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夜已深了，斡离不哥哥尚未回到金顶大帐。今日李师师血溅华堂，帝姬又在大殿之上晕倒，这场悲喜难辨的告别宴会便匆匆结束。斡离不哥哥抱着帝姬离开斋宫，直奔后军而去。这一去便是大半日，连个消息也没有。彦宗也跟了去，只留我一人守着大帐。好容易等到初更时分，方见斡离不哥哥与彦宗迤逦而来。我迎将出去，先问道：“如何？帝姬的病不碍吧？可曾再吐血？”斡离不哥哥疲惫地坐在榻上，一手按压额头，一边回答我说：“吐血倒是不怕，只是一时气血不调所致。太医说她身子委实太弱，长途跋涉恐难支撑。”我发愁道：“这可怎生好？大军即刻就要出发，如箭在弦。”彦宗道：“帝姬仍旧跟着后军行动只怕不妥。后军人事太过庞杂，北迁之人成千累万，皆由撒卢母调度，他已忙得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臂才好。帝姬的事，只恐他也是有心无力，照应不到了。”斡离不哥哥略一沉吟，向彦宗道：“彦宗，你这就着人去，将帝姬接到我的大帐来，让她跟着我一路走。我自来照料她，只怕还稳便些。”我和彦宗听他这样说，都不由地张大眼睛看他，均觉十分诧异。
　　灭辽之时我朝也曾俘获不少辽国的嫔妃贵女，当时都由父皇随意赏赐给有功将士。后来班师返回会宁府时，诸王亲贵帐中皆是粉白黛绿照眼，只有斡离不哥哥的金顶大帐从不许女子接近半步，所有赏赐的婢女妾侍包括蜀国公主在内，一概另行安置。粘罕哥哥还讥嘲斡离不哥哥，说这小子竟生成一副铁石心肠，全然不知怜香惜玉，可怜蜀国公主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给了他，简直就是明珠投暗。粘罕哥哥言犹在耳，不想斡离不哥哥今日居然自破规矩，不但要接帝姬入他大帐，还要亲自照料她，铁石心忽一下化作了绕指柔，怎不教人诧异？我仔细打量斡离不哥哥，见他神情自若，似乎浑然不觉自己适才说了甚么让人惊诧的话，心中更是纳罕。彦宗忽的扯了扯我的手臂，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对斡离不哥哥说：“这样也好，末将这就着人……不，末将亲自去接帝姬来——这会子后军正乱着呢，末将亲自去妥当些。”斡离不哥哥点头道：“那就劳烦彦宗了！”我连忙道：“左右无事，不如我与彦宗同去。”
　　路上我问彦宗：“你适才扯我做甚么？”彦宗皱眉道：“你还问我？你怎么那样瞧着二太子郎君？倒像他头上忽然生了一对犄角似的？”我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起来，道：“他要真生了一对犄角我倒未必这样诧异。彦宗你不觉得斡离不哥哥近来好生奇怪吗？自从这个帝姬来后，他哪里都不对头，我都快不认得他了！说不定你猜得对，那个茂德帝姬真给他下了蛊。”彦宗瞪了我一眼，道：“又浑说！”他沉默片刻，忽又说道：“你不知道，其实他心里很苦。”我楞了一下，问他：“你说谁？斡离不哥哥吗？”彦宗不答我话，却问道：“元妃仙去已有五、六年了吧？”我想了一想，答道：“有五年多了。蒙娜嫂嫂生文儿时难产，那时斡离不哥哥身在军中，无从照应。蒙娜嫂嫂去后，斡离不哥哥很是难过。”彦宗叹道：“人间无限伤心事，死别生离两不堪。兀术，你年纪尚轻，不知道世上情之为物，最能伤人。二太子郎君看似无情，其实却是个最多情不过的人呢！只是情深情重，便成魔障，为祸为福，正自难料呵！”我瞧了他半晌，也叹道：“彦宗，你今日讲话实在难懂。玄机恁般多，你知我最不会猜谜了！”
　　帝姬兀自昏昏沉沉地睡着，窈娘和辛妈妈正小心翼翼地守着她，忽见彦宗去而复返，都一脸诧异地望住他。彦宗叫过辛妈妈，低声交代了几句，辛妈妈皱着眉头，满脸为难的神色，想了又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她起身去收拾帝姬的东西，彦宗便招手唤我过去道：“兀术，你抱帝姬上车。窈娘，将这榻上的衾枕铺到车上去。”我吃了一惊，嘀嘀咕咕地道：“怎的教我抱？不合适吧？”彦宗板着脸道：“难道你要我抱？那不是更不合适？圣人都说过，‘嫂溺援之以手’，嫂嫂病了岂不一样要援之以手？帝姬不就是你的嫂嫂吗？还不快去！”我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忽然想到这人适才拉我出来时必是早就想到这招了，果然奸猾。帝姬身轻如羽，抱在怀中直如无物。她全身都裹在大氅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儿，眉尖轻蹙，颊上犹有泪痕，仿佛睡梦中仍在忧愁。我想起她今日在端诚殿上的可怜模样，心中好生怜惜。她的年纪看去与阿云相仿，只是阿云那样明朗英爽，她却这般柔弱无依。
　　斡离不哥哥倚着长几，双目微阖，似乎睡着了。我抱着帝姬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帐，帝姬忽然轻轻咳了两声，斡离不哥哥一惊而起，看见我似乎怔了怔，有些恍惚地叫道：“兀术，是你！”我悄声笑道：“是我，斡离不哥哥。你这样大声，要把帝姬吵醒了。”他走过来，伸手道：“给我吧。”我小心地将帝姬移到他怀中，又回头唤道：“窈娘，快去铺好衾枕。”窈娘快步上前，将帝姬的衾枕铺在榻上。斡离不哥哥轻轻将帝姬放在榻上，拉过大氅严严实实地盖住，这才转头问我：“彦宗呢？怎不见他回来？”“哦，”我从几上的军持里倒了一杯水，边喝边答道：“他在外面，正安顿帝姬的乳娘和太医呢。”斡离不哥哥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微笑道：“辛苦你了，兀术。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还要行军呢！”我笑嘻嘻地道：“好呀，我才给你接来佳人，你就要赶我走了？斡离不哥哥，你这算不算重色轻弟？”斡离不哥哥也笑道：“我何曾轻你来着？可是又胡说！快去歇息吧。告诉彦宗，教他也歇着吧，不必进来了。”我放下水杯，边往外走边道：“彦宗可比我有眼色得多，他才不会进来呢。”走到大帐门口，我忍不住转头一望，只见斡离不哥哥正坐在帝姬身畔，怔怔地瞧着她的睡颜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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