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

　　谢意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不知道皇太后到底要找他说什么。这第一天见面——对于他来说自然是第一次，对于皇太后来说或许不准确——不会就要给他来个下马威吧？刚刚在众人面前不是还挺和善的吗？不会这么快就变脸吧？
　　就这样，他的心里不断地敲着小鼓，跟在皇太后身后走进佛堂。见皇太后在佛像前跪下来祈愿，他也有样学样，双手合十。
　　虽然不会念经，也不知道要在佛前忏悔什么，但尽量表现得虔诚一点儿，投其所好，总没有坏处。
　　“和儿曾多次在哀家面前提起过你。”
　　谢意万万想不到，皇太后会以晏长和来开这个话头。他沉默地听着皇太后继续道：“他说你为人恭谨平和，堪当大任。但在哀家看来，似乎不尽如此。”
　　谢意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果然事后留下训话准没好事儿，一边心里还忍不住吐槽：晏长和说的那是正牌的谢二公子，我一个假冒伪劣产品，哪里堪当什么大任？您会这样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皇上宠你是好事，但要切记万不可恃宠而骄，没规没矩。帝王之道，对于后宫要雨露均沾，不管是为妃还是为臣，都应该谨记这一点，时时刻刻为皇上着想。只有这样，后宫安宁才有日可期，不然这次的事难保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为什么人人都以为他恃宠而骄？宠在哪里？骄又在哪里？皇太后想借这次的事儿敲打他，也实在太缺乏说服力了。就算他真的撞鬼了，那也只能怪他自己运气不好。那鬼不管找谁报仇，反正也报不到他的头上，跟他“恃宠而骄”有什么关系？
　　谢意心有不平，便道：“太后多虑了。微臣以为，皇上要宠谁那是皇上自己的事儿，旁人可管不着。至于这次的事，且不说到底是不是冲着微臣来的，就算真的有人想玩儿什么把戏，微臣也一定奉陪到底。”
　　谢意说完这话，心里是觉得爽快了，但马上就忍不住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装小绵羊装得彻底一点儿呢？别人说什么你就听着，训什么话你就受着，反正身上又不会掉几两肉。
　　但他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狗屁的恃宠而骄！狗屁的雨露均沾！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要让大老板专宠一天，哪天他要是不愿意宠了，老子就拍拍屁股走人，好聚好散，绝不死缠烂打。
　　感情这东西，要是太廉价了，还不如不要。
　　皇太后面不改色，专心礼佛，似乎并没有对他的话表现出愠怒之色。
　　谢意摸不准这位皇太后的心思，只好继续沉默，一直到皇太后再次开口，道：“罢了，哀家这里有两本佛经，你拿回去抄抄吧。明天就不用来请安了，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给哀家送来。”

　　处好婆媳——不，婆婿关系是没什么指望了，谢意抱着两本佛经回到清风斋。平白遭了这么一通训斥，简直一肚子气没处使，还要抄佛经——又不是三年级的小屁孩儿，不听话还要被罚抄书啊？
　　主子心情不好，下人们也都不敢去触他的霉头，行事小心翼翼，说个话都不敢大声了。连续几日以来，整个清风斋内外气压都很低。
　　谢君对下人们一向很宽厚，从不打骂宫人，还总是笑嘻嘻的，这下子脾气上来了，也是逮着一个人就乱出一通气。被骂了的下人惶恐不安，下次再去伺候的时候，谢君却全然不记得上回骂了人的事，也不记得别人做错了什么事。
　　他在房间里一坐往往就是一整天，小窦子进来送饭的时候看见谢君在抄佛经，过了一会儿再进来看，饭是吃完了，可谢君依然在抄佛经，好像屁股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把椅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三天。晏长留有意晾着他，谢意也不腆着脸凑上去。抄佛经就抄佛经，正好谁也不见，谁也别来打扰小爷清净！
　　这一天，小窦子在他用完午膳之后不久匆匆闯进房间里来，毫不意外地遭到了自家主子一通训斥：“是不是都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我说了没事儿不要来打扰我，一个个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是吧？”
　　小窦子不禁吞了一口口水，苦着一张脸禀告道：“主子，真有事儿。咱这清风斋有客来访，已经在花厅里等着了，是蘅芜苑的白少侍和宋少侍。”

　　白世卿和宋远麓在清风斋的花厅里等了好一阵子，一直没见谢君出来。
　　这座楼修得精巧别致，四时鲜花常开，此刻花厅周围各色百花盛开，正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瞧了半响，宋远麓不禁感叹道：“这皇宫里的工匠就是不一样啊，等我回去了，也叫人给我修一个这样的花厅，把我的宝贝儿们挂在四周，花香鸟语，美不胜收啊。”
　　“那怎么没把你的鸟带来啊？”从花厅门外突然传来这样的调笑声，循声望去，就见这清风斋的主人家姗姗来迟。
　　宋远麓一听就乐了，转过身来看着谢意夸张道：“哎呀，现在要见你一面可不容易，说好我来了要好好招待我的，结果把我跟白少侍晾在这儿半天，谢君好威风啊。”
　　宋远麓这个人说的话不中听，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其实他没有什么恶意。谢意也不理会他这番讽刺，转而问白世卿道：“世卿，你怎么过来了？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算起来，他从蘅芜苑搬出来也快小半个月了。世卿还是那个世卿，一见他就调侃道：“蘅芜苑素来清净无事，倒是你，听小窦子说你最近火气很大啊。”
　　谢意苦笑着摇摇头，招呼他们坐下，让宫人奉上茶来。
　　终于来了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他自然要好好吐一吐苦水，把自己这几天抄佛经抄得一睁开眼睛就是阿弥陀佛的辛酸苦楚绘声绘色地讲给白世卿听。但没想到的是，听完以后白世卿不但不同情他，反倒还挺幸灾乐祸。
　　“闲来无事抄抄佛经也好，正好可以调养身心。我看你现在说话中气十足，料想身体已经全好了，说不定就有这佛经一半儿的功劳。”
　　说到这里，宋远麓也凑过来好奇地打听到：“是啊，宫里人都说你撞了鬼，还被鬼推到井里，被人捞起来的时候就跟个死人一样。圣上连夜召了太医院十几个太医进宫，我们还以为你出了多大的事儿呢，结果现在不是好好儿的吗？”
　　“放心吧，”谢意说，“我这辈子跟水是冤家，说不定以后还得淹上几回，轻易死不了。不过撞没撞鬼那就另说了，只怕是有人存心搞鬼，只不过正好给我赶上了。”
　　谢意三言两语简单说了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宫里的传言大都夸张不实，而他才是当事人。说完之后，他问白世卿：“世卿，这件事你怎么看？”
　　白世卿沉吟半响，最后开口道：“现在还不好说。只是那女子特意挑在一个风雨之夜出来游荡，显然是认准那时宫中夜巡会有所松懈，轻易不会被人发现。而她刻意和人保持距离，恐怕就是不想被人记住容貌，从而泄露了身份。”
　　谢意点点头，说：“说得有道理，我也觉得这事儿越看越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入夜之后还下着雨，宫人们肯定大都待在各个宫里，若非要紧之事不会出来，御林军夜巡也会较平时有所松懈。而且那晚雨由小而大，最容易遇上因未曾预料到雨势而不得不停下来避雨的人。一旦碰上个落单的，就很容易使点儿手段，‘引君入瓮’了。”
　　宋远麓追问道：“可那天晚上你不是和圣上在一起吗？再者，你说你们是御林军，我要是那女子，肯定不会挑你们下手。”
　　谢意叹了口气，道：“话是说得没错，但怪就怪在那个时候我追上去了。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说的就是我了。”
　　白世卿听了就笑道：“这话倒是有趣。”
　　谢意可没有心思管什么有趣无趣了，继续道：“我想，那女子一开始未必打算引我上钩，一来我们有两个人，二来嘛，在御林军面前耍小聪明可不明智。如果那个时候任由她跑了，事后我也许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就算发觉事有蹊跷，特意去调查，发现林美人早就死了，除了感到有点儿诡异之外也不会再作多想。”
　　宋远麓听得频频点头，白世卿也若有所思。谢意心想，如果真是这样，等那女子下一次真正得手之后，再回想起这件事，他说不定真会怀疑自己撞鬼了。
　　“这么说，她原本是想甩掉你们，但没想到你竟然只身追到那个院子，于是索性将错就错，对你下了手？”听了宋远麓的话，谢意点点头，这也正是他想说的。
　　“正是如此。估计那个时候她也看出我并非习武之人，甚至进而猜到我是假冒的御林军。如果我死在了林美人自杀的那口井里，和我同行之人必然会把遇到月琅轩宫女的事儿说出去，这样一来，借一条被‘冤魂’害死的人命，宫里很快就会流言四起，到时候皇上也会下令重翻旧案，彻查林美人之死。”
　　谢意想，现在看来，事情发展正如那人所愿，而且说不定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只除了自己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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