遏制

　　“你是个魔导体。”

　　魔导体？

　　塞西莉娅茫然，她从未见过的母亲的这副样子——一咎金色头发顺着道格拉斯夫人保养得宜的脸颊滑落，但她并没有急于整理自己的仪容，反而沉浸于自己的情绪。

　　道格拉斯夫人浅蓝色眼睛里的温柔像是破碎的波纹，渐渐烟消云散了，那慌乱里透露出奇异的狰狞：“如果不想被做成实验品，那么就立刻离开这里。塞西莉娅！”

　　道格拉斯夫人推攘着塞西莉娅，塞西莉娅感到背部传来不容推拒的力道，她还想要再问，于是努力扭转身体，像一尾活蹦乱跳的鱼。

　　恰在此时，贝迪出现了，塞西莉娅像看到了救兵，呼唤道：“贝迪，贝迪，快拦住妈妈。”

　　贝迪闻令而来，她向来最顺从塞西莉娅小姐的吩咐，塞西莉娅面带得色，一边嘴里嘟囔着：“妈妈，什么魔导体？”一边等待着贝迪的解救。

　　贝迪快步走来，庞大的身躯竟显得分外灵活，她看了一眼道格拉斯夫人，又撇了一眼挣扎乱叫的塞西莉娅，眯缝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抬起蒲扇似的、惯于做各种活计的、粗壮有力的大手。

　　一掌下去，塞西莉娅就晕了过去。

　　哦，天知道，可怜的塞西莉娅还有多少疑问藏在心里。

　　等到塞西莉娅醒来的时候，只听到马车轮子叽里咕噜滚过石子路的声音，她所经历过的十二年美满生活就破碎在这样的声响里，眼前黑咕隆咚、脑子稀里糊涂。

　　塞西莉娅心想：她真是讨厌极了这些腐朽的颜色，尤其是黑色，真是一种完全凋零的颜色，跟她也不怎么喜欢的阳光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就像此刻，她渴望有许多许多的阳光刺破讨厌的黑色。

　　马车突然停下来，一个人上来了，狭小的车厢里多了个人的气息是如此明显，她甚至能问闻到对方的体味，这真是一种不怎么迷人的体验——高贵的塞西莉娅小姐，居然沦落在这样的小破笼子里，多么令人贻笑大方。

　　此刻，她是被遗弃、被背叛的塞西莉娅——她的确期待郊游，但那是去美丽而临近的格温郡，是和爸爸一起，是乘坐豪华马车耀武扬威地出行。

　　那个进来的人可不知道塞西莉娅心里怎么想，他提溜起塞西莉娅，就像提溜着一只小鸡仔，把她身上的捆绑松开来，粗暴的动作使得麻绳在她娇嫩的皮肤上磨出红痕。

　　但这动作非常见效，绳子很快解开了，塞西莉娅察觉到自己可以动作，连忙想要挣扎，可惜那人没有给她挣扎的机会，绳子解开的同时塞西莉娅也就被扔下马车，那人还附赠了一个包裹——它被一起丢下马车，恰好落在塞西莉娅怀里。

　　塞西莉娅咕噜噜地滚下去，被贝迪劈了一掌的脖子还隐隐作痛，脆弱的骨头架子就像即将散架，连带着包裹重重地砸在身上，对她完成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三连击。

　　塞西莉娅第一次在心里这样真诚的祈祷：光辉而荣耀的神哪，请求您，让这些恶毒的、折磨可爱的小塞西莉娅的人们都死掉吧。

　　这一次，神似乎真的听到了塞西莉娅的渴望——塞西莉娅闻到了自己头发的焦味。

　　倒霉催的，这神怎么也不长眼睛？神的惩罚居然降临在了善良的的小塞西莉娅身上，这让塞西莉娅的病体雪上加霜、内心濒临崩溃。

　　等到塞西莉娅在土地上均匀地滚上泥土——就像一根裹好了酱料的炸香肠，她才颤颤悠悠地爬起来，坐在地上，把怀里的不明包裹扔掉，顺便一把扯掉眼睛上遮挡视线的东西。

　　世界才又重新清楚起来，塞西莉娅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陌生的街市上，屋檐低矮、街道狭窄，是塞西莉娅小姐以前绝对不会去的地方。

　　灰尘，除了灰尘，只有光秃秃的世界。

　　因为是凌晨时分，街上没有什么人，她干脆就那样坐着，费劲心力地消化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直到小商小贩们蠢蠢欲动的时候，仿佛那些灰尘都活过来了，它们开始在空气里乱窜，灰蒙蒙的天空隐隐透出烟蓝色的光泽，这是天空即将亮起的前兆。

　　如果在道格拉斯庄园，这时候的塞西莉娅应该正在黑甜的梦乡里，若是不巧醒来，也应该正享受美好的日出。

　　在树木葱郁的道格拉斯庄园，这是植物苏醒、动物睁眼的时刻，天空会有百八十种颜色：珍珠白、象牙黄、玫瑰紫……数也数不清，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颜色，在晨曦微光中展示它们别致的色彩，那才是塞西莉娅所熟悉的景致。一切如同画框里精心装裱的画卷，总是保证完美无瑕，才能呈现到塞西莉娅眼前。

　　可现在完美生活被迷雾掩埋，塞西莉娅歪倒在地上，像个乞讨的小孩，灰头土脸、乱七八糟。

　　逐渐，推着货物的忙碌人群聚集在这里，塞西莉娅害怕碍到别人的事，局促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角落里，重新缩成一团。

　　出于好奇心，她带走了那个带给她巨大冲击力的包裹，感受到腰腹部遗留的痛处，塞西莉娅终于伸出手，泄愤般地把那个包袱摔在地上。

　　这一摔，一大堆金币们活蹦乱跳地滚了出来——塞西莉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围零零散散还处于困倦状态而重复机械劳动的商贩们被这悦耳的声音唤醒了，他们疲惫灰暗的眼睛因为这金灿灿的光芒发出饿狼一般的精光，活像那些金币牵引着他们的灵魂一样。

　　塞西莉娅心知不好，赶紧试图把金币重新聚集进包裹里——可是，他们、那群饿狼扑上来了，他们刚开始还有些犹豫，后来一个人开始大肆将金币揽入怀中，其余的人也就终于放弃了这一点微弱的不好意思的念头，一拥而上，追寻自己牵引在金币上的灵魂。

　　反倒把这弱小的女孩、可怜的金币主人推倒在包围圈以外。

　　塞西莉娅挣扎着站起来，长期缺水的嗓子有点嘶哑，不再像爸爸口中的小黄鹂鸟，她就着这嘶哑的嗓音喊道：“我的金币……”一边喊着，一边准备把好不容易抢到的几枚金币往口袋里塞，可惜她的蓝色稠裙上没有口袋，只有各式纷杂无用的蝴蝶结。

　　腰后的大蝴蝶结早已散开，那停在腰肢间将飞欲飞的蝴蝶不知踪影，塞西莉娅把绸缎往身前一抽，做成网兜的样子，兜住自己仅剩的硬币。

　　她又撇了一眼疯狂的人群，几乎这条街上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了，她感到不寒而栗——王国的治安已经混乱成这个样子了吗？

　　虽然塞西莉娅仅剩几个金币，但总觉得还是有人虎视眈眈。

　　于是塞西莉娅一咬牙，决定断尾求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捏着她所剩无几的家产，心里想想：反正这也是一笔横财，不知道那个把她扔出来的怪人是怎么想的？还附赠这么一大袋金币？

　　不，不对，愚蠢的塞西莉娅心念一转：这是妈妈给她的跑路费啊！

　　于是乐天的假象瞬间破碎，塞西莉娅的心里面空落落的——宛如心爱的樱桃派被别人抢走，宛如爸爸禁止她食用松饼和可可；宛如消化不良胃胀气的痛苦。

　　对于塞西莉娅来说，这真是无法承受的悲伤，还不如傻傻地以为那是天上掉下来然后又不小心砸歪了的馅饼。

　　塞西莉娅迫切地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回到她冬暖夏凉的天鹅绒大床上，拉上墨绿色的丝绒帘子，隔绝掉外面可怕的世界。

　　太阳彻底跃出了地平线，灰蒙蒙的天空像个纱罩，让它的光辉大打折扣。

　　塞西莉娅如同过完自己的半生，拖着沉重的脚步，每走一步路就有肉眼可见的灰尘飞扬起来。

　　丝绸裙摆早已在兵荒马乱中破损，拉出一条风中摇曳的丝涤，因为单薄，染上的蓝色显得不那么显眼，一打眼看上去似乎就是普通的白色，宛如肚子里的丝即将吐尽的蚕，飘摇出卑微的线条。

　　“喝杯水吧。”一个温柔的声音叫住塞西莉娅，干净的玻璃杯子递到她面前。

　　这声音对于干渴的塞西莉娅来说，不咎于天籁之声，塞西莉娅诧异地抬起头，却见到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她浅金色的头发似乎独得神的垂爱，绽放绚丽的光芒。

　　反观塞西莉娅，不过处于这样的环境中没有一小会儿，就被同化得灰头土脸起来，可是眼前这个人依旧圣洁得无以复加。

　　“圣…圣女阁下。”塞西莉娅惊讶极了，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小，像是害怕惊扰这落入凡世间而又不染凡尘的神。

　　在那样温和的目光里，塞西莉娅情不自禁地接过玻璃杯，仰着头继续痴痴地望着圣女：“……谢谢您，圣女阁下。”

　　就如她悄无声息的出现一样，她同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了。

　　塞西莉娅捧起玻璃杯，水流进她快要干涸的嗓子里，塞西莉娅的心突突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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