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的，雨水降落时，我正坐在床上，呆望着窗外走神，萨菲罗斯坐在旁边打量我。
　　我就告诉了他事情始末。倾诉过了，心里的石头还是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于是萨菲罗斯也抑郁了，跟着我一起发呆，一起叹气。
　　相顾无言，我俩各自洗了澡就睡了。第二天，我踏着秋日萧瑟的凉风，坐上了去往甘肃的火车。当然，我这次出行谁也没告诉，不然阻挠之力可想而知。打个电话告诉爸妈这几天在王云晴家住，再打个电话告诉王云晴帮我圆谎，我就一个人潇洒地出发了。
　　啊——还是一个人轻松自在。
　　我像个老人似的一边嗑着瓜子发出感叹，一边看列车外的景色，心情舒爽极了。硬座嘛，环境嘈杂，气味一般，但我乐得闲适。有句话咋说的来着，“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山水间。”虽说要坐上两天一夜将近30个小时，但旅途作为旅行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在我眼中，有时候比旅行本身更重要。比起旅游景点，我更喜欢“在路上”的乐趣。
　　拿出坐不起卧铺的穷人必备——靠枕，我拍干净瓜子皮，带上耳机，开始优哉游哉地看书。还没看上一刻钟，手机就震了。
　　“喂？”
　　“郭明嘉是吗？”
　　这个声音！我瞬间坐直了！
　　“是，您是……张编辑？”
　　“哈哈，还记得我啊？”他呵呵一笑，忽然吼道，“你个小妮子还记得我啊！我跟你发了多少邮件你是一封也没回啊！刚成为季度新人王就耍大牌了是不是？扣钱，扣钱！”
　　我黑线，这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吧……
　　“什么季度新人王？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你不要开玩笑啊。”
　　“……你还不知道？我邮件里通知你了，你那本书现在火得很啊，刚上市一周就卖空了，这个九月可以说是你的幸运月，仅仅一个月，销量每天位居榜首，超过了七月八月出版的新书，一个月卖出三个月的量，被评为第三季度的季度新人王，稿费都给你打过去了。你是不是从来不看邮箱啊？”
　　“我……广告太多，都直接一键删除的。”
　　“真被你打败了。我前几天跟你发邮件，因为上头很满意，想跟你签个长约，还有你下一本书的事，问你愿不愿意来谈谈，你一直没回信，我就打电话过来看你是不是饿死了。”
　　“哦……”
　　“哦什么哦，回头再发一封给你，地址什么的都在上面，到时候别忘了回复。”
　　“嗯。”
　　挂上电话，我盯着手机看了几秒，闭上眼睛，有点害羞地，让自己幸福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多年梦想得以实现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啊。
　　想跟人报个喜……翻了翻手机发现没有合适的人选，放弃了，打开飞行模式，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喜悦中，不接受任何骚扰。
　　下一本书，其实在电脑里存很久了。都怪它的主人没勇气，害它孤寂那么久。
　　30个小时后，兰州火车站。
　　我背着书包、揉着酸痛的腰腿一瘸一拐地爬上大巴车，又在颠簸和转车中度过了大半天，晚上在青年旅社投宿，第二天继续颠簸、转车、颠簸……两天后天刚蒙蒙亮，我啃着烧饼开始爬山、过河、爬山，在夕阳西下时拖着疲惫的躯体挪动出山路，一所摇摇欲坠的破旧学校映入眼帘。
　　草棚和木板房，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小学生和初中生，泥泞的土地。堆满小石子的操场边上，插着一根歪歪扭扭的国旗。
　　我在满满当当坐了几乎六七十个学生的教室里找到了田老师，没打扰她，等她讲完课，才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她面前。
　　与我相反，她光彩熠熠，扎着长马尾，一件大红花的粗布衣，像个刚结婚的农家小媳妇。
　　她看见我，啊了老半天，才道：“你……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吗？”
　　我抽搐着唇角，说：“我饿了。”
　　她请我吃了一块干馒头，配上两盘小咸菜，还有一碗没米的米汤，还大方地拿出两根她不知道私藏多久的火腿肠。吃饱喝足，我躺她床上就睡了，她拖着我脚脖子把我拖到河边让我洗澡，我直接滚进河里泡了一会儿，再滚上来。
　　没办法，我腿又酸又疼，像被大卡车碾过似的，真站不起来了。
　　她都气笑了，拿着毛巾给我擦头发，把我背回她的小土屋。我还是勉强擦干净身体、换了睡衣，才瘫到床上。
　　可能是这么多天的奔波，我体质稍好了点，在被子里暖烘烘捂了一夜，也没感冒，第二天浑身上下还是疼，但好多了，可以下河抓抓小鲤鱼了。
　　于是我穿上她给的粗布衣裤，脚蹬布鞋，趴到窗台看她教课。
　　一上午过去，她问我怎么样。
　　我道：“你水准大幅度下降啊，就这些东西我也能教。”
　　她笑道：“没办法，这里的孩子基础差，不能像教你们那样教。不过你说得也对，不如你来帮我教几天？”
　　我问：“那你能一天三顿供大白馒头么？”
　　“不能。”她笑。
　　我道：“那我还是回去吧。”
　　她咯咯笑了半天，才想起正事：“对了，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跟家人吵架了，还是跟男朋友吵架了，离家出走？”
　　我说：“这不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吗。”
　　她笑了笑，轻轻道：“我么，挺好的。”
　　她带我来到操场，我俩坐到草垛上，看着不远处的小孩子们玩耍，跳皮筋、踢毽子。天空湛蓝如洗，白云层层叠叠，空气清新极了。
　　“人是很强大的生物，明嘉，不论怎样的打击和伤痛，只要给他时间，他就能从灰烬中重新站起来。”然后她问我：“杨柏硕还好么？”
　　他死了，老师，他死了。
　　“你干嘛还要问他啊。”我随意薅着草，编成一个草环，技术好，做出来的东西还蛮精致的。
　　田老师轻声道：“他说好了要去考大学的。”
　　我仰面躺下。
　　“……他挺好的。”
　　田老师说：“明嘉，你别看发生了那种事，其实他本质不坏。有些事是说不清楚也很难判断的，但当事人心知肚明。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真的没事了。”
　　“哦。”我闷闷地答。
　　“我想做个老师，一直都想，在哪里都无所谓。”她笑着望天，“而且我更喜欢这里，不用看领导脸色、不用阿谀奉承，这里特别干净，山水、天空、人的眼睛。”
　　“那你有男朋友了吗？”
　　她一卡，有点埋怨地看向我：“还没有，不如你。”
　　我就无语了。
　　这时候，几个小孩跑过来，我坐起，其中一个看见我手里的草环，眼睛都亮了，笨拙地往草垛上爬，另一个女孩水灵灵的眼睛看向我，踮起脚递给我一颗糖。
　　农村常见的那种，一毛钱两个，我小时候也常买。
　　可我现在已经不爱吃糖了。
　　我摇头，她还是踮着脚递过来，我只好接过。
　　她咧开唇笑了：“大姐姐，你也是来给我们上课的吗？”
　　“我不是。”我淡淡露出笑脸，“我自己都还没学好，还没资格教你们。”
　　她迷惑地歪脑袋。
　　我把草环递给她：“拿了你的糖，就把这个送给你吧。”
　　她欢呼一声，接过来就戴在脑袋上。然后……那个往上爬的就不乐意了，一把扑倒我，哭闹道：“我也要！我也要！”
　　立马引起下面一群的共鸣：“我也要——”
　　“我也要——”
　　要命啊你们。
　　我好不容易扒下身上这只壁虎，坐起来：“我教你们编吧，这样我走后你们也不怕丢了。”
　　然后我就给他们上了一堂手工课，围过来的小屁孩越来越多，导致我反反复复教了好多遍，手都刮出血来了。
　　第二天，清晨的薄明中，我背着包跟田老师告别。
　　田老师送我到村口，对我挥挥手，笑道：“要好好学习哦~啊还有，帮我跟杨柏硕说，要遵守约定啊。”
　　我单手插兜，远远看着她：“田老师，你不觉得你很傻么？”
　　熹微的晨曦下，淡淡水蓝色光芒倾洒，树木随风吟唱，一轮清月倒映在河水中，水波染成玉白色。星月与朝阳汇聚成难以言喻的壮丽幻彩，仍蒙着一层夜色的村庄，仿佛沉浸在浩瀚烟霞万顷之中、神秘莫测的异境。
　　而她站在这一切的前方，晨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对我说：“这个世界没有童话，明嘉，没有公平，也难见报应。可这不是我们自暴自弃的理由，从出生到死去，我们唯一拥有的只有我们自己，如果连自己都丢了，那才是真的可悲。所以我想用一颗善意之心，去温暖世间所有的不幸。如果这是傻的话，那也很不错。残破的山河画卷，需要那么几个傻瓜以热血修补。”
　　她的目光犹如一汪广袤无垠的沧海，我想她大概是唯一一个让我学到了东西的老师。
　　我想起了一部电影里的台词：“我们的战斗，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被世界改变。”
　　残破的山河画卷，需要那么几个傻瓜以热血修补。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样的傻瓜，但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我跟她挥挥手，沿着山路离去，再回头时，她已经回到她的异境去了。
　　那美妙的、安宁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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