，剩下的只是能力上的“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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